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真抱歉,老套得让你失望了,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要发生在中秋之夜呢?然而如果不是在中秋,恐怕那些王爷们,也想不起来要去欣赏那枚珠子。
那年的中秋起了风。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大概就指的这样的天气吧?但是风跟风,是不一样的。好象什么人说过,大王之风,尤其不同于百姓。百姓的风,吹过破墙,吹起灰尘,吹过茅坑,吹出臭味,总之,是很要不得的一种风。而王爷们的风呢?从宫殿前面的白玉阶上吹起来,吹过朱栏,吹过花荫,吹过贵妇人香雪一样的胸脯,不用说,很受用的了。
那个晚上,王爷们就沐浴在这种香喷酥软的王者之风里。不过,他们的风虽然与众不同,却还是不得不与大家共同看着一个月亮。不幸的是,这一天,风吹起乌云,乌云遮月,无论是王爷们,还是百姓,都见不到那轮圆月了。百姓也还罢了,见不到拉倒,至多干巴巴地啃一块月饼,瞅着乌云,发一会神经。可是王爷们,不服气呵。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如果竟然没有月亮可看,赋不出诗来,那可怎么对得起他们的一肚子诗肠呢?
既然天上的月亮看不到,不服气也不行,王爷们便想到,好歹他们还有人间的月亮——你听说过人间的月亮么?
人间的月亮,是一枚珠子。很大很大的一颗珠子,夜里还会发光,照得满屋子里通通亮。对了,就是夜明珠。谁都知道,夜明珠是东海里美人鱼哭出来的,那一滴一滴的眼泪,咚咚咚落在海里,就变成了珠子。但是这一颗夜明珠的来头,比那可要大得多了。它是一条龙吐出来的。
那条龙是一条小龙,跟所有爱玩耍的小孩子一样,她顽皮,变成了一条蛇,在草丛中游来游去。不知怎么地,后来就受了伤,再也变不回去。这也是可以想象的,小孩子嘛!论到这条龙出事的年代,远了,好象还在春秋吧?后来,她就遇见了随国的诸侯。那当然也是一个王爷。不过这个尊贵的王爷怎么想起来去救一条蛇,始终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但这条蛇总算是得了救,终于又变回龙身。为了感谢随侯的救命之恩,她吐了一样宝贝给他。
当然,这就是这个人间的月亮了。人间的月亮比一般珠子要大很多,据说直径都有一寸呢。仔细想一想,好象该顶得上一个发育不良的鸡蛋了?因为它是那条小龙吐给随侯的,所以世上都称这颗珠子为“随侯珠”。
这枚珠子不用说,当然是人间至宝了。又大,又是夜明珠,甚至比和氏璧还要珍贵。总听那有学问的人说,随珠和璧,好象没听人说过和璧随珠?可见,随侯珠的排名,比那和氏璧,还要靠前。至于和氏璧,你总不会不知道吧?秦王本来要用十五个城来换的。蔺相如差点为它掉了脑袋呢!随侯珠比它还宝贝,不用说,那实实在在是人世间顶顶拔尖的珍宝了。
这件宝贝,这个人间的月亮,那个时候,就是在这些王爷们手里。具体地说,就在这次聚会的主人吴王手里。吴王那时候,是皇帝嫡亲的弟弟,那权势,可了不得呢。要不然,中秋这样难得的日子,这些王爷们,好好的家不回,干么要来拍他的马屁?这一下没了月亮,马屁可拍了个正着,这些王爷们就嚷嚷着,要欣赏欣赏吴王独有的人间的月亮,随侯珠。
吴王有这个机会显宝,当然也很得意。二话不说,拿出一串钥匙,让管家去取珠子。管家带着一队人马去了,再来时,捧回一个镂彩雕花的沉檀盒子。吴王接过这个盒子,又贴身拿出一个钥匙,这个钥匙才是真正开这个宝盒的。钥匙插进去,宝盒的机簧“嗒”一声,开了。
王爷们的眼睛,这时候都亮了起来,好象已经被随侯珠光芒万丈地照耀着。然而盒子并没有就此打开。吴王按着盒子,吩咐说,先灭了灯火。不是只有灭了灯火,才能更加显出随侯珠的皎洁么?
灯火灭了。没有月亮,又没有灯火的夜,花厅里一片漆黑。吴王按捺住骄傲的情绪,缓缓地打开了宝盒。人间的月亮,从宝盒里升腾起来,照彻了整个花厅——嗯,说错了,重来。事实是,人间的月亮,也没有能够照彻花厅。花厅里面,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吴王“啪”地合上盒子,叫道,点火!
灯又重新点了起来。花厅亮如白昼。吴王屏住气,再一次打开宝盒。他似乎还满怀着希望,希望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错觉,只要感觉再错回来,他就能重新见到他的宝珠。然而,那感觉竟一错到了底,宝盒打开来,那丝绒衬底上,只留有浅浅的一个凹痕。仅仅只是这么一抹,随侯珠留下的凹痕。
钥匙在。锁在。宝盒在。那随侯珠,究竟哪儿去了?在那个中秋之夜,这个问题打乱了王爷们的诗肠,想破了王爷们的脑袋。这珠子,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你认为,”那白衣人说到这里,歇了口气,问小翠道:“这珠子,有可能到哪儿去了呢?”
“莫不是被人偷了?”
“正确!”白衣人一边说,一边一弹指,桌上菜碟里便有一粒花生米飞出去,嵌入正跃上窗来的一个人的眉心。那人惨叫着,落下去了。白衣人摇摇头,道:“你的救兵来了,看来我也只能长话短说。你说珠子是被偷了,不错,那天晚上,王爷们想破了脑袋以后,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第二天,整个京城的衙役,都轰轰烈烈地抓起了小偷。同时,以距离京城的远近程度不同,其他地方也相继开始抓贼。比如沧州,就是在第三天,得到了这个消息,于是无数小偷措手不及,落入罗网。后来,经过一番筛选,淘汰了很多偷窃技术不济的,最后还剩下两百多名盗窃高手,从全国各地被押解入京,关入吴王府的私狱。
这些小偷被关入吴王府,当然很不幸。可以想象,跟着的就会是剥皮、抽筋、插竹签,总而言之,是严刑拷打。不过因为吴王只是想要回珠子,所以这些拷打通常也就只会通向两个结果,第一,这偷珠子的人顶不住,终于供出来了;第二,就算是大家都顶不住,那珠子不在手上,供也供不出来。如果是第一个结果,那当然万事大吉。如果是第二个呢,吴王也不可能把大家关一辈子,久而久之没有办法,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
最最不幸的是,这两个结果最后竟都没能发生。因为从这时候起,故事里多了一位大侠。嘿嘿,大侠!就是那个烂镖师临死之前吹的,那个沐天风。哼,烂镖师跟窑姐儿吹两句牛,好象还罪不至死,可谁教他这么自作聪明,居然提起这个沐天风来?不对,他提起的好象是赵无常。然而赵无常是沐天风的徒弟。提起这姓沐的,就由不住人不生气。他插进这个故事里来。他凭什么要插进来?
当然,他是大侠。所以他去见吴王,说什么王法条条,要求放了这些偷儿。王法条条,干他屁事?吴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同意放人。但是姓沐的逼得很紧。吴王恼了,最后说,成!都说你剑法通神,本王倒要见识见识!只要你赢了我座下高手,赢一个,我放一个!
吴王的意思,本想是吓唬吓唬他。两百多个小偷呢,他就算功夫再高,才能救下几个?然而王爷这下可失算了。想这姓沐的有个噜里噜苏的绰号,叫什么一剑通神地老天荒,这么大的谱,谁打得过他?竟一口气连败两百多人。那吴王傻了眼,只好放了那些小偷。谁教他是王爷呢?是王爷,身份尊贵,就有那个身份尊贵的规矩,叫作一言九鼎,这说过的话,硬是不能不算呀。
于是这些偷儿们,都让沐大侠给救了出来。沐大侠因此在江湖上一鹤冲天,年纪轻轻,那名声那身份,就比九大门派掌门迭加在一起的七八百岁年纪,都还显得尊贵。无论如何,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头顶上似乎有一圈佛光。对于江湖来说,沐大侠成了一个无法超越的传奇。同样,对于江湖来说,只不过是为了一群偷儿,也就是说,一群人渣的正义,沐大侠也依旧舍生忘死挑战强权的仁心热血侠骨柔肠故事,到这里,也就圆圆满满地、感天动地地结束了。
可是,有没有人问过,被大侠救出来的,那群偷儿的后来呢?
花生米打完了。又有一个人跳上窗来,挽着一面盾牌护住全身。白衣人一振碗,花生碟子飞出去,打在盾牌上。那人闷哼一声,立足不住,翻下去了。才翻下去,门边却又突进一人,长剑直指,和身扑过。白衣人一伸指,夹住剑尖,一脚将那人踢得倒飞,刚刚好撞在后面一人身上,两人一起,坠将下去。
小翠不动声色地看着打斗,见这些人这样脓胞,心中暗暗叫苦。却听那白衣人道:“他奶奶的,怎么尽来这些货色?赵无常呢?”
小翠从心底升起一线希望,道:“赵无常很厉害么?”
白衣人冷笑道:“谁知道呢?既然是沐天风沐大侠的徒弟,总还有些门道吧?哼,他师父就够牛皮哄哄的了,他的绰号居然更要夸张,叫什么天地无常赵有常!说是尽管天地无常再怎么风云变幻,他赵某人保的镖,也是有个常数,不失一次的,嘿嘿!”
然而小翠想的却是,假使沐天风要真是打败了两百多名王府高手,叫一声一剑通神地老天荒,恐怕也算不得什么牛皮哄哄。眼下这赵无常既是他的徒弟,一身功夫,也就可想而知了。眼看着刚刚冲过来的这些人,在如此重伤的白衣人面前,竟直如面捏的一样不堪一击,她也只能将这一颗心,统统放在赵无常身上,只希望能够尽量拖延时间,一直拖到这人闻讯赶来。遂道:“那群偷儿后来呢?”
“后来?”白衣人道:“那还用说么?吴王还能放弃了那枚珠子不成?恼羞成怒之下,自然变本加利追查下去。沐天风既跟他讲王法条条,他也就按王法条条来办。把那些偷儿放回原籍,却让地方官大肆考掠。那些地方官,平时巴结吴王还巴结不上,遇有这个机会,哪里还肯放过?珠子一日不见,就一日瓜牵蔓扯,一路追查下去,直到那些偷儿终于一个个家破人亡。”
小翠心里泛出些凉意,道:“那……沐大侠呢?”
“沐大侠?”白衣人嘴角一歪,露出一抹讥笑:“他既然已经功成名就,哪里还会再管这些琐碎闲事?”
小翠隐约猜到是这个结果,继续道:“我……还是不懂。”
白衣人道:“这有什么不懂的?”
“我记得,”小翠道:“最早我问你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凶?这跟这个故事又有什么相干?”
白衣人淡淡道:“这还不相干么?依你的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我就是那些偷儿家里,幸存下来的一个下辈?”
“我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
“我不懂这样的一个故事,你干嘛非得说给我听?”小翠道:“是要我承认因为你身世悲惨,所以就有理由把我们全部杀掉?”
白衣人叹了一声,道:“你又误会了。也许我这个故事,并不是说给你听的。”
小翠愕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这一番话,如果不是说给她听,难道倒是说给他自己的不成?正在考虑怎么回答,却有人代她答话了——
“如果这故事是说给我听的,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