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堂主,你就别进去了,二公子吩咐过……”华音站在园门急急伸手拦住戚正刚。
“进来!”他冷冷出声。
戚堂主骤然瞧见桌后那白衣清倦隐有病容的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还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权倾天下的一代枭雄?
他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什么事?”
“武当送来拜贴,说是要吊唁三公子,后天抵达君山。”
“吊唁!”他夷然冷笑,眼角眉梢又带了几分霸气,“只怕吊唁是假,问罪是真吧!”
“左道长请用茶!”余千淳殷勤招呼道,“庄主马上就到!”
“哼!”武当掌教左峦平一声暗哼。好大的架子,老夫活了七十余载,哪个对我不是毕恭毕敬。他明知我的来意竟还敢如此托大,让人三催四请。
门帘一响,他仍是一袭黑袍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劳左道长久候了!”他温言笑道。
“哪里哪里,盟主为尊,老夫纵然再多等半个时辰也是应当的。”他口不对心地扯了扯嘴角,“倒是我看盟主气色不佳,可是抱恙在身?”
他苦笑道:“你见过热孝之人有好气色的吗?”
“抱歉抱歉,老夫素来心直口快,若是惹得盟主不快还请盟主原谅这个。”左峦平胡须一捋,口上说着抱歉,神色之间哪有半分歉意。
道不道歉的倒在其次,倒是后面那句怕是在为兴师问罪埋下伏笔。左峦平这只老狐狸道行还不够深,这般龌龊念头他自是洞若观火。
他轻叹道:“哪里的话。左道长不远千里赶来吊唁,静遥替我那不成器的二弟谢过了。”
左道长不胜唏嘘:“贵庄二公子天纵英才,假以时日定然大有作为,只可惜英年早逝。这魔教之人委实可恨!还望盟主节哀顺便,保重身体才好!”
“多谢左道长关心。”
左峦平似是欲言又止,思前想后了半天方才说道:“楚盟主,按理说我不当在此时讲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但此事关乎盟主声誉,关乎天下武林,我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还望盟主见谅。”
“道长言重了,静遥忝为盟主,却也是晚辈,道长但说无妨。”果然来了。用盖碗轻轻拨弄着茶叶,他垂睫低语。
左峦平又是一阵犹疑,终于抬声问道:“飞虎将军郑元贞数年来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杀贼寇,护国门,理当为万民景仰,楚庄主你说对也不对?”
“那是自然!”废话。
“郑将军惨遭奸佞所害,无辜枉死,我辈侠义中人遇此不平之事却不能救忠良杀奸臣,已为有愧:但郑将军既已死,我等便当全力维护郑氏一门,是也不是?”
“当然!” 渐入正题。
“那为何堂堂武林盟主竟会让一门忠烈在眼皮子底下惨遭灭门?”左道长话锋一转,语气陡然生硬。
他并未作答,却抬起一双冷眼直勾勾地望向左峦平:“在回答之前,我想先请教左掌教一声,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若是长辈,你武当在此地何尝未有分支,祸事一起,你这个长辈不是应当以身作则、奋勇杀敌吗?请问你们武当的人在哪里?楚家虽然援救不及,但毕竟没有不闻不问,且我楚静遥至亲之人已在此役中身遭惨死,左道长,你要不要亲眼看看他的尸体?”
他舌绽春雷,一声怒喝:“若是属下,左道长,你要不要我把那份盟书拿出来,一字一句地念给你听?”
左峦平面色青白交加,心如鼓擂。他强自笑道:“盟主莫怒,我只是说说罢了。这些时日来,江湖上众说纷纭,我是怕若不及早辟谣,有损盟主清誉。”
“辟谣?这我倒是要请教左掌教了,这个谣言,究竟是何说起?”他言词犀利,步步逼进。
“盟主息怒,盟主息怒。这些都是些别有居心的小人从中挑拨离间,作不得准。盟主放心,属下自会亲自澄清。”左峦平以袖拭汗,忙不迭地作声。
他脸色一缓,低低笑道:“有左道长一言,我便放心了。”
左道长松了口气:“盟主有所不知,郑将军从军之前,曾是我武当名下弟子。此事一出,我于情于理,少不得要上来问一声。”
他的语气也软了几分:“这我倒是不知,怨不得左道长有此一问了。既是如此,左道长,请随我来。”
他起身前行,左道长忙跟了过去。
“这是……灵堂?”
“对,这便是我那惨死的二弟的灵堂。左道长,你既然要个说法,那我就告诉你。”
“当夜魔门血洗郑家,我庄已有人探得动静。那探子回庄报信,途中遇伏,当场毙命。我二弟当时正要回庄,偶然于荒野之中发现该具尸体。他情知有异,召来本帮之人令其速速回来报信,自己则孤身赶赴郑家。待救兵赶到时,找到的……只是……四十八具尸体。”他紧握双拳,青筋根根迸出,语声哽咽。
“如此答案,左道长可还满意?”他凝声问道。
“盟主……在下……”左峦平冷汗如雨。
“若左掌教还是觉得不满意,那……”他出手如电,一把抽出左峦平腰间三尺青锋。
左峦平大惊之下,纵身急退。
却见他执起龙泉猛然往下一送,腰腹之间顿时血如泉涌。
他脸色灰白,汗落如雨,却昂起一张脸,沉声问道:“左道长可否满意?”
左峦平只知不住点头,一面高呼“来人啦”,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大哥,你这是何苦?”天遥握着他的手坐在床边,语气沉痛。
他靠在大迎枕上,面色如纸,低笑着摇了摇头:“天遥,你不懂。”
只这短短的五个字便叫他虚汗直冒,一阵喘息。
“大哥,你别说了,好好休息。”天遥忙倒了杯茶扶他坐起。
他靠在天遥的肩膀上摆了摆手低咳几声,缓缓说道:“天遥,大哥是时候教你一些东西了……”
“世间之人,并非全是善良无邪之辈……也有那如豺狼般狠毒之人。”
“因此,为人处事,你要学会两种手段。一种是人的手段,一种是兽的手段。只有自己也变得如野兽般狡诈阴狠,你才能……才能不受别人的欺凌,才能保护你要保护的人。”
见天遥神色懵懂,他不由一阵轻笑。牵动翻涌的血气,不觉又是一阵轻咳。
摇头示意天遥不必大惊小怪,他又娓娓说道:“这人的手段,就是怀柔;兽的手段,就是暴力。”
“他故意挑衅之时,你绝不能示之以弱,否则他会变本加厉,这时候便需要暴力来威慑;若他态度放软,你便要软言细语安抚人心。”
“身为一个统治者,你必须是一头能认识各种陷阱的狐狸,又是……又是一头能使豺狼惧怕的狮子。”
“所以,我这一剑,是怀柔……也是立威。”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倚着天遥不住喘息。
字字珠玑,也是字字血泪。听了这等肺腑之言,若是还猜不出他不为人知的苦楚,他楚天遥也枉为楚家人了。
天遥含泪低语道:“大哥,天遥受教了。天遥虚度韶华十余载,今日方始这“安宁”二字竞如此珍贵。天遥只愿大哥平平安安,日后我们兄友弟恭,其乐融融,除此再无他求。”
他笑得平静而满足,只觉无数长灯下的彻夜不眠、无数暗夜中的辗转魂伤都在此刻得到了回报。
只是,他的付出、他的牺牲,他情愿心甘;而二弟呢,当一柄柄利刃划过他年轻的身体时,当他倒下时,他又何等心境?为何他的理想他的宏图霸业却要用二弟的鲜血来成全?
森寒的冰意丝丝自骨髓中渗出,他不由攥紧了衣襟,落下两行清泪:“二弟他……他是那么爱闹的人,现在却一个人住在……”
“大哥,我们不说这个了。”天遥擦干眼泪,赶忙岔开话题,“你还记不记得……”
“笃笃”门外传来几下轻巧的叩门声。
“君瑶,你怎么亲自送药过来?”天遥讶异道。
听到这两个字,他立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
天遥见他神色不对,慌道:“大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压下一腔怒火,摇头不语,怕自己一张嘴便会扑上去生生咬下她一块肉来。
“先让大伯把药喝了吧!”她黛眉轻锁,无限关切地走近床头。
他紧闭双眼,怒燃双颊,只觉满腔怒火挟着奔涌的血气上下蹿行。
天遥在他背后细心地加了个软枕,她举起药碗送至嘴边。
他怒不可遏,双手一扫,“乒乓”一声,药碗坠地。
腹下猛然一热,灼痛袭来,他就此堕入黑暗之中……
耳边听得人群不住奔走之声,杂乱的惊呼声和喁喁耳语声,他恍恍惚惚地又睡了过去。
再次转醒之时已是午夜,床前无人,房里一片清寂,却有一人坐在窗台上,举头望月。
是她!他神志蓦然清醒,急欲起身。无奈四肢虚软无力,又重重跌下。牵动伤势,不住剧咳。
她恍若不觉,支颐望月对他毫无防备。半晌,她悠悠开口道:“云哥,你还记得那晚的月亮吗?”
他双眸紧锁侧过脸似不欲再听。
她轻笑道:“纵然你已忘却,我却永志难忘。那晚,你允我一生,说要陪我看一生一世的月,就连死,也要死在一起,死在月夜里。”
他双手攥紧了被单,玉似的颈上青色的血管隆起。
“我说这番话,是为了告诉你:我的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她转过身来,讥诮地望向他:“你只不过死了一个弟弟,就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那我呢,魔宫上千条性命,因为我误信了一个薄情寡义之人而丧生,我岂不是要立时羞愤而亡?”
她狠声道:“你的弟弟死得冤枉,那我们魔宫那些孩子呢?有的还是稚龄孩童,连路都走不稳,他们干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你轻轻一句‘斩草除根’,他们便横尸刀下,他们就该死?”
眼中泪珠大颗大颗涌出,她却抬起头,倔强地咽了下去。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却还是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们。他们用小手扯着我的衣襟,不停地叫我:‘小怜姐姐,好痛啊!’,你说,这血海深仇,我如何能忘?”
她缓缓侧过身来,月色下乌发白衣映着一张苍白秀气的小脸,似株凝露的水仙。
他垂睫无语,呼吸却渐渐急促。
“所以我要告诉你,你二弟的死,怨不得他人。罪魁祸首,正是你这个口口声声疼他爱他的大哥。以血还血,以眼还眼。你所欠我的,我必千倍讨还!”她举袖拭泪,脚尖一点,衣袂飘举,似月下仙子般一掠而去。
他只觉天地间刹时冰寒,丝丝腥甜,争先恐后从喉管中涌出,自紧锁的牙关缕缕渗下,滴在朱缎暗花的迎枕上,瞬间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