次日萧鹤得知他们打架,甚是恼怒,不问青红皂白,先每人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顿。萧剑平忝为众同门之长,挨的骂自也多了一半,心中大是不服,但慑于父亲威严,嘴上也不敢公然说出顶撞的话来。幸好萧鹤的怒火来得快也去得快,训斥一毕,便即火消,跟着又传授掌招。
挨了这一顿好骂之后,萧思平与钟氏兄弟也老实得多了,学过掌招,垂头丧气的回到房中,每人都乖乖的不作一声。到得下午,四人一齐往学塾去了。
萧剑平自行来到竹林,眼见林中无人,已知那婆婆来无定时,倒也习惯了,于是自己在林中空地上练那“六出步法”,虽然只是死记硬背下来,却也走得颇为纯熟。练过几遍之后,抬脚便踏,已然不须思索,自然而然就走得熟极而流,步法既是圆转如意,身形竟也渐渐轻便,几个圈子绕将下来,越走越快,步子合着呼吸节奏,体内气息流转,渐渐意与神会,浑不知自己是在打坐还是踏步。要知那婆婆所授他的坐功本来即是这“六出步法”的根基,练到纯熟,便行走间也一般的呼吸吐纳,内力自也增进了一层。
他不知其理,只觉好玩,练了好半晌功夫,并不觉得劳累,反而神清气爽,索性更加绕大了圈子,侧进斜行,渐渐出了竹林之外。穿过练武场一角,遥遥看见了十几株大梧桐冲天而起,光秃秃的枝柯上堆满了积雪,知道梧桐树下即是天墉城中的桐荫书院。隐约听见书声朗朗,自内传出。他突然生出了好奇之心:“思平弟弟、和香妹妹他们整天在这儿读书,不知道究竟读些什么?今天没事,我倒不如去看上一看。”
当下悄悄走到书院门口,自后门绕了进去。他三年前曾同弟妹一齐由父亲领着来此拜师,虽然次日便即溜之大吉,书院里的布置倒还依稀记得。穿过回廊,到了第一进房前面,隔得老远便听到“嗡”的一声,房门开处,萧思平与钟氏兄弟当先雀跃出来。原来正逢上讲了一段书后,小歇片时。
萧剑平急忙往院中太湖石后一躲,才没给他们迎面撞见。伸头再看时,萧钟等人已经一窝蜂向花圃之中涌了过去。这书院乃是城中学堂,天墉城虽已败落,住户也远不及当年初建时之盛,但历来最重学业,现下学堂里掌塾的乃是萧鹤自云南礼聘而来的老儒赵有德,堂中也有十余家的子女读书。只是萧剑平一向孤僻,又兼逃学已久,除同门外旁的学童便一个不识。但听嬉戏笑闹之声此起彼伏,众童正自玩得热闹,他心中不禁微觉失落,便欲掉头便走,转念一想:“他们玩他们的,我看我的,有什么不好?”
于是轻轻走到书屋角门之侧,将门偷开一缝,向内窥视。只见那授书的老儒赵先生一手抚着戒尺,闭目对着面前书册,却是在打瞌睡。室内空荡荡地,只有靠窗的一张方桌上仍有一个少女手执毛笔,专心致志的临着一张字帖。萧剑平不知她在写什么,只觉弯弯曲曲的倒也好玩,当下咳嗽一声,推门走了进去。
那少女微吃一惊,停笔抬头,文秀的脸上带了一丝淡淡的讶色,却正是师妹朱兰言。萧剑平对她颇有好感,笑道:“朱师妹,你自管写字罢。我又不是来捣乱的,不用怕我。”
朱兰言脸上微红,搁下笔站起身来,细声道:“大师哥,请坐。”萧剑平老实不客气的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说道:“你也坐啊,干嘛这么客气?”朱兰言脸上又是一红,坐了下来,想要说话,却迟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低头搓弄衣带。
萧剑平自来少同人交接,家中除了妹妹,更没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而萧和香尽管头脑不大灵光,口齿不很伶俐,却也是落落大方,哪里象这位朱师妹腼腆忸怩,未语脸先红?他甚觉别扭,但拘谨之中也带着盼欲亲近之意,一时找不出话来说,坐不片刻,又跳了起来,走到赵先生背后,踮起脚来,看案上教的是什么书。只见案头平放着一卷书,翻开几页,看见每行字间都有红圈圈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况且一百个字里也未必找得出一个似曾相识。只瞧着那红圈疏密相间,倒有瞧得津津有味。
却听朱兰言小声道:“大师哥,我舅父睡着啦。他身子不大好,请别吵醒了他好么?有什么事问我罢。就怕……就怕我才识浅陋,回答不了你的问题。”萧剑平回过脸来,见她已站到了自己身后,笑道:“我能有什么问题好问?我就是来瞧瞧你们学些什么罢了。这些红圈圈倒画得挺好看!”一边说,一边指向书页。
朱兰言随着他手指看去,虽是矜持,却也禁不住笑出声来,随即便觉失礼,忙掩住了口,好在萧剑平并未在意。她红着脸解释道:“大师哥,这可不是画的红圈,乃是书中的标点。这是一册《论语》,这段话是:‘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意思是说:三个人一道走路,其中一定有可以做我老师的人。他的长处我向他学习,他的短处,我就自己改正过来。孔圣人在这里是教导我们要谦虚好学。”
萧剑平也不知什么孔圣,笑道:“我看这全是胡说八道,我就是我,为什么非要学人家的?比如要是看见思平弟弟和钟家哥儿俩在一起,难道我还得拜他们为师,向他们学学欺侮人的法子?真是笑话!”
朱兰言平生不会反驳人,只是低声道:“大师哥,圣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再说,两位钟师兄和萧师兄也并没有欺侮人。”萧剑平冷笑道:“他们没欺侮人,日头怕要打西边出来了。”朱兰言不敢接口。
萧剑平回目向她看去,只见淡淡的日光穿过窗纸,照在她脸上,眉梢眼角,似带轻忧,容色中却只有温婉恬和之意。突然之间,心中好生后悔适才对她那般顶撞说话。
忽见赵先生微微一动,似要醒来。萧剑平知道这老学究□□唠叨,见到自己势必要好好数说一顿。虽非恶意,听着毕竟也不受用。生怕他醒转,慌忙作了个噤声手势,向朱兰言摆了摆手,自角门一溜烟的跑了。
这晚萧剑平去见那婆婆,先在竹林之中学了几招掌法,然后便在那块青石之上打坐练功。昆仑山地处西域,山中地势极高,气候本已寒冷,到得夜间更是奇寒无比。那婆婆却教他除去外衫,坐在积雪之上,再传了几句运气法门。萧剑平先前冷得难以抵受,全身只是发抖,运了半晌气,小腹中却有一股暖气渐渐暖将上来,四肢百骸之间,无不舒服异常,竟自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次晨醒来,却又在自己床上。
如此又是三月有余,萧鹤早把一套入门的“金楼玉阙十二重掌”教完,跟着便开始传授内家呼吸吐纳的功夫。昆仑一派近乎道流,练气口诀原是艰涩深奥,萧鹤的讲解口才却不甚佳,更不善谆谆指教,只是将口诀照本宣科的传将下来。萧剑平鄙陋无文,听这口诀辞句古雅,十句中倒有七句茫然不解,好在这内功心法无从考较,每人都只自行修炼,他对父亲所传也无甚兴趣,干脆撇开一边,仍是照那婆婆的法门修习。这时天天练这内家心法,同门间拆招比试也少了,加之那日打架事过后,萧剑平极少同弟弟师弟们说话,偶然遇见,都是冷着脸不理不睬,因此上这一阵倒相安无事。
萧剑平每晚跟那婆婆学武,早已练得手足轻便,有时上那恨秋轩的小楼,纵身便上,也不再须那婆婆提携。那婆婆任他自行练了一个多月的六出步法,便带他到那间书室之中,叫他在书架之间穿来穿去,踏那步法。萧剑平初时不住撞翻书架、撞落书册,三个月练将下来,已可穿插而过,不碰及书架一角。在走跃闪避之间,对那六出步法的种种精微之处,领会得更加透彻。
除夕过后,一连过了十五天的年,萧鹤也放松了十五天,任由徒弟儿女四下玩耍。直至元宵节后,才又督促练武。
过了大半年,城中日暖一日。萧鹤教的功夫越来越深,众人进展也就越来越慢,常需十天半月才能学会一招。加之萧鹤督促既紧,课徒又严,一招一式间容不得半分取巧,因此即使象萧剑平这等聪颖,也是无日不招训斥,萧和香等人就更不用说了。众人每日练武之时,不免战战兢兢,深恐有点差错落在师父眼里,学武进境愈发慢了。
那婆婆教的武功却愈是精妙,萧剑平进步得反而愈快。入秋以后,那婆婆又授了一套小巧连绵的掌法,名叫“回雪流风掌”,配合了“六出步法”使动,身法灵动,掌招奇幻,十分繁复。萧剑平聪慧中本带有三分心性浮动,记性又是极好,父亲所教的那些中规中矩的功夫本非性之所近,学那婆婆这些以巧取胜的法门却正合所长,练得反比父亲教的功夫用心得多。这“回雪流风掌”一练上手便得拆解,不能拘泥于招式。那婆婆连续给他喂了几个月的招,见他已经能在星月无光的黑夜之中听声趋避,辨向发招,这才嘉许,说道:“你听声辨器的本事也练得可以啦,咱们开始练那银针功夫罢!”
练那银针功夫比学掌法何止难了一倍。那婆婆先教他练手、练眼,再将人身各处穴道一一讲解,让他用铜钱作镖,遥掷目标,练了三个多月的准头,才改用银针。那银针本极细小,在黑夜中发射出去,势道既劲,取中又准,实是谈何容易。那婆婆却也不如何督促,只是任他自行练习,又开始传授他轻功身法,拳脚间架。萧剑平夜夜随她练武,只是出去时极其小心,白日间又深自收敛,晃眼又是一年,全家却无一人知觉。
到得第二年春上,萧鹤又率领众弟子到得宗祠之内,请出祖师遗容来跪拜了,自石案下取出一只长长的石匣,匣中赫然是一柄三尺长剑。
众人都是耸然动容。萧思平脱口喜道:“爹,你要……”随即想到在祠堂内不可忘形,连忙肃容而立,硬生生把下面“……教我们剑法”这几个字给咽了下去。
萧鹤正色道:“我昆仑一派,与中原华山、云南点苍,以及西域天山,并称为‘天下四大剑派’,原是以剑法著称武林。你们练了一年半的拳脚功夫,已有根基,自今之后,便当传你们剑术。”
萧剑平听他提到天山派,突然想起那婆婆说过的话来,冲口便问:“天山派是什么?”
萧鹤微微一怔,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阴云,道:“你问这作甚?”萧剑平道:“我……我问问罢了。”心下暗道:“我一提天山派,他的脸色就好生古怪,看来哑婆婆说的没错,我亲娘果真是天山派的。就不知爹心里有什么鬼,提到和我妈妈有关的就不自在?”适才父亲脸上变色,只是一霎眼间事,但他一直留神观察,这一丝变化却没逃过他眼去。
萧鹤向他望了一眼,不再理会,伸手握住剑柄,轻轻一抽,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寒气扑面。长剑才出鞘半尺,堂上寒意斗然大胜。
萧鹤微微一笑,抽出剑来,提在手中。但见霜刃如水,果然一口好剑。他一剑在手,神情忽肃,左手捏诀,长剑缓缓引出。一刺未老,突然回转,剑尖在半空中急划一道圆弧,恰如迅电疾闪而过。
众人练了一年半的拳脚功夫,眼光已自不弱,师父快捷无伦的身法,落在眼里已能辨清。饶是如此,对这长剑的走向仍是难以尽识。但见萧鹤剑走龙蛇,吞吐激扬,虽然不明要旨,也不由得心下钦服。
萧鹤使到兴发,一声清啸,出剑斗快,众人已看不清剑尖所向,但见剑点化成了无数繁星,在他身边游走闪烁。蓦地里长剑自左而右的划了一道,脱手飞出。堂上众徒不由都失口惊呼,未及闪避,却已听得“噗”的一声,那剑正插入厅堂大柱之上,一柄长剑直没至柄。
众人不禁骇然,眩目良久,才轰天价的叫起好来。
萧鹤一反腕,拔剑在手,朗声道:“剑为百器之祖,虽属武器,却自深有雅致,并非寻常兵刃之可比。尔等欲得真传,首先便得端正品行,涵养性情,万不可亵渎了此物。本门祖师传下剑箴数条,入门弟子,未习招式,先诵律条!”放还长剑,自石匣中双手捧出一本黄册出来,目光却向萧剑平射去,又道:“剑箴之中,切戒争斗。你们日后学了招式,除了在我面前拆练之外,不许私下比武。刀剑无眼,须比不得拳脚功夫,一个失手,便伤残肢体,取人性命,莫当等闲!”
萧剑平觉得父亲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在肚子里哼了一哼,却也不敢作声。
萧鹤道:“剑有五戒,有十不传。思平,今日你来诵读剑箴,好教大家知晓。”
萧思平应了一声,忍不住先向大哥晃了一眼,才上前恭恭谨谨的自父亲手中接过剑箴,转身面向众人,朗声读道:“剑有五戒:一戒自矜,二戒务名,三戒与人争胜,四戒好杀,五戒目空一世;剑有十不传:人品不端者不传,不孝不义者不传,人而无恒者不传,不知自重者不传,名利心盛者不传,藉此作恶者不传,俗气入骨者不传,分心旁骛者不传,非本门一脉者不传。”再读下去,五戒十不传外更有戒条律令,详规细则,好一通洋洋不绝。
萧剑平哪里听得进去,适才被弟弟晃了那一眼,心底已是不忿,但这一年半里他除了偶尔趁人不知去与朱兰言讲几句闲话,此外便不曾踏进学堂半步,“目不识丁”四字,依旧算得本人的招牌。父亲这回一开口便叫弟弟,虽是摆明了瞧自己不起,却也实是免得自己出丑,倒不必有什么不满,只是暗自腹诽:“学武便学武了,尽搞这些花样作甚?还是哑婆婆爽快,说教就教,那似这里烦恼不休,罗嗦不清。”
一共一十二条剑箴一一读完,众人已听得昏昏欲睡,只是怕师父责怪,强打精神,不敢露出半分不耐烦的模样来。最后萧鹤说道:“本门剑箴乃是祖师所撰,无不是微言大义,意味深长。大家今日受了此教,便当牢牢在心,不可或忘,更不容许有半分违拗。今日已晚,明日才是正式学剑,回去须得好好熟练拳脚,温故知新。”一举手间,众人再度跪倒,拜了几拜,这才出祠。
这晚萧剑平去见那婆婆时,将日间之事告知,那婆婆点头道:“要学剑了么?那倒也好。你名字里有个‘剑’字,可得在这剑上多下工夫才是。”萧剑平也不知自己名字究竟怎么个写法,问道:“婆婆,今天咱们学什么?”
那婆婆不答,沉吟了半晌,慢慢的道:“从明天你爹必定教你们昆仑派的‘飞龙一十三式’,那是你们入门的招式,没什么希奇,最多一个月也该教完了。此后应该就是‘寒山三十二剑’,大约要学得久些。这也不必说了,倒是这两套剑法都学完了之后,你跟你弟弟却得额外多学一套。”萧剑平奇道:“学什么?”那婆婆道:“那是你们萧家本门的功夫,传子不传女,更加不传外人。这套剑法共有七十二路,头两招是‘迎门献剑’、‘仙人指路’。”说着折下身畔一根竹枝,比画了两招出来。
萧剑平也没看出什么奥妙之处,说道:“这两招有什么了不起么?我瞧也稀松平常,干嘛当宝贝似的藏起来不许别人学?”那婆婆哼了一声,道:“我说过它了不起么?还不是你们自家胡吹大气出来,自称‘神妙莫测,变化无方’,也不怕闪了舌头!只不过要说‘稀松平常’,嘿嘿,却还轮不到你罢!”萧剑平不禁讪讪然。
那婆婆轻轻拍了拍他头,笑道:“怎么,着恼了?好小气的孩子。你也不想想,你萧家这套剑法是你几代先人千锤百炼之作,你如今连剑把都没摸过,就想说它稀松平常,岂非狂妄?待会儿婆婆教你一套剑法,保管将你爹爹这自吹自擂、自以为天下无敌的看家本事破得一干二净。”
萧剑平听她此话,又高兴起来,道:“好啊!婆婆,你现下就教我罢!”
那婆婆摇头道:“现下教你,那怎么成?至少待你学了剑法……”她似乎有些走神,一句话说得一半,便顿住了发怔,过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道:“到时候再说罢,咱们这几天,还是练练‘捕风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