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萧剑平与朱兰言在竹林谈天,免不得想起早上的事来,问道:“朱师妹,和香妹妹跟爹哭诉了没有?”朱兰言不知道他们这一段缘故,道:“小师妹怎么啦?我看见她没精打采的,只怕是病了,都没有来练剑,今日只有萧师哥指点了我几招。”萧剑平道:“哪个萧师哥?”朱兰言不觉微笑道:“当然是萧二师哥了,还能有谁?”萧剑平哼了一声,道:“当然!难不成还是我?”
朱兰言脸上微微一红,听他语气大是不快,问道:“大师哥,你生气了?”
萧剑平虽然不快,却也向她发作不得,听她声音柔和,不自禁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她,道:“要是别人,我就生气了。跟你,生不得气。”
朱兰言避开他注视,慢慢低头,脸颊上涌起一片红晕来,轻声道:“你不生气便好。”
萧剑平不知道她脸上为何忽然绯红一片,只是见她脸颊生春,腼腆之中带着娇羞,说不出的好看,不由得心中怦的一跳,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便觉得欢喜,笑道:“要说生气,我也只气一样,为什么我就不能指点你剑法?啊,对了,朱师妹,索性你别和思平弟弟他们练剑了,好不好?”朱兰言愕然道:“这怎么行?”萧剑平道:“怎么不行?他们会和你练,我也会和你练啊,肯定不比他们差的。”
朱兰言忙道:“这不成的,师父吩咐我们师兄妹在一处练剑,要是不……”萧剑平道:“哼,我知道!我到底不是你们派的了,跟你不是当真的师兄妹,你怎么敢同我练剑,不怕爹将你也赶出去么?原来你心里,也一般的瞧我不起!”说着不自禁气苦起来。
朱兰言急道:“不是的。”看见萧剑平已涨红了脸,脸上满是恼色,知道他向来偏激,生怕自己失言惹着了他,心里一急,柔声道:“大师哥,哪有谁会瞧你不起?你那日也曾说过的,你当年入昆仑派并不是你拿的主张,那么你不在本门,也自然是可以的。何况你并未犯了本门戒律,剑法上的造诣又高,总有一日……师父定然还会将你收归门户,日后出人头地,吐气扬眉,也未尝不能。”萧剑平道:“谁稀罕他什么收归门户?”朱兰言伸手按在他手背之上,道:“是我说错了。令师我们虽然都无缘拜见,但想必也是一位前辈高人,你在他的门下,也不会低人一等。”
萧剑平叹一口气,心想:“可惜哑婆婆早已走了,我连她是哪个门派的都不知道。哼,不知道又怎么了,我拜婆婆为师,未必便差似做爹的弟子!”听她柔言劝慰,句句都说在自己心坎儿上,不由得一阵感动,道:“朱师妹,你说的也是。”
朱兰言见他神色已转柔和,心下甚是喜慰,道:“你能想通了便好,大师哥……”突然醒觉自己还按着他掌背,登时大羞,连忙缩手,萧剑平却反转手掌,轻轻握住了她手,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朱兰言直羞得满脸通红,挣不开手,只有慢慢低下头去。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做声,过了半晌,萧剑平轻轻的道:“朱师妹,你觉得我这个人怪不怪?好好的有师父不要,却要改拜别人为师。其实,我要是脾气没这么坏,家里一定不会象如今这样,爹爹也讨厌我,钟阿姨也不喜欢我。”朱兰言低声道:“那也不能全怪得你。你从小没有……没有母亲,性子难免犟着点。其实……师父师娘还是喜欢你的。”萧剑平道:“我也用不着他们喜欢。这件事啊,我就是要恼爹爹,就是要说他不对。一个人一辈子里娶过了一位夫人,也就够啦,凭什么还要负心薄幸,另外再娶?我若是待谁好,那定是将一颗心全给了她,不管生也好死也罢,总之不会再分给第二个人去了。朱师妹,你说对不对?”
朱兰言脸上发烧,心中怦怦乱跳,低声道:“你既然这么说,我想总是不错的。”
萧剑平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朱兰言只觉他掌心微微发热,手掌微微发颤,过了一阵,他又轻轻的道:“朱师妹,你什么事都说是我不错,除了……除了我师父之外,天底下只怕就你待我好了。我是个坏脾气的,有的时候总要得罪人,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不要恼我才好。”
朱兰言轻声道:“我不会恼你的。”
萧剑平握着她柔嫩的小手,心神荡漾,心头有些甜蜜,有些酸楚,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说道:“朱师妹,你脾气最好,这辈子恐怕从来也没恼过谁,我也知道你是这般……这般好,才会对你说这些话。我想,要是我亲生的妈妈在世,我也定会对她说些心里面的话儿,就如对你一样。”
朱兰言心内隐隐猜到了他要说的话,本已堆满了红晕的脸上又加深了三分,将头垂得更低了。
萧剑平凝视了她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来,道:“朱师妹,你记得么?前一阵我跟你在这里谈话,你说你是从小没有父母的,由赵先生抚养你长大。我那时心里就特别和你亲近,因为我也是没有……没有妈妈的,虽说有个爹,可是他又不喜欢我,还不是跟没有一样。”
朱兰言心内一酸,低声道:“我们……都是苦命人罢啦。”
萧剑平道:“我常常那般傻想,要是我妈妈还活在世上,一定会爱惜我、照顾我一辈子,可是她毕竟是活不转了。我的师父虽然待我好,她却没法子留在我身边,只有远远的走了,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跟她再相见的日子。现下对我好的,只有你了,真盼望……盼望你不要也撇开我,你说好不好?”
朱兰言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红晕本已渐退,突然间又是满面飞霞,将头深深的垂了下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剑平说了这一番话出来,自己心里也是乱跳个不住,双眼凝视着她,生怕她答出一个“不好”来。
却听林外有人冷笑道:“你那死鬼妈妈要是还活在世上,最多也不过是再多偷几个汉子罢了,又有什么待你好、待他好的?你拿人家比那不要脸的死鬼,那可不是明摆着当面骂人么?”
朱兰言啊的一声,慌忙抽回了手,跳起身来,心头鹿撞,又羞又窘。
萧剑平大怒,跃身拔剑,喝道:“谁在这里胡说八道?有胆子的滚出来!”
那声音嘿嘿冷笑,道:“也不知是谁躲在里头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呢?有胆子的,自己先滚出来罢!”
萧剑平听出是弟弟声音,怒往上冲,提剑直抢出去。身甫出林,迎面便是一剑刺来,他急怒之中,神智不失,举剑一格,借劲站定,果见面前便是萧思平。他手腕翻处,将对方长剑荡到外门,戟指喝道:“方才说话的,便是你么?”
萧思平道:“是我又怎样?”萧剑平道:“不怎么样!你有胆子,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萧思平见大哥横眉怒目,神色殊是可怕,知道适才辱及他亡母,触了他平生大忌,不由也有些胆寒,道:“你自己没听清楚么,干嘛还要我再说一遍?”
萧剑平沉声道:“我现下不想打你,你给我滚开!以后要是再听到你说我妈妈一句坏话,可别怪我不客气!”
萧思平心里有点害怕,一时间却不肯输了口去,冷笑道:“你那死鬼妈妈若是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何必怕人家说?若是真有那些丑事,你又怎么塞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了?我瞧你们这才真叫做母子一脉呢,做娘的无耻下流,生出来的儿子也照样下流无耻!”说着长剑回收,抬脚便想溜走。
萧剑平长剑横出,拦住他的去路,怒道:“慢着!什么无耻下流,下流无耻,你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萧思平哼了一声,道:“这还用我说么?你那死鬼妈妈要不是死不要脸,跟别人偷偷摸摸,做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怎么会被爹爹一剑杀了?你如今也来勾引朱师妹,这不叫无耻下流,还有什么叫无耻下流?你们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啦!”
这几句话犹似一记重锤,直打得萧剑平眼前发黑,头脑眩晕,一时间但觉天旋地转,身子晃了一晃,几欲栽倒下去。
他自幼无母,只知母亲是在自己极小时便已过世,至于怎么死法,是难产还是病故,即令父亲也不肯直言,每当问及,便要勃然大怒,重重责骂;而那婆婆虽然似是认识母亲,可是一提到亡母,她不是呆呆出神,黯然长叹,便是突然落泪,避而不答。在他心里,已隐隐觉得母亲必是未得善终,其死因也必定同父亲有极大的干连。不料今日听弟弟此言,母亲竟是行止不端,为父亲所杀。萧剑平一生最是敬爱母亲,陡闻此话,如何不教他又惊又怒、六神无主?
朱兰言这时已从林中出来,听得萧思平说那句“勾引朱师妹”,禁不住惊羞交集,本来的满脸红晕,已于一瞬间转为苍白,此刻见萧剑平惊怒交迸,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一时顾不得嫌疑,连忙抢过去扶他,低声道:“大师哥……”
萧剑平站定了身形,怒道:“你胡说!我妈妈……我妈妈怎么会是这等人?你再瞎造谣言,说她一句坏话,我认得你,我手上的剑可不认得你!”
萧思平嘿嘿冷笑,道:“也不知自己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神气起来啦!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
朱兰言见他们兄弟两个越说越僵,眼看便要动起手来,心内极是害怕,虽然窘迫,却也不得不得出言劝止:“大师哥,二师哥,自来道:‘兄弟如手足’,你们手足至亲,何必为了言语失和就……”
萧剑平怒道:“谁是兄弟了?他这般侮辱我妈妈,我也不要他这个弟弟。”萧思平冷笑道:“又有谁稀罕叫你哥哥了?你那死鬼妈妈会偷人,谁知道你究竟是不是爹爹亲生的……”
萧剑平怒极,反手出掌,啪的一声响过,萧思平左颊上登时高高肿了起来,白净的脸庞上现出五道乌青的手指印痕来。萧剑平愤怒之下,出手委实不轻,掌中含了内劲,立时教萧思平脸颊青紫,头昏眼花,几乎连牙齿也打落了。
萧思平这一下吃亏不小,后跃一步,挺剑向他刺去,怒道:“好,咱们早上的架没打完,现下索性见个高低!”
萧剑平举剑迎去,剑身快要搭上他长剑,突然圈转,向他肩头斜削。萧思平不意他出剑变招如此之快,斜身闪过,见他右胁下露出空门,心中大喜,一招“仙人指路”,长剑直刺。哪知萧剑平等的就是这一剑,乍见剑到,还招“问道于盲”,已向对方双目疾指而去。萧思平慌忙回剑招架,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手腕奇痛,把捏不定,手中长剑脱手飞出。萧剑平左手随即跟上,砰的一下,在他右边脸颊上又添了一块紫红,相映成趣。
萧思平一招间便被大哥杀败,不由又惊又怒,却不知早间动手之时只因有萧和香在侧,碍手碍脚,出招诸般不便。他自承父亲严训,不敢将“萧家剑法”随意施展,而萧剑平那时跟他也不过是一言不合,那“破箫剑法”一出手便是伤残肢体、取人性命的杀着,却犯不着下此狠手,何况当时才从父亲居所出来,大家心头都存三分忌惮。这时朱兰言早于二人动手时便即奔开,萧思平没了顾忌,一见有机可乘,立即使出自己的得意功夫来,岂料萧剑平正是满腔愤恨,一出手便是诱着,要在他身上重重留下几个记号,听他那般出言污辱母亲的名誉,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父亲兄弟,怕什么门规家法?
萧思平被他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右手手腕更是奇痛彻骨,一时也不知断了没有,但他数年勤修苦练的剑法毕竟不是白费,虽然首招不捷,倒也没有就此馁了气势,左手一抄便接住了落下的长剑,刷的一招“玉带围腰”,又向萧剑平拦腰斩去。萧剑平见他尽使“萧家剑法”中的招式,自是十分的合了心意,不须客气,挺剑便还了一记“沈腰日瘦”,当的一声,将他这一剑卸了开去,趁势剑尖一颤,在他右肩补上一剑,这一剑入肉虽浅,伤口却长,登时鲜血淋漓而下。
萧思平连续受伤,惊痛之下,挥剑乱劈乱削,使的全然不成路数。萧剑平一时倒无法破拆,横剑守住门户,这一招也是“破箫剑法”中的妙着,叫做“天衣无缝”,守得全身紧密异常,当真是没有一丝半点空隙可寻。萧思平慢慢缓了剑势,一时不敢贸然再上,回剑也取守势,两个人各自守招不发,登成僵持。
但这僵持也只是一瞬眼间的事,萧剑平首先发难,突然引剑刺出,直取对方胸口要害,萧思平吃了前两回的亏,不敢托大,回剑“寒凝三尺”,横挡面前,萧剑平手腕一抖,一招“冰消瓦解”便刺了出去,青光连闪,在他右肘、左腕、双膝、足踝等处各刺了一剑。这六剑出招奇速,急掠而过,并不损伤筋骨,却最是吃痛不过,萧思平忍不住一声大叫,那一股斗志果然也随着冰消瓦解,长剑脱手堕地。萧剑平剑尖跟着送出,仍是直指他心口而去。
萧思平大惊之下,闪避已然不及,但他终究是乃子之子,死在眼前,竟然毫不畏惧,恶狠狠的瞪视萧剑平,眼中殊无乞怜哀恳之色。
萧剑平哼的一声,手腕一缩,回剑入鞘,道:“我不杀你,可不是为了怕爹爹。你今后要是敢再说我妈妈一句坏话,我下手可没这么轻了!”转身便走。
萧思平全身是伤,好不疼痛,见他转身,咬牙拾起地下长剑,便向他背心直刺。
萧剑平陡觉背后冷风竦然,足尖一点,立刻向侧错开了一步,也不回头,反手便扭住了萧思平手肘,往下一压。萧思平腕肘都已受伤,被他这么一拗,痛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回剑向他颈中划去。这一招“回首射雕”,原是解脱敌人近身缠斗的高着,萧剑平却不就此放手跃开,一侧身,左掌自下而上的击出,两股相反力道一齐着落,喀喇一响,萧思平右臂折断,剧痛入骨,手上再无力气,一声闷哼,长剑跌落,人跟着便晕了过去。
萧剑平倒吃了一惊,虽然与弟弟不和,却没想要取他性命,见他居然晕去,一时不知性命如何,急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还没触上萧思平的脸颊,陡听耳边大声怒叱,双臂一麻,手中已空,接着啪啪两响,自己脸上已接连吃了两记沉重耳光。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萧剑平身子一晃,险些摔倒,抬眼望去,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父亲怒容满面的站在面前,萧思平却已被继母抢来抱在怀里。
钟素晴这时身躯已重,只一奔行便觉气喘吁吁,再看到儿子双目紧闭,右臂骨折,脸上满是淤青红紫,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口,鲜血兀自汩汩流出,不禁吓得面容失色,慌乱之余,握住他右手竟不知接骨。萧鹤伸手接过,摸了摸他这右上臂骨端断口齐整,便即拿住两端对准,轻轻喀的一响,已然接起。萧思平“啊”的一声大叫,痛得复又醒转过来,满头大汗随着眼泪鼻涕而落。钟素晴心中一痛,泪水跟着涔涔而下,唤道:“思平,思平!”
萧鹤这时手头也无木板绷带,只有先用剑鞘绑以布条勉强固定住,又搭了搭儿子脉搏,察觉他并未受到内伤,这才放心。一转头,脸上的担心关怀之色立时变作了恼恨,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厉声道:“你这畜生!这就是你干的?”
萧剑平被他两记耳光打得头脑眩晕了好一阵,又听他这般厉声喝骂,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抬头只见父亲怒不可遏,突然之间,想起了萧思平的话来:“我妈妈当真是他亲手杀的么?他当年杀我妈妈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般模样?哼,只怕是他对不住妈妈,不是妈妈对不住他!”
他对亡母素来敬爱无比,忽闻母亲竟是被父亲所杀,不禁悲愤填膺,一口气无从发泄之下,竟将弟弟打得折臂重伤,此刻更与父亲正面相对,脑中如闪电般想起丧母之痛,十八年来无人怜爱之苦,本来在心头的那一团惧怕之意,陡然全变作了愤恨难当,大声道:“我便是畜生,你又是什么?”
萧鹤听他竟然顶嘴,怒火大炽,扬手又是一记耳光打了过去,这一掌更是沉重,打得萧剑平跄踉着倒退了几步。他左袖重重向下一拂,回身接过萧思平身子,喝道:“小畜生不许走,回头找你算帐。”与钟素晴并肩,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