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二更,他负手立于窗前,似在等人。
一条轻烟似的黑影若流星弹丸疾射而至:“报庄主,查无所获。”
“算了。”她布局如此周密,想来也不会留什么漏洞。
他神色一正:“你再去查一下方圆百里可藏有魔教中人。”她如此有恃无恐,附近定然有人接应。
“是!”
“此前魔教数次攻击均是出其不意,行动快如闪电又井然有序,一击得手后立即撤退,绝不贪功。如此看来,她是个心思缜密又不喜冒险之人。此番竟然以身为饵、孤注一掷,这实在是不合情理。她近来的一举一动,无不是要刻意扰我思绪,让我无法专心帮务。看来,魔门近日内必有大的举动。但,他们的目标会是哪里呢?”他脑中飞速运转,一面将几个驻有主干分堂的城市地图翻了出来。
“会在哪里呢?”他垂睫轻语。
他走到窗前轻一击掌,一个瘦小精干的黑衣人从檐上一个鹞子翻身,轻巧落下。
“去把半个月内所有分堂情报全部找来,事无巨细。”
“还是没有收获,所有情报均与往常毫无二致。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叫人担心。暴风雨前夜不也总是最平静之时?”他手指轻叩桌面,冥思苦想。
夜色渐渐退尽,天空由墨色转为深紫,然后是深蓝、淡蓝。万道霞光从云中射了出来。
太阳第千万次或明媚或光辉地自撼天塔尖升起。
仰望高塔,心中感慨万千。他沉声道:“我以鲜血起誓,纵然万人唾弃,众叛亲离,我也绝不言退。但有我楚静遥一日,九重撼天便一日不倒,楚家便一日不落外姓。如违此誓,甘受乱刀穿心。”
各堂情报如雪片飞来,他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后,抚着额头心力交瘁。只觉千头万绪却又不知从何入手,心下一阵阵烦闷。
轻叹着举头,猛然惊见一轮黑影渐渐遮过清辉,天地间顿时黯然失色。天狗食月!他心念电转外袍一抓急奔出门,却见柳堂主神色张惶一掠而入。
“庄主,发现魔门踪迹。半个时辰前,他们出现在雪峰山一带。”
“雪峰山,雪峰山并无分堂驻扎呀。难道……”他大惊失色。
柳堂主沉痛点头:“正是,他们此次的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郑老将军一门。”
人称飞虎将的郑老将军,十六从军,四十余载驻守边城,抵御外敌,血染征衣,军功无数。苍天无眼,这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没有死在敌人矛戈下,却命丧于讥谗小人的暗箭伤人。消息一出,群情激忿,数千百姓长跪宫门为郑家请愿,朝廷不得已赦了郑家家将余孤四十七人。
武林中人最敬的便是这等精忠报国、铁骨铮铮的民族英雄,对郑氏一门的遭遇无不义愤填膺。自郑家迁住雪峰山后,更有武林中人在当地为其建祠立碑。
没想到魔门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郑家下手。他外袍一披便要往外冲去,却又如顿有所悟般问道:“雪峰山附近最近的分堂在哪里?”
“回庄主,雪峰山距此不远,方圆百里之内并无再设分堂。庄主若要驰援,应火速从本庄调兵。若再耽搁一分怕郑家已荡然无存。”
“你再告诉我,偷袭郑家的共有多少人?”
“约百余人。”
他恨得咬牙切齿,森然道:“好毒辣的一招调虎离山计,你是要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好!好!好一个魔门圣女!”
他转身面向郑堂主:“报信的探子在哪里?”
一个黑衣蒙面人进来见了个礼:“武七见过庄主。”
“你来得很及时。”他上前一步似要轻拍他的肩膀以慰嘉许,猝然刀光大盛,武七颈上鲜血狂喷,喉管已被生生割断,了无生息。
他紧闭着眼,语气森寒:“柳堂主,此刻魔门定倾巢而出全力赶赴这里。我给你半个时辰,若不能全一网打尽,你提头来见。半个时辰之后,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发兵。”
“是!”柳无涯回头望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旋即匆匆离去。
“谁?”窗外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树枝折断声,他一甩袖,飞刀便要出手。
“是我。”一名绯衣男子自树间跃下,年轻俊秀的脸上一片茫然。
“乐遥!”他惊呼出声。
“乐遥,你听大哥说……”
“大哥不必解释,”他扬脸凄笑,“我不是个孩子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能理解,大哥,我真的明白,”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眼中却有泪光隐隐闪动,“何为大局,何为小节,我懂。”
他谓然轻叹:“我只希望你们永远都不懂。”
乐遥袍端一撩,轰然拜倒。
他惊问:“你这是为何。”
“大哥有大哥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我只知若我眼睁睁地看着四十七条无辜生灵就此毙命,我枉为楚家人。义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矣。大哥珍重!”少年奔行几步,转身展颜一笑留给他一个最后的笑靥。
“不!”他骇然伸出手,却只能看着那绯红的身影在风中越行越远,最终溶入无边的夜色,他的手在空中徒然凝固成一个绝望的姿势。
“庄主,我去追三少爷回来。”檐上跃下一道黑影。
“追不上了。”他凄然地笑道。
“那我去通知柳堂主发兵。”
他摇摇头,似梦游之人失魂落魄地关上房门,隔绝了所有光明,留下一室阴冷。只觉身体倦乏之至再难支撑,眼前金星乱窜,景物渐渐模糊,耳边嗡嗡乱响,他轰然栽倒在地。
丝丝冷意从身下散入五脏六骸,神志渐渐清明。他抬起头,费力地撑起身体,只见一轮银盘在迷离树影间一漾一漾,清辉水银似地泻了一地。
下弦月。
他如中了魔咒般全身瞬间僵硬,那轮明月在瞳孔中一寸一寸地放大,他的心脏在一寸一寸地收紧。他咬牙扶着椅腿一点一点地爬起,一步一步挪到园中。月上桃花,红霞如云,但当年亲手植下桃花之人已……
他盛怒之下一掌击出,这一掌乃含恨而出,自是凌厉无比,掌风中隐隐挟有风云之声。掌风所及数丈之内,树木摧枯拉朽,无一幸存,就连假山石也是猛然一震,碎石乱滚。独独那桃树受却连枝叶也不曾晃动,片刻之后,风声已息,那万点嫣红却慢慢卷缩、枯萎,一时落红如雨,花叶尽谢,整棵树木如遭雷劈般通体焦黑。
“二弟,二弟,二弟……”他一声声唤着,泪落如雨。
四月十五夜,魔教偷袭君山未果,反被楚家诱入雷阵,教众一千两百余人七成被炸死,余者被水堂施放之毒烟窒息毙命。至此,魔教这颗毒瘤终被连根拔起,再无作乱之力。
同是十五月圆之夜,魔教丧心痛狂,郑家惨遭灭门,楚家三公子独力抵御魔门,身中三十二刀,重伤战死。
“天何苍苍,地何茫茫,我哭二弟,永别家堂。千呼万唤,不闻君应,捶胸顿足,痛断肝肠……”他一袭素衣立在堂中神情木然地背着祭文,面无戚容。
眼见至亲手足如此惨死却仍无动于衷,真乃铁石心肠之人!堂上诸人无不暗叹。
人群渐渐散去,他再也无力负荷,沿着棺木渐渐滑倒。
众人只道他狠心,谁又知他五内俱焚,痛不欲生,字字泣血,句句魂伤。
阳光下乐遥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是好梦正酣。槐花一样清秀的脸上依然带着少年的青涩。只是,他再也不会撵着野兔满山跑,再也不会皱着鼻子满不在乎地笑,再也不会没大没小地叫他“黑面神”。
他甚至还没有享受过爱情……
他用尽全力支起身,含泪咬牙推上棺盖。少年清俊而生动的面庞一寸一寸消失在黑漆棺盖下。
胸口猛然剧痛,一口血箭喷出,他软倒在棺木上。
“哈,哈……”他怔怔地望着指间的血迹,失笑出声。原来,这就是心痛的滋味!
“庄主在哪?”天遥随手抓住一个下人问道。
“庄……庄主,不是在房里吗?”
“要是在房里,我还用问你吗?”天遥结起两道剑眉。大哥也真是,乐遥热丧,尸骨未寒,庄内人心浮动,他竟然在这种时候两天不见人影。
进得灵堂,却见得他正趴在棺盖上沉沉入睡。天遥纵然甚好脾气,此时也不由心下有气。他快步走过去,一拍肩膀:“大哥,醒醒!”
连唤几声,他竟然毫无反应。天遥已知不对,一把抱住他翻转身来,一摊鲜血沿着黑色的棺盖缓缓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