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初见倾城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芳草年年绿,而归期又在何时?
走出巴山的青年,随身只带了一口长剑,一个小小的包袱,挥挥手,对送别的人说:我会回来。
我会回来,等着我。
——五十年前,那个人对绝然挡住他去路的美丽女子这样说。诚挚的,热烈的,对一生唯一钟情的人许下了生死不渝的誓言。
我才不等,要是这一战过后你还没死,就翻山过海到闪星宫去找我吧!——扔下这句话,她绝尘而去,走的这样急,是为了隐藏不随自己意愿滑落的泪滴。
于是巴山的青草承接了一滴露珠,在初生的阳光下折射着微弱的七彩的光。他俯下身去,摘下这枚草叶,含在口中。好像多年前那个练功累了躺倒在草地上的孩子。
我才不要做青铜尊者的妻子,我爱的人只是寄怀涯而已……她曾如此说过啊……
燕……这一战过后,便不再有青铜尊者,只有携着你的手从此扬帆北海无拘无束的寄怀涯,好吗?
“巴山远吗?”凌含冰问。
“……远,”肖剑鸿如实答道。最重要的是巴山实在太大,找人难比登天。
“那没办法了,我得去啊。”无论用了怎样的言辞,她的语气依旧干脆利落。
“……那我也没办法了,带你去呗。”
往巴山山脉的路上,行人渐稀。
和往常一样,凌含冰一路都在说笑着,看到什么新鲜事物都去瞧个仔细。走过市集的时候,芝麻糖,状元饼,麻花,糖人之类的东西举了两手,还分给肖剑鸿不少;肖剑鸿自然是能推就推,推不了的就拿在手里。
看着她如小女孩般的举止,肖剑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她的兴致未免太好,怎么说呢,似乎每一刻都在倾尽所有,所有的什么……
挥霍……不知为何竟然会想到这两个字,肖剑鸿莞尔,这两个字的背后,会是怎样真正的情绪?
“这个怎么样?”不知何时,手里又被塞了一样东西,细长的,竟然是一支竹笛。
市集上的小东西,并不怎样名贵,但是她不介意。只要是看着中意就好。
这位凌姑娘,实在是可以作为杂而不精的典范了。琴棋书画、奇门数术、五行八卦等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难道她什么都涉猎过吗……
我都喜欢啊,所以都学,干吗只学一件,干吗要那么专精?差不多了不就好,人生苦短啊。她随口这么说。
听起来很简单……可是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啊……是什么呢,他心里分明隐约察觉到了某种端倪,可又偏偏无从捕捉。
黄昏,市集散了,街道上也安静下来。凌含冰总不早睡,每晚都拉着肖剑鸿看太阳沉下去才罢休,——次日还一早就把他吵起来,让肖剑鸿一边打哈欠一边纳闷她哪儿来的这么多精力。
晚霞烧起了整片天,把淡淡的影子拉的好长。
一辆青幔马车停在路边。
肖剑鸿先停下来,然后凌含冰也察觉到了。
那个人,一身白衣,滚了银色的边,白色与银色的辉映,交织着晚霞的浅浅光芒。太过俊美的相貌,因为全身散发的冷意,隐然有帝王般的傲慢和威仪。
天生就坐在九重天上,俯视众生,无论站在哪里都自然令人仰视。这种人向来与肖剑鸿是完全不相干的,所以瞻仰一眼罢了,便不放在心上;而凌含冰不同,她可以对樵夫渔夫尊敬有加,却独独看不惯此等傲慢至极的人。
所以她视斐牧笛如无物,拉肖剑鸿直接走过去。
斐牧笛依然斜倚在车旁,一丝也没有动,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带着惯常的讥诮,说了一句话,便止住了凌含冰的脚步。
“你尽可以翻一遍巴山,等巴山平了或许能找着寄怀涯。”
凌含冰不仅住了足,还径直走到他面前,不输于他的倨傲。
——胆子倒是不小,斐牧笛的心底发出轻笑。
“你是什么人,阴魂不散。”能让凌含冰仰视的人恐怕还真没有。
斐牧笛依然瞧着她,第一个敢和他对据的女人,倒想看看这个小丫头能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支撑多久。“还没人敢用假面目对我。”
凌含冰不为所动,冷然道:“我也不喜欢别人故弄玄虚。”
斐牧笛低低笑了,仅仅停留在唇边的表面意义上的笑:“那由不得你。”
毫无预兆的,劲风拂面。退,却已经太迟了。那一瞬间,她只来得及微微侧颐,而薄薄的面具已被一揭而下。
长发划出一个微微的弧度,拂过她的脸庞。
骤然间,有如明华初晖,芙蓉绽雪。仿佛映射在冰雪上的第一缕阳光,仿佛折射在水晶上炫目的光华,分明明媚璀璨,却又剔透清澈至斯。一切都为之失色。
在一旁的肖剑鸿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却也没合上。斐牧笛拿着面具的手停了一瞬,又续了下去,“闪星公主吗?……果然没辱没了北海第一美人的名声。”
中原武林的五朵花他也见了个差不多,曜明宫的南宫临云雍容华贵,新月天资灵秀,华山世家的嬴雪晴艳丽无双,华瀚亭的妻子江芊侬娴静端庄,林家的小女儿紫氤柔弱可人——但如此犹如细心雕琢又恍若浑然天成的美丽,不容轻亵的明亮高华之气,倒还是第一次领教。
怪不得她有那么一双眼睛,那是唯一无法易容的地方。而此刻看到她真正的容颜,便不会特别注意那双眸子了。——唉,忽然记不起她原先的样子了,失神过后,肖剑鸿不知该不该苦笑,想起凌姑娘的脸色从来都没有变过。
对了,闪星公主?
骤然被揭下面具,凌含冰有短暂的失措,但她不容许自己在这种人面前示弱。“对本公主的底细倒是调查得很清楚。”他到底是谁?
“我知道寄怀涯的下落。”突然的,他这样说。没有丝毫不同的语气。
他从来没有提到过“青铜尊者”,而是直说寄怀涯这个名字,固然不敬,可竟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不妥。
凌含冰顿了顿。“我凭什么相信你。”
斐牧笛不屑于解释,“寄怀涯与佛面鬼心的一战,就算天下人都不知道此战的结果,至少也有两个人知道。”
决战的两个人自然会知道……凌含冰当然听得出这一点。可是那又怎样,他究竟是什么……
“你是斐牧笛!”灵光一闪,已脱口而出。
斐牧笛顿了一下,真是意外这丫头突然会叫出他的名字,而不是被他死死压在下风。
“你怎么知道的。”也是脱口而出。忽然念及方才自己叫破了她的身份甚至揭开她面目的时候,她都未曾问过这一句。
便不再多待,斐牧笛转身走向马车,一边甩下一句话:
“若是真想找到寄怀涯,就跟我来。”
而后,又缓缓加了四个字:
——“你一个人。”
青幔的马车扬长而去。
只剩了我一个人呢。肖剑鸿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她走了,好像当时从天而降或是后来半夜里突然去敲他门时一样,都是忽然之间莫名其妙的就出现了,或者就离开了。
临走之前,她回头望了他一眼,决然之中写了三分愧疚。她的美丽好像夕阳,璀璨至极。虽不逼人,但还是夺目的,肖剑鸿不太习惯,情不自禁的避开了视线。
马车绝尘而去。
晚霞消散,一切不觉中暗去。只留下他一个人。
那个叫斐牧笛的,必然不是一般人。他既然说知道青铜尊者的下落,就一定能帮到凌姑娘吧。
不用去巴山了,那么……回血盟吧,从此可以睡安生觉了。
凌含冰一言不发的坐在马车上。
进来才发现这马车里远比外面看上去宽敞许多,整个车内铺满了黑色毡毯,上面镂以金线,舒适之余却也有着迫人的气势。
斐牧笛就坐在她对面,似乎在闭目养神,某种冷意却一直侵犯到她身上。她干脆别过头,想看看车外,帘子却在斐牧笛那一边。
这家伙分明是目中无人,她也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好了,何况除了视而不见、以退为进之外,她也没别的办法。
试了试靠垫,还算舒服,与其对着那个家伙虚度光阴,不如趁机补觉——她一向晚睡而早起,但从来都不勉强自己的精神,但凡没事可做的时候全抓来补眠了。
调整一个姿势,她小小的打了个哈欠,旋即跌入梦中会周公去了。
——竟然有人敢在红尘少主的车上、在他斐牧笛的面前旁若无人的睡着了?斐牧笛阴着脸注视着对面熟睡的小姑娘。这丫头,真够胆识啊……
若是凌含冰此刻醒转,确实可能会被他的样子吓一大跳。但是她睡得很踏实,莫说是他的冷视,恐怕就是当真有雪落到脖子里,也只会缩一缩脖子仍继续睡着吧……
小补了一觉,凌含冰被扶下马车。
这里是一座行馆,看着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年久失修,和大街上林立的馆子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一走进去,便发觉内里别有乾坤,雕梁画柱,丝绒地毡,随处的摆设无一不是颇有匠心价值不菲的珍品。斐牧笛走进去的时候,寂静一片,所有人都垂首行礼,而他恍若未闻,笔直穿过恢宏的正厅。
凌含冰则被带到一间暖阁,垂花帐,檀香桌,漏窗上还悬了一串银丝络着的珠玉,琳琅有声。这一切搭配的富丽而并不俗气——看在闪星公主的眼里算是将就了,虽然还不如她在闪星宫亲手布置的寝宫。
晚膳过后,斐牧笛来了。依然是一身白衣,滚了几道金丝。无论在何处,他的衣服永远纯白鲜亮,一尘不染——凌含冰现在觉得他每件衣服恐怕只穿一次。
斐牧笛随意坐下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凌含冰也坐下来,正在他对面。“红尘的分馆。”
“哦?”斐牧笛只扬了杨嘴角:“你知道的不少。”
江湖六大传闻之中有一个,说富可敌国的红尘,在地下隐然与主上和枫华山庄分庭抗礼。红尘的少主风采出众,深居殿堂之上,不轻易现身,偶尔出巡也必然坐在一辆马车之中,故被称作“车中人”。
“你手里有紫玉水晶吧。”斐牧笛自斟了一杯酒,酒红如血,滑过他薄薄的嘴唇。
“那又如何?”
“不如何。”斐牧笛转着杯子,“好酒。……”再斟一杯,饮干了。
“紫玉水晶是寄怀涯和他妻子的定情之物,他的妻子恰巧是闪星宫当年的大公主,好像叫做凌燕。他们唯一的嫡亲孙女被称为含冰公主。”斐牧笛一边转着青玉杯,一边信口道。
江湖上只知道青铜尊者的侠名和武功,却极少有人知道他有妻子。因为凌燕并不想嫁给青铜尊者,自始至终她只认“寄怀涯”为夫君,所以当时知道寄夫人的存在的,只有“寄怀涯”的几个知交。知交难求,知交寥寥。
凌含冰道:“而你斐牧笛,便是传闻中的车中人,红尘少主,同时也是佛面鬼心的孙子。”
“看来我们对于彼此都很了解。”斐牧笛停了手。“既然你从未离开过闪星宫,那是有人告诉了你——这个人定是血盟上任的盟主肖之予。”
“我不知道谁是肖之予,不过那个人告诉我中原有一个斐牧笛,找谁也不要找他。”(这句是我拿来气小斐的)
三年前,祖母病逝,却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匆匆赶到,面对满目的素幔老泪纵横。
“您认识我奶奶?”十四岁的她,一身素白,袖上带着黑纱。忍着泪水,主完了至亲之人的丧事,看到如此和蔼黯然的老爷爷,不禁又想起了永远沉睡去了的奶奶。
“不,我认识你爷爷。只是,我来得太晚了。”
“爷爷?”回忆里,只有奶奶口中那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只知道那个为了名利抛弃了妻子,一去而不再回来的寄怀涯,“你回去跟他说,奶奶等了他一辈子,也恨了他一辈子。”
老人没说话,似乎不知如何应对这个异花初胎般华美的小公主锋利的词锋。
默然了一会儿,少女垂下眼睛,亮亮的泪珠噙在睫毛间:“……还有,爱了他一辈子。”
“小姑娘……”老人迟疑了一下,“其实爷爷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也爱你的奶奶。……若是你真的想知道当年的事,还有他没有来的真正原因,就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临行之前,老人犹豫着告诉了她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斐牧笛——尽量还是不要找他;另外一个,就是肖剑鸿。
斐牧笛瞥见凌含冰晶亮的眸子游移开去,心里有了数。肖之予就是血盟上任的盟主,同时也是寄怀涯的二师兄,三年前把血盟交给义子肖剑鸿就失了踪,现在看来是跑到闪星宫去了,而且大概也把他的身份都兜给了凌含冰。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爷子,那个肖老头,还有你爷爷寄怀涯,都是从巴山上下来的同门师兄弟。”佛面鬼心是大师兄,精明果断,肖之予为次,稳健淡泊,寄怀涯则最小,温和朴实,两个师兄都对他照顾有加,师兄弟三个同食同卧,情同手足。
后来,相继出师走下巴山,三兄弟分道扬镳走各自的路。江湖上便出现了青铜尊者,佛面鬼心和血盟。十年之后,佛面鬼心却要与青铜尊者决战巴山之巅。
他们原本都是好朋友,好兄弟。这十年间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嫌隙,最终走到了这样一个结局,恐怕连他们自己也想不通透。
可是佛面鬼心知道凌燕的存在。甚至在决战的一个月前,三兄弟还各自偷偷赶回巴山聚会,坐在过去练功时常去的那片林间空地上大笑大醉了一场。对于江湖而言,青铜尊者与佛面鬼心是善与恶的较量,而对于他们二人而言,真是这样简单也好了……
斐牧笛出生的时候,已经是那一战过去二十多年后。
佛面鬼心还活着,那么青铜尊者呢?
“你很想知道他的下落?”斐牧笛依然是惯常毫不注意礼貌与态度的口吻,——“那是要付出代价的。若是霍筱蝶给了你巴山这条线,那我大可告诉你青铜尊者不在巴山,倒是老爷子前阵子一直隐居在那里。——可也只是前一阵子而已。”
什么代价。
“老爷子留下过话,谁也不能扰了他清修,除非是我带着他孙媳妇去拜见。”斐牧笛的目光滑过凌含冰出尘无瑕,冷若冰霜的面容,心底冷笑着倒要看看她花容失色会是怎生模样。——“你若是我妻子,我便为此走一趟。如何?”
某种程度上而言,斐牧笛得逞了。因为是随随便便出了口,凌含冰并没有马上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等她忽然领悟了什么,猛然间反问了出来:“什么意思?”
“意思再简单不过。你要是想知道寄怀涯的下落,就得嫁给我。”
……凌含冰怔住了,不置信的抬头,在斐牧笛深沉如黑玉般的双瞳里看到了自己的骇然。
“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斐牧笛的笑容固然不是冰冷的,可也没有丝毫的温暖,笑对他而言并没有表达心情的意义,所谓的心情更是无谓的东西。“我只是要娶青铜尊者的孙女,仅此而已。”他站起来,随意的动作也极度的优雅,漫不经心的留下一句话:“你自己考虑吧。”
凌含冰怔怔的看着他掀起珠帘,混乱的头绪忽然全部清明了起来。毫不犹豫的,连自己也未曾想到的,她出了声,
——“我答应。”出口的瞬间带着茫然,甚至是后悔,但那不会轻易让听者发觉。
斐牧笛的手停在额前,无数的串珠叮当作响。
斐牧笛背手立在玉阶之上,阶下的属下恭谨的垂手而立,他们的少主随口宣昭道:“筹备婚礼。把喜帖发到无境庄,曜明宫还有翠竹楼去,告诉主上和枫华山庄,一个月之后,红尘少主大婚。”
不知道主上和枫华在知道新娘的真正身份之后,会是怎样的反应。明着薛毅是青铜尊者的传承,暗着枫华自认为是正统。你们争吧,反正寄怀涯的嫡亲孙女已经是我的人,这个事实一定够你们受的……
尽管在允婚的当时已然后悔,但对于凌含冰而言,无论考虑多久都是一样的选择。
斐牧笛一走,她便支撑不下去。伏在桌子上,把脸藏在手臂之下。没来由的委屈泛出心口,她根本不爱斐牧笛,看来斐牧笛也不爱她,可是她竟然要嫁给这么一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人。
闭上眼睛伸,吸了一口气。只要能找到爷爷,怎样也无所谓,反正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