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朱兰言每天都被萧剑平拉到竹林问字,好在赵先生一直缠绵病榻,学塾不久便已停却,朱兰言侍奉汤药之余,便在竹林里为他解说纸条。她性格温和沉稳,虽然日日如此,却也并不嫌烦,更加不至于替他宣扬出去。
那剑谱上的口诀看似浅易,实则深含玄机,萧剑平是不读书的人,领悟力也实有限,又不能和人探究,因此上每每听了一条,要接连苦思冥想几日方罢,其中自也不免自作聪明,错练误解,但是只要真正弄通了一条,便即豁然开朗,这一招的威力也即大增。有时实在明白不过来,忍不住便会想:“要是婆婆还在教我,那有多好!”但人已走了,再这般想也是枉然,何况那婆婆自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虽然现下练剑竭尽穷思,走了不少冤枉错路,却也委实怪她不得。当真要怪的话,最该怪的是父亲要较技吓走了哑婆婆,其次便是自己不长进了。
想到自己的不长进之处,不觉懊恼起来。他幼年逃学之后,先之以父亲的漠然置之,不禁冷了想识字的心肠,后来又在祠堂之上当众受窘,这一口气更是拗上了,说什么都不肯一亲书籍,连那婆婆偶尔说起他也充耳不闻,何况于家人催逼?那婆婆都是中夜来去,忙着教他武艺,加之对他又极爱怜,于此也不甚苛责,一直耽搁到如今,才明白此事毕竟误人不浅。这时要去重入学堂也抹不下脸来,只有借问字的工夫向朱兰言稍稍学习。
七十二路剑法的口诀全部问完,已过了三月有旬,萧剑平每日求教,总算也略略懂了些文字,但开蒙已迟,学起来加倍艰难,幸亏朱兰言不厌其烦,悉心指点,只是她忧心舅父病况,每次来都有匆匆之色,所教实也有限。两人日日相处,愈加熟络,教学之余,免不得也谈起闲来。他们都足不出户,所谈论的无非是家中事务。萧剑平对家里诸事,一向都是满腹委屈,这番心事,忍不住便向朱兰言倾吐出来,朱兰言也就静静听着,既不加以赞同,也不加以反驳,便偶有不同之见,也是委婉其词,生怕触动了他痛处。萧剑平一生之中,除了与那婆婆相处亲密无间,此外便不曾有人如此相待过。何况那婆婆终是长辈,怜爱之际,宛如慈母视子;朱兰言却于关怀中带十分敬重,既似长姊抚弟,又如幼妹敬兄,但觉与她相处,一切都是心平气和。
再过半月,已入深秋,金风渐起,寒意日侵。
这一日他绝早起身,眼见萧思平等人还在床上熟睡,推门走出,但见一钩冷月隐隐挂在天际,竹林中满地落叶含霜,踩将上去,发出些微沙沙之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臆间尽是清新之气,缓缓吐将出来。突然一声清啸,展开身形,便向竹密林深之处奔去。
这片竹林占地甚广,中间是一块空地,四周修篁丛生,间株极密。萧剑平练那“六出步法”,最擅长的便是在极狭窄的地方拐弯抹角,长途奔驰,平野竞走,尚不见长。竹竿之间虽然空隙甚小,时或仅容插足,他却是越奔越快,衣角带风,步下丝毫不见窒滞。
奔到兴发,突然出掌,双掌翻飞,或拍或击,或劈或削,每一掌都拍在一根竹竿上,正是那套“回雪流风掌”,每一掌拍出,竹梢落叶尚未下坠,身形已移至别处。连拍六十余掌以后,竹林内落叶乱飞,他身上却不沾一片。
其时朝阳已升,照在竹林,但见满林落叶有如粉蝶一般,围绕着他一个身形乱转。萧剑平打得一阵,猛然住足,刷的一声,长剑在手,使一招“木叶萧萧”,剑点化作千万点寒星,自右及左的闪了过去。只听见轻微的擦擦之声不绝于耳,回剑入鞘,仰头看时,但见每片竹叶都已削成两截,飘飘扬扬,如雪花般漫天洒落,最后却有几片完整竹叶悠悠飘落下来。他左手扬处,银光连闪,几枚银针将竹叶全部钉落,这才展颜一笑,甚觉快慰。
正想着:“到底我功夫未纯,还有几片竹叶不曾削着。”忽听脚步之声,有人正向这边奔来。人还未到,声音已响了起来:“大哥,二哥,快起来啦!”
萧剑平听出是妹妹的口音,心道:“又不知为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跑过来?”素来知道萧和香的性子,倒也不以为异,举步出林,正待招呼,却见萧和香已奔往惜幽居去,喘了两口气,便拍起门来,大声叫道:“大哥,二哥!”
打了半晌门,才听里面有人打了个呵欠,萧思平的声音笑道:“阿和,大清早的敲门打户干什么,失火啦?”萧和香道:“谁说失火啦?有要紧事找你们,你们快起来,不然的话,爹可要生气的!”
萧思平却不开门,仍是笑嘻嘻的道:“有什么要紧事?总不能是爹替你选了一个小女婿儿,把你忙成这样?”萧和香一愣,呸了一口,道:“别胡说啦!你还不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拉开。萧剑平不愿撞见弟弟,当下往一丛翠竹之后闪去,却见出来的是钟氏兄弟,两人都是睡眼惺忪。萧和香道:“怎么你们倒起来了,大哥和二哥呢?”钟文笑道:“你大哥属夜猫子的,也不知上哪儿鬼混去了;你二哥是懒虫一个,这当儿正赖在床上发梦娶媳妇呢!”
萧和香又愣了一愣,还想再问,已见二哥自室内冲了出来,顺手便在钟文肩上一拳,笑骂:“小钟,大清早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钟文回了一拳,笑道:“你别心虚,当谁不知道啊?要不要我替你做大媒去?”萧思平道:“哟,你还做大媒呢,大约天底下的媒人都死绝了!”
萧和香见二哥一出来便忙着斗嘴,发急道:“二哥,你别闹了,真的有事啊。大哥呢?”萧思平撇了撇嘴,道:“谁知道他!你找他干什么?”萧和香道:“不是我要找他,是爹要找他,不,是爹要找你们两个。”萧思平道:“爹找他罢了,找我干什么?你先说个清楚,不然的话,我才不跟你走呢。”
萧剑平不免一惊,寻思:“爹找我干什么?难道是那天的气还没消,找我再打一顿?”虽已反出门派,总归还有些怕父亲,站在竹丛后却不走出去。
钟景道:“师父找他,当然是要教训一顿的啦,和妹你说是不是?”
萧和香道:“不,才不是呢。今儿早上,我去爹妈卧房找他们,没进门的时候就听他们正在说着妈这回到底是要生小弟弟还是小妹妹的事。妈说反正儿女都有了,生男生女都是一样,爹却叹了口气,说他倒盼是个男孩子,将来能够成材……”钟文连忙插口道:“啊哟,师父这句话,是说他老人家的儿子都不成材么?”萧思平恼道:“胡说!爹定是说他,怎么会好好的扯上我?阿和,你说是罢?”萧和香道:“不是啊,爹是说了大哥,可是也说了你的。我听他说道:‘思平心性浮躁,气量不广,绝不是担当大事的料子;剑儿虽是不肖,悟性却高,我原盼他能够发扬本门武学……’”
说到这里,钟氏兄弟不由都嘿的一声笑,萧思平涨红了脸,只道:“呸,真当他是宝贝呢!爹还说什么?”萧和香道:“没说什么了,爹说到这里就光是叹气,然后妈就说,其实大哥也没犯什么大错,本派门规里也没说不许兼学别人的功夫,也不用处罚得这般严重。爹道:‘难道我便想开革他出门了?他自己一再口出忤逆之言,顶撞于我,小小年纪已这般的不识好歹,大了还有谁管得住他?这样的弟子不要也罢!’”
萧剑平听妹妹转述父亲这几句评价之言,禁不住冷笑,心道:“我怎么不识好歹了?你不要我也就罢了,偏偏还找些由头出来,何苦呢!”但先前论自己兄弟二人的评语,虽是由妹妹口中说将出来,却也能听出他对自己的期许之意来,原来父亲心里毕竟看得自己比弟弟高些,也不由得眼睛里酸了一酸。
萧思平哼了一声,道:“妈就会做好人,替人家说话!后来又怎么了?为什么要叫我过去?”萧和香道:“后来爹就把我叫了进去,问我做什么,我说昨天有一招跟朱师姊没练得通,所以今天来问妈,爹替妈教了我,便说:‘你母亲身子不适,没什么大疑问别来打扰。以后你们师姊妹间练不通的,可以先去同师兄们一道琢磨。思平和瑜之在众人中用功勤些,去找他们好了。’二哥,爹夸你用功勤呢。”萧思平不由得一笑。
钟氏兄弟哪里看得他如此得意?钟景道:“用功勤?嘿嘿,也不知师父眼里看见了不曾!”钟文道:“封师哥怎么样,咱们不敢说;你二哥嘛,不过是惯会在人前装模作样,骗骗你们女孩子家也就罢了,怎么连师父也教骗倒了?”萧思平怒道:“什么装模作样?胡说八道!你们哥儿俩不服气,那咱们印证印证便是,倒看是谁不用功!”钟氏兄弟齐声道:“打就打,怕你么?”
萧和香吓了一跳,急忙往中间一拦,说道:“怎么好好的,说着又要打架?”钟氏兄弟见她急了,这个交情倒不能不卖,钟文便道:“好啦,你不让,我们就不打便是!”萧思平也怕妹妹去向父亲多嘴,乐得借此落篷,笑道:“也罢,我也看在阿和的面子上,不同你们计较了。”
萧剑平暗道:“怎么和香妹妹如今这么有面子起来?不过他们反正是一伙的,打起架也没好处,三个人倒也不笨。”不禁心底有几分失望,虽然知道:“他们要是打上一架,我就可以幸灾乐祸。”这种想头绝对是小人之心,大大的要不得,但素来瞧弟弟师弟最不顺眼,倒颇盼望他们打得不可收拾,趁机也好看看父亲近来又教了什么剑招。正想到小肚鸡肠之处,却听萧和香说道:“因为提起你来,爹就叫我找你过去,又说了一句:‘将你大哥也一齐叫来,我有话说。’我就来啦。二哥,两位钟师哥,大哥到底在哪儿?”
萧思平道:“大少爷这几日得意的很啦,整日价连影子也不见,我们又怎么知道他有什么贵干去了?”萧和香道:“你们整夜不是都和他在一起么?难道连他去了哪儿也不知道?”
萧思平尚未回答,已听有人说道:“我也没上哪儿去,有什么事,尽管向我说便是了!”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萧剑平双手叉腰,站在一丛修竹之畔。
钟文见他悬着佩剑,便即出言相讥:“大师哥,原来你每天老早起来,是去练剑的来着,只不知是本门的剑法呢,还是去练那些歪门邪道的功夫?”萧剑平斜眼一瞥,并不答话。钟景道:“你斜着眼睛看谁?挺了不起么?”萧剑平冷笑道:“我看人看狗,你管得着?”钟文道:“唷,你倒会骂人!敢打架么?”
萧和香吃惊道:“你们今儿怎么了,一开口便是打架?大哥,爹叫你去呢,快走啊!”萧剑平对父亲到底有些忌惮,但又如何耐得下这口气去?一伸手间长剑出鞘。
钟氏兄弟只道他真要动手,一惊之下,各自后跃一步,拉出剑来。
却见萧剑平反手一剑,回削而后,众人眼前青光一闪,刷的一响,他长剑又已入鞘,半空中却有几片竹叶缓缓飘落下来。萧剑平待竹叶飘近肩头,扬手一掌,竹叶为掌风所激,下落之势变作横飞,向萧钟三人飘去。钟氏兄弟伸手欲接,忽然人影一晃,几片竹叶全然不见。再看萧剑平时,只见他右掌平摊,竹叶便躺在他掌心,也不知他是以什么身法,竟然一晃来回,进退如电,将这几片叶子全接了过去。
萧思平道:“削竹叶儿,算什么本事……”一语未了,已见大哥抛落竹叶,转头便走。萧和香急忙跟去,回头叫道:“二哥,爹等着呢,你别磨蹭啦!”
钟景见他兄妹三个一齐走了,心里还有些悻悻然,道:“也不知从哪儿学会了一手轻功,就神气起来啦!”钟文却较细心,弯腰拾起一片竹叶查看,忽然惊呼:“咦!”
只见竹叶中心破了一个小孔,显然是以剑尖刺穿,再看地下另几片时,无不如此,这才知道萧剑平适才只手腕一抖之间,不但将几片竹叶削落下来,而且剑尖攒刺,竟在每片叶子之中都穿了一孔。他那手轻功来去无踪,还可以勉强说作是旁门左道,不值一学,可是这剑法如此神奇莫测,却是在本派中怎么也学将不到的。兄弟二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虽然不服,从对方的脸色之中,却都看出了既妒且羡的神色来。
萧氏兄妹一路小跑,到了居香榭中。这居香榭也在玉鉴湖畔,乃是萧鹤夫妇的居所,萧剑平自幼便少来于此,就是偶尔被父亲唤来,也是训上一顿即走,对这所屋宇殊无好感。到了前庭花圃,随着弟妹走过一条小径,一股菊香扑面而至,只见父亲坐在□□丛畔的石墩上,手中拈了一枚棋子,在石坪上轻轻敲击,闭目沉思。萧思平和萧和香齐声叫道:“爹!”
萧鹤睁开眼来,道:“都起来了?练过剑了没有?”萧思平道:“还没有呢。”萧和香道:“大哥老早就起来练剑啦,他剑法可好极了,手一抖就把几片竹叶都削了下来。”
萧剑平见父亲目光转向自己,便别开了脸,淡淡的道:“削竹叶儿,也不算什么本事。”学的正是萧思平的那句说话。
萧鹤本来颜色甚和,一见到他这副不冷不热的神情,不由得脸色微微一沉,问道:“你这几个月来,剑法练得到底怎样?”萧剑平笑了笑,轻描淡写的道:“我跟你学的正宗功夫没练过,跟我师父学的歪门邪道倒练得挺熟,要不要练给您老人家瞧瞧?”
萧鹤数月不见儿子,心中也着实挂念,只是他性格刚强,萧剑平那日如此不逊顶撞,委实令人光火,平日里对这个忤逆不肖的败子自是绝口不问,这时叫来,看见儿子身材稍稍长高了些,气度倒颇沉着,比之四个月前的神魂不守、飞扬浮动,自是进步许多了,不由得心下也觉欣慰。他这次要萧剑平过来,本意便是想收回成命,许他重归门户,岂料萧剑平一开口便给他老大一个钉子碰,自己一团好意,竟然没出口便教顶了回来,如何不气往上冲?登时站起身来,喝道:“畜生,你说什么?”
萧剑平有些害怕,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可还带着笑容,说道:“我要练剑给你看,你不爱看便算了,生什么气呢?”
萧鹤气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平日身上不带长剑,当下一伸手,将萧和香的佩剑拔了出来,沉声道:“好,我看看你近来练了什么高明剑法!”萧剑平道:“我哪里比得上你的功力?”萧鹤冷笑道:“你还有自知之明?好,我剑上不带内劲,我们只拆招式,进招罢!”
萧剑平听父亲真要见识自己剑法,便即心中盘算:“哑婆婆对我说过,和爹爹过招,千万不可使破箫剑法,那我就把‘回雪流风掌’当作剑法,使出来便是。”心下计较已定,听他言称不带内劲,胆子更大了一层,于是拔出剑来,嗤的一声,向父亲左肩斜刺。
萧思平与萧和香见父亲要考较大哥的剑法,都有好奇之心,各自退开了三四步,让出地方来。
萧鹤看出那一剑乃是虚招,守剑不动,道:“不必顾忌,只管进招便是!”
萧剑平道声:“是!”剑尖微颤,也不收回,趁势便向他颈中划去。这一招可就是当真杀着了,萧鹤微一侧头,已然让开,免不得又喜又愠:“这孩子变招迅速,头脑机灵,原是可堪造就之材,却不知跟谁学了这一手功夫,一出手便是取人性命的杀着?”他可不知道教萧剑平学艺的那婆婆功力本是以阴柔为尚,剑法自是以辛辣灵变见长,心中便无杀人之念,一出手也即为性命相扑的狠招,师承如此,弟子也自然如此了。
萧鹤自那日发觉儿子兼学别派武功,恼怒之下,将他逐出门墙,回去便与妻子商量,均想天墉城中地形颇阔,多有隐秘所在,倘若真有什么奇门异派之士隐居于此,也未必为人所知。当下商议定了,四下查找,数月来将积金峰上每一处都搜了个遍,城中诸户人家,哪怕是花匠厨子、女婢男仆,也都一一审察,以防有人乔装改扮来此。但那婆婆早已预见到了,知道萧剑平武功日进,到比剑较技之日绝对难以在萧鹤这等高手眼皮底下瞒得过去。萧剑平是他亲生儿子,自然无甚大碍,自己却与他有极深的干连,若被他发觉了自己尚在人世,势必是一场祸事,当机立断,便即忍心远引,不留后患。萧钟夫妻虽然踏遍了城中各处隐秘所在,却再也寻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其时钟素晴怀孕已过四月,本来便有些身子不适,这一劳神,更加动了胎息,时时乏累难当,萧鹤一时只有将此事搁下,心里终究存着一个老大的疑团。此刻考较儿子剑法,开头便取守势,存心要看看他学的究竟是什么剑法。
萧剑平六十四路“回雪流风掌”化作的剑法堪堪使到一半,萧鹤对他出剑路数已了然于胸,平剑伸出,道:“小心了,‘烟锁苍山’!”这是“寒山三十二剑”里的招数,萧剑平没向那婆婆学过破法,连忙一招“晚风残照”,回剑疾挡。只觉左右肩头各是一凉,耳中听到嗤嗤两响,慌忙向后跃开,垂目看去,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双肩肩头衣衫均已被剑锋划开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两剑都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知道是父亲手下留情,这要不是跟自家儿子拆招,而是与仇敌厮杀,两剑早已将对方双臂卸了下来。
萧鹤举剑又上,心道:“这孩子滑头得紧,瞧他剑招生涩,必是以拳脚功夫化作剑法,真正练成的武功却秘而不宣。我不露出手下容情之象,才能教他作不得伪!”当下每一剑都往萧剑平身上要害处刺去。
萧思平、萧和香见父亲剑招忽狠,竟似欲将大哥立毙剑底的模样,吃惊之下,忍不住都失口惊呼。
萧剑平手忙脚乱,招架为难,禁不住便要将那“破箫剑法”使将出来,但心念也动得极快:“这又不是萧家剑法,我使破箫剑法有什么用?再说他要是当真想杀了我,我哪里挡得住他一剑了,为什么要将婆婆的剑招泄露给他看!”这时既然抵挡不了,索性也不闪避,只是举剑横封面前。
只见眼前青光连闪,自己胸腹、腕间、臂膀、腿膝各处的肌肤都是微微一凉,低头看时,只见身上要害处的衣衫上都划了一道裂缝,剑锋贴着肌肤而过,若有一丝半毫的拿捏不准,每一剑都能教自己开膛破腹、折臂断腿。惊愕之余,心下有些庆幸,有些佩服,向后跃去,一颗心兀自怦怦跳个不住,想说几句话,一时之间,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萧鹤哼了一声,将长剑插下地去,直没近尺,道:“你胆子大得紧,又聪明得很,我算佩服你了!”
萧剑平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回剑入鞘的手仍在发颤,说道:“我……我明明打你不过,有什么好佩服的?”
萧鹤瞧见他惊惶中掩不住那一股得意的神色,心里更怄,一时却也拿这逆子无法可想,重收回派的话更是提之无益,不提也罢,当下又哼了一声,对萧思平与萧和香道:“你们两个如今没人督促,自己用功,可不得偷懒,以图侥幸。倘若功夫全无长进,甚或倒退,一概家法从事,绝无宽贷!记住没有?”
萧和香见父亲声色俱厉,吓得忙答:“记住了!”萧思平却道:“爹爹放心,我们又没有学别人的什么歪门邪道,一心只练本门的正宗功夫,就算没长进,退步却是不会有的。”
萧剑平听他讽刺自己,向他瞪了一眼,不忿之心,油然而长。只见父亲袖子一拂,转身入房。
兄妹三人齐出榭外,沿着来路向回走。萧和香见两位兄长都拉长着脸,很觉得古怪,问道:“大哥,二哥,你们怎么了?”萧思平道:“我又能怎么了?可没学会跟爹爹作对的本事!”
萧剑平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萧和香又问道:“大哥,你也没事罢?我瞧你脸色很不好看,是不是吓得慌?方才爹同你比剑,可把我吓得厉害。”萧剑平淡淡一笑,道:“是啊,我这手歪门邪道,哪里是人家本门正宗功夫的对手?”
萧思平嘿的一声冷笑,道:“一个人能晓得自己是什么货色,总算还不是太过差劲。阿和,我可不是说你。”萧和香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正想问:“那你说谁?”却听大哥也冷笑道:“只怕有的人连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在那里显摆,非要等领教了好的,才不敢眼孔向天,那又何苦来?和香妹妹,我也不是说你。”
萧思平怒道:“谁眼孔向天了?”萧剑平道:“我又没说是谁,随你想去。你自己要当作是你,那也不关我事,悉听尊便。”这“悉听尊便”四个字,却是同朱兰言学来的。萧和香忽听大哥嘴里冒出这一句酸溜溜的话来,忍不住要笑,却看到二哥瞪了自己一眼,连忙按住了嘴。
萧思平更是恼怒,一时不好发作,先拿妹妹试法,喝道:“阿和,好端端的疯笑什么!”萧和香一吓,忙道:“我没有笑啊。二哥,你怎么生气啦?”萧思平道:“呸,我没事生什么气?我又没给爹爹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连衣衫都扯得东一道口子西一道缝的,还在那里人模狗样;我又是个笨蛋,及不上人家有勇有谋,聪明到连爹都说佩服!”
萧剑平听他句句点到自己头上,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道:“你这么着,不过是见我和爹爹比剑,输得一塌糊涂,心里便得意起来。哼,呆会儿倒看是谁更厉害?”自顾自的走路,也不睬他。
萧思平见他不睬,声音更加响了:“阿和,我告诉你,别看有人神气成那样,整日价摆架子、拉脸子,其实比得上谁了?还不是大家看他可怜,担待他几分罢了,不然的话,咱们家里理这不是东西的东西作甚!”萧和香奇道:“二哥,你到底骂谁啊?可别又绕了弯儿骂我。”萧思平道:“骂你?哼哼,我骂你干什么?我就骂那些从小没人管教……”
一句话刚说到一半,萧剑平猛然回头,青光一闪,他手里长剑已直刺而来。萧思平吃了一惊,急向后跃,却觉剑尖已抵在双眼之前,眉心里都隐隐感到了剑锋凉气,骇极想道:“我可死了!”那剑尖却陡地止住,过了半晌,又一寸一寸的撤了回去,只听大哥冷笑道:“你不就是想打架么?拔剑罢!”
萧思平出其不意,一招间便被他制住,不由得又羞又恼,也觉得有些心惊,但自恃近日来颇得父亲真传,大哥虽然另有际遇,可是瞧他适才与父亲过招,剑法既是拙劣,又是生疏平常之极,还不是给父亲杀得大败?他见过萧剑平一剑削落枝头竹叶,剑法确实迅捷灵动,但竹叶毕竟是死物,难道自己还能停着不动任他砍削?转念之际,手上早已拔出剑来,向萧剑平当胸递了过去。
萧和香当大哥向二哥递招之时,只因大哥手法实在太快,待到惊觉,已是吓得全身发软,不能做声;此刻又见二哥出手,当即拔剑去格,叫道:“大哥,二哥,你们……你们怎么打起来啦?”
萧思平伸剑将她长剑引开,一招“飞龙一十三式”中的“龙门鼓浪”,向萧剑平疾刺而出。萧剑平挺剑还击,使的也是“飞龙一十三式”里的一招,名叫“点睛破壁”。铮的一声,双剑相击,二人手上各自一震,一齐跃开。
萧剑平手上微觉酸麻,心想:“爹爹教的内功倒也有点门道,只不过几个月工夫,思平弟弟便精进如此。看来若是斗力,我还是要输了的。”
岂知他只是吃惊,萧思平的亏却吃得更大。双剑相交之际,他已是运足了内劲,满拟将对方手中长剑震断,不料甫一运劲,对方的内力已沿着长剑直传过来,双剑一交即退,只这一瞬间已觉体内气血翻腾,全身都为之一寒,连忙运气相抗,寒意方消。殊编制萧剑平所练内功既属阴柔一路,又是极为霸道,练上手便进展迅速。他本门内功心法虽属玄门正宗,却非十年以上勤修苦练,不能成效,暂时之内,哪里争得强去?
两人交了这一招,各存忌惮,双剑微挺,亦守亦攻,各自寻找对方身形中的破绽。
萧和香一剑被二哥带开,知道剑法比两个哥哥都差得多,斗力更是天差地远,心里不由得一阵委屈,几乎便哭了出来。耳听铮铮连响,他们两人又交换了几招,生怕他们打出事来,虽知本事不济,也只有挺剑再上,大叫:“住手,住手!”
萧思平厉声道:“阿和!你到底帮谁?”萧和香长剑隔在中间,踌躇半晌,道:“我谁也不帮。大哥,二哥,你们别打了罢!刀剑无眼,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萧剑平伸手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推,道:“你谁也不帮,不如走开的好。误伤了你可也不是闹着玩的。”萧和香被他一推之下,站立不定,跄踉着直退了三四步,眼泪已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只见二人又已斗在一处。
两团剑花交错在一起,时分时合,双剑却不再相交。二人使的都是“飞龙一十三式”中的招数,两柄长剑宛如龙腾蛇走,极尽变化之能。萧剑平久日不练昆仑剑法,不免生涩;萧思平这几个月来却是勤学苦练,剑法之纯熟自在大哥之上,但论起身法轻灵,出招变幻,却又逊了大哥一筹。二人各有所长,这才打了个平手。
但见萧思平长剑连摆,一招“跃鲤化龙”,向大哥当胸直刺,萧剑平剑诀引处,以一招“钱塘破阵”格开,趁势急进,指向弟弟小腹。兄弟二人竟是各出绝招,直似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萧和香看得心焦,一时也不敢出声呼唤父亲来此,只得举剑又上,当的一声,架住了大哥的长剑,只觉手上一麻,长剑几欲脱手飞出,连忙伸左手也握住剑柄,用力支撑。萧思平瞧出便宜,挺剑攻出。萧剑平长剑被妹妹架住,顾着她面子,留力不发,此刻情急,手腕一翻,使上一股黏劲,带过萧和香的长剑拦在面前。三剑相交,呛啷啷一声响,三人一齐向后跃出,一柄长剑在半空之中闪了几闪,扑通一响,直坠入玉鉴湖里。
萧和香一呆之下,才觉得两手空空,原来是自己的剑被绞夺脱手,心头委屈到了极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向来路直奔。
萧思平大叫:“阿和,站住!”眼见妹妹不理不睬,直往居香榭方向奔去,生怕她去向父亲告状,虽说大可将过错全推到大哥身上,但一顿训斥,自也难免,一时顾不得再打,拔步便向萧和香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