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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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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晶渊缘》卷五——溯枫源水

by 晗星icey@bit.edu.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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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似若番外,亦称水儿之卷,以韩水儿的视角交待整个故事的大背景,和前四卷的同时间轴发生了什么另外的事(前四卷中只有些微提及,比如水儿和薛靖文的相遇)。想完全弄明白这些纷争始末的读者读读看。因为风格与之前完全不同,请读者先有思想准备……

若跳过本卷,故事也完全可以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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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溯枫

枫华山庄的红叶开始转红了。无论物是人非,一如既往的轮回着绽放与凋零。我至今都分辨不出,此时的枫林与我第一次被牵进来的那日有何分别,想必日后也不会有,直到日换星移,看护着枫的人容颜老去。

“为何将此处起名为枫华?”少时的我曾问。

“枫华不过是种境界,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韧哥哥把我抱到膝上,从来都是耐心的回答我古怪的问题,温言的,却并非哄混于我。

多年以后,我才大致理解了,或者说,我隐隐明了了自己所追寻的境界。枫华,寂寞而开寂寞而消,一任风霜雪雨,执意的绽放自己的绚烂,艳极而死,死而复生。

我喜欢留连在枫华的枫里,满目凝碧抑或是啼红。不经意间抬头,天空,被叶细细切成了青蓝的玉。我曾久久地站在枫下,听路过的风低唱无名的歌曲,以枫的耳。

然而我毕竟不是。我想把自己藏起,但纯白的衣衫让我在枫中如此的显眼。它们都望着我,用千百年来磨练出了沧桑和包容的眼。无意中闯入的仓皇忽然袭来,于是我在它们柔和的注视中逃开。

被带到枫华的那一天,六岁的我生平第一次出奇的顺从和沉默。任不曾见过的大人们来来去去的交谈,把我一程又一程的交到下一群人手里。最后一个人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说了第一句话:“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没有回答。

几个大姐姐在满目的枫中走出来,把我领进这全然陌生的地方。沐浴过后,她们要我在铺满一床的衣物中挑选。我定睛寻找正红色的头绳,没有。

离开的时候,他们没让我带上一件东西,而今,我是真真正正的失去“陆水儿”所有的一切了。

我慢慢地看过那些衣服,轻薄亮丽,如虹如霓,那光芒有些刺眼。于是我指了唯一一件纯白色的,单纯而不夺目。

走出来的我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韧哥哥,至今都没有忘记,背光而立的颀长身影向我微笑着,在午后的流光下散发着天青色的色彩。“好漂亮的小公主。”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为了这句话,我一生只爱穿素白的衣衫。

他牵着我,领我去见我从未见过的外祖父。

外祖父是个威严的老人,他两边站了两排神情严肃的大人,大厅里充盈着令我心慌的庄严安静。我一度想躲到韧哥哥的身后,但是没有——我用自己也不理解的坚定站住了,仰头直视着他。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韩水儿,枫华山庄未来的主人。”他这样宣称。

我并不懂这句话的分量,但我看到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把右手按在心口,向我深深低下头来。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韧哥哥也在其中,唇角带着温雅的笑容。

还好,我没有连“水儿”这个名字也失去。

剑鸿哥哥曾经说过,我是水中的精灵,在一场大雪中浮出水面,被他抱了出来。但,这竟是个美丽虚幻的故事,我是一个一降生就降下灾祸的孩子,被他从冰冷的已冻结了的河水中抢出来,这才不至于在生命的伊始就宣告终结。

“你是韩苑梅舍的继承人,也是我韩天羽唯一的孙女。我之所有都将留给你。”外祖父鹰一样锐利的眼似乎能看穿我薄薄的身躯。当年他叱咤江湖,意气飞扬,唯一的爱女却执意要嫁给视他为仇敌的男人。于是在妻子分娩的当天,丈夫展开复仇,韩苑梅舍化为火海。

那个男人就是我生身的父亲。

火灭去,韩苑的梅花化为灰烬。我的父亲并没死,外祖父也是。几年后,我的人生在极细的丝绳上摇摆着,一边是母亲这一脉,另一边是父亲。

我想回家,走出大厅被韧哥哥牵住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只有在他和靖文的面前,我忍不住泪水。

初到枫华的我是惊恐不安的。之前的岁月,一直在剑鸿哥哥一家散发着青草香气的陋室中度过,听着他习惯性的唤着我的名字,听着野地里的蟋鸣,这样就安然过了一日。现在一切都变了,那种闲适的幽居不再有了。

我被带到书房和练武厅,接受安排好了的训练,读书写字练武和例行的考验。最初的一个月,韧哥哥手把手的带我,温暖的好像冬日上午的阳光。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不再在夜里咬着被子哭着叫剑鸿哥哥的名字,偶尔被噩梦惊醒,扑到一方宽厚的怀中,才知道韧哥哥一直在守着我。

一个月后,韧哥哥走了。他毕竟是外祖父嫡传的得意弟子,肩负着我听不懂的任务。枫华对于我又全然陌生,只是之前那个惶惑怯生生的水儿不见了。

“小姐真是出奇的乖巧文静,聪慧可人。”师父们如此评价,但当看到我在闲时可以花费一整个下午独坐在枫树下时,又悄声商议。我手里总是拿着书,但我的眼睛看着枫叶,默默祈祷可有一片被风送去剑鸿哥哥的窗前。

有一天,我的安静被打乱,一双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手蓦的捂住我的眼睛,伴着竹梢间银铃般的笑:“猜猜我是谁?”

在我的愕然中,一群人气急败坏的赶过来。被带走时,她还回过头扮了个鬼脸。

她是霍筱蝶,我再没见过比她更轻盈纤巧的人,肃穆沉寂的枫林也因为她的出现骤然活泼起来。“当年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偷跑出来瞧你的。”事后她得意地告诉我。那时候她也在枫华的另一处接受单独的训练,只是每时每刻都让师父们提心吊胆头有斗大。再见到她时,已是数年后我辗转再回枫华,叫她三姐姐。

时光匆匆流过了六年,我十二岁了。日子周而复始,任凭庄外风云变迁。很多人来看过我,但都不是我真正想见的那些。直到韧哥哥终于出现了,我第一眼就认出来,因为在我眼里他一点也没有变,而在他眼里的我也是。六年来我第一次跳了起来,像过去一样扑到他张开的双臂里。“韧哥哥!”我快乐的叫着,从未有过的大声。韧哥哥把我举起来,转了好几个圈子。

仍然像过去一样,韧哥哥牵着我,所以走到哪里我都不在意了。

那是一个很大很高的楼阁,但因为被一排排摆满了书卷的柜子塞的很满,看上去丝毫不觉得空旷。这里是翠竹楼,韧哥哥轻轻告诉我,这里拥有世上最珍贵的财富。

韧哥哥所指的,是这一卷卷用心血收集纪录来的历史。风云跌宕的江湖在这些卷宗中展现着每一条细涛,传承下久远的传奇佚史。我虽然终生爱着这些密密麻麻的卷宗,却注定不可能留下来守住它。

韧哥哥指给我看那独存一间的典籍。“这些是各种奇门异术,奇门遁甲武林秘籍应有尽有。你尽可以多为涉猎,但必须选一样专精。”枫华的传人,人人都面临这样的选择。明涛大哥选了阵法,二姐姐选的是谋略,三姐姐选了机关。

韧哥哥呢?

不敢告诉你啊,怕把你带坏了。韧哥哥笑着说,这样,你选好了我就告诉你。他带我浏览过一张张签子,毒,内功,幻术,诗画,棋,兵法……好多好多,缭乱了眼。没关系,再看一遍吗,何况并不能一时三刻就可以决定的。韧哥哥抚平我发带上的折痕。

“不用了。”我拉着他径直走到一张签子前。

医术吗?韧哥哥扬起眉,最终只是拍拍我的头。水儿将来会是个悬壶天下的神医了。他说。

韧哥哥要告诉我你选的是什么。我仍惦记着。

他蹲下来,指着旁边那一柜:天象地理。

难以置信吧,当年师尊也吓了一跳。韧哥哥取下一本古旧破烂的典籍,婆娑着。我长大了后才真正认识到,韧哥哥其实是枫华史上最有力的领导者,接下外祖父的重任后在短短数年之中就开启了枫华最光华灿烂的篇章。每个人都敬重他独特的领袖魅力和宽容大度的胸襟,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真正钟爱的东西是什么。

我知道。

“选了医术?”外祖父盯着我看,显然是不快的。这六年来我很少能见到他,他也未必想见到我。我身上叠出两个影子,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一个是他最痛恨的女婿。

韧哥哥握着我,婉言陈词:“水儿既有仁德济世之心,也是枫华之福。翠竹楼所录有限,我想此番回巴山,顺道带她一起去寻访那位遁世多年的绝手神医,以完成她的心愿。”

韧哥哥肯带我走么?不置信的仰头望向他好看的脸,心里压抑着忐忑的狂喜。我愿意付出一切,只求外祖父点点头。

“你此去巴山,是数年来为对决宿敌封家布的最后一局。事关枫华存亡,你可以分心照料水儿吗?”外祖父厉问道。

“与封家一战,已胜券在手。段韧不曾忘记师尊的嘱托。”韧哥哥坦然道。

我的心愿真的实现了。韧哥哥决定的事,总有办法达成,即使是面对他的师尊。

巴山是另一方天地,悠然淡泊。一望无际的绿色蔓延开去,绵延到很远很远。在这里我见到了韧哥哥几个最要的朋友,他们都是出类拔萃,意气风发的青年。在巴山寂寞的草地上挥洒着欢笑。

其中一个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最肆意洒脱的也是他。“韧,这漂亮的娃娃就是你呵护的小公主吗?竟然一直藏着宝,是不是该罚?”韧哥哥接过他手中的杯,痛快的一饮而尽。

枫华山庄的许临宵,亦是曜明宫的南宫临宵,我生父的继子。他是我日后在曜明宫最坚实的倚靠。

绝手神医是位慈祥的老人,全身上下都充盈着巴山特有的安和。他从不要求我什么,只是看着我笨手笨脚的配药称量,认不出草药时耐心地讲给我听。他如空谷般淡泊宁静,我们之间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是君子之交,他视我为小友,带着我一起钻研医道。

韧哥哥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我,习惯的把我抱在膝上回答我层出不穷的问题。

“喜欢巴山吗?”他问我。

“……在枫华山庄的时候觉得好孤单,喘不过气来;可是真的离开了,又好想念。巴山有千万种树木,却是一棵枫树都没有呢。”这话,我只对他一个人说。

他笑着摇摇头:“水儿,你的心太重了。神医跟我讲你的聪明剔透是百里挑一的,独独没有小女孩该有的顽皮古怪。医者固然要有悯人之心,却正因为此更要有自我解脱的能耐。水儿,我多希望你只是个任性贪玩的孩子。”

我诧异,他的某些话敲击在心坎:“韧哥哥,你不喜欢现在的水儿吗?”

他叹了一口,抬起我的小脸:“我是想看到一个很容易就轻松快乐起来的水儿啊……你爱枫吧,爱得越深,反而越容易迷失在你所爱里……”

是的,我爱着枫,日后更深的爱着靖文。我也应验了韧哥哥的忧虑,迷失在了我所爱的枫里,终生寻找不到来时的路。

韧哥哥有次三天都没有出现。第四天早晨,他来了,一身风尘,脸色略有些白。许临宵扶着他。

“你受伤了!”我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夺出门去喊师父。不料手臂被他执住了,且牵动的他眉尖一阵抽搐。

“不用打扰他了,你来吧。”

“可是我……”我急得几乎哭出来,然而韧哥哥是坚持的。

没人能违抗韧哥哥的决定。我还是在临宵大哥的帮助下,察看了他的伤势:深及右肩韧带数分,湿粘的血渗出衣衫,带着腥甜的气味。

拭血,解毒,上药,缠纱布,下针。我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一定弄得他很疼,甚至还扎偏了一针,可他神色一直都没有变,只是静静的任我摆弄。

终于扎完了,我和他都是一头大汗。我匆忙收拾着药箱,“我去煎药给你喝。”

跑出门的一刻,我听到他用最平静的声音说:“水儿,你是个非常好的大夫。”

抑制不住的泪水忽然决堤。韧哥哥伤的那么重,却只是安慰着我。而我,多么希望能够代替他所受的痛苦。

端着药转回来时,我听见屋里宵哥哥的声音:“你也太胡来了,刚拼下一场战役就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身上还带着重伤。我不是信不过水儿的医术,但她还是个小姑娘,会被你吓到的。方才我一直提心吊胆,怕是一针下错,你的右臂就麻烦了。”

我知道,只要那一针再偏二分,韧哥哥的右臂就要过半年才能运剑自如。

“我知道她行的,只是质疑着自己的能力。作为医者,取信于病人之前,首先要取信于自己。”中气略略有些不足,但沉定如常。“不过抱歉要你担心了。”

“我倒没有什么。凡是你做的决定,还没有做不到或是失败的。看你永远是一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样子,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没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韧哥哥沉寂下来。

对我来说,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那就是韧哥哥。我靠在门边,心口咚咚的跳。学医一年来,所医的第一个病人是韧哥哥,他还说我是——非常好……的大夫。

那一年九月初九重阳节,我永生无法淡忘的日子。韧哥哥把我留在溪水边,“你就在这里玩吧,过一会儿我就回来带你去爬山。”

我顺从的坐下来,可是拉住了他:“韧哥哥,你是去攻战对不对?你说过水儿是好大夫,水儿可以帮你的忙了。”

他注视了我一瞬,从怀中掏出一枚极小的烟花筒,交到我手里:“那好,你守在这里,若是有不认识的一队大人经过,便拉开这引线给我报讯,并躲到我带你去过的那个洞里。记住了吗?”

并没有答应带我去,我低下头掩饰失望,接过了烟花,我们心里都清楚那不会派上用场。

韧哥哥拍拍我的头,像过去一样整理了一下我的发带,站起身来向不远处静候着他的那群人走去。莫名的惶恐忽然降临,说不出的害怕:“韧哥哥!”我冲过去抱着他的腿。

“水儿乖。”他耐心等着我松手。我终于松了手,拼命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被那群人挡住。临消失的那刻,他回头向我招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他的背影。那是他最后一次,对着我微笑。

“韧哥哥!韧哥哥!”噩梦来了,火海中倒塌的屋檐,血光四射,颀长的青色身影如大鹏般优雅的划着弧线,降落在不断散落的火海中。烟火弥漫,贪婪的吞噬了那袭青影。

“不……”我嘶哑的大叫,一身冷汗。火不见了,无底的黑暗压下来要把我拉下深渊,我拼命的挣扎着,抗拒着。

“水儿,水儿,没事,没事……”那是一具同样温暖宽厚的怀抱,剑鸿哥哥和韧哥哥的错觉来了,我多么依恋这样全然疼惜的拥抱。

“韧哥哥,韧哥哥是我害死的,我知道,要是……要是我听话守着那条路,发了信号,韧哥哥就不会死。我害死了他,是我!……”

宵哥哥紧紧地搂着我,一遍一遍低声的说:“水儿,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们都知道,你韧哥哥也知道,不是水儿的错,不是。”

“是我,是我!”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发泄着满心的悲痛欲绝。直到精疲力尽,脑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才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巴山黄泉栈一战,枫华第一次赢得勉强。那是一场旷世决战,因为加入了不可预知的混乱,打乱了段韧的布局。而主上趁虚而入,使这一仗无比的惨烈。拼争的结果,霸绝西方的封家从此一蹶不振,主上也损失不小。但损失最大的却是赢家枫华,因为那胜利是用段韧的性命换来的。”五年后,我才敢翻阅封存在翠竹楼里关于那一战的卷宗。

宵哥哥陪着我,一直担心的留意着我。

“还是认定自己害死了韧?”他拿我没办法,无论当年韧哥哥是否只是满足我想帮他的孩子气念头才随口派给我一件任务,我确确实实本可以改变这结局。然而我疏忽了,这悔恨如影随形悬在心口,使我永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宵哥哥叹息道:“如果说韧这一生有后悔的事,唯一一件会是让你看守那条路。他没有真正计算到那条路,为此而付出了生命。但我想他宁可死,也不希望看到从那以后的你。那几天可把我吓坏了,守着你一步也不敢离开,看着你昏昏沉沉的说胡话,心里想着韧临走前郑重把你托付给我,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知道,离开剑鸿哥哥的时候,是韧哥哥出现牵住了我。后来韧哥哥去了,是宵哥哥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我。严格说来,我不过是他继父的女儿,他杀父仇人的血脉——而这些他从未放在心上,始终如一地疼爱着我。

重返枫华山庄的我更加缄默寡言。那年的枫叶特别红,仿佛韧哥哥离去那天艳绝的火焰。

韧哥哥走了,枫华仍要继续下去。大权分立,落在三个与我同辈的人身上。这一次来接我的是上官明涛,比起韧哥哥,他似乎更有霸气,也更骄傲气盛。他接下了枫华,却高估了枫华在巴山一战过后的实力。外祖父逝世后,明涛大哥执意四处征战,不多久就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意气不再;而枫华,也不复当年。

这些都不是我亲眼所见,而是宵哥哥后来讲给我听的;所以我永远也无法理解曾经与韧哥哥同在巴山草地上把酒言欢的明涛大哥和斐牧笛,为何会在一夕之间反目成仇。一战过后,明涛大哥一蹶不振,撤手枫华;而斐牧笛也消失无踪。

他们为何要战,又为何而战,究竟谁是赢家?

我始终没有敢问宵哥哥,因为他比我更痛苦。红尘和枫华从此结怨,而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从巴山回来仅仅在枫华盘桓了几日,外祖父便下令要宵哥哥把我带进曜明宫,认回生父——此时他已是曜明宫的主人了。

“你是韩婷遗下的女儿?”我抬头直视着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他很高大,有着刚毅俊朗的面容,却不易察觉那双犀利的眼睛究竟看向哪里。挥挥手,他并没接过我手里的东西,那是初生之时包住我的襁褓,用来证明我身份的信物。

“不用了,你长的和韩婷一模一样。”他从高高的座位上走下来,俯视我:“你叫什么?”

“陆水儿。”那是我最初的名字。

“那个名字太小气,与曜明宫少主的身份不合。从今天起,你的名字是南宫新月,在继承我之前,暂居皓月殿主之位。”父亲把手放在我头上,承认了我的身份。

这一瞬间我真实的把握住了外祖父谈及我父亲时的语气下掩藏着怎样的心情。父亲实在是太像他了,外祖父在允婚的时候,一定也看出了这一点,一心想把衣钵一并传给他,只可惜算漏了父亲也和他一样的傲和犟,复仇的执念还是烧毁了韩苑梅舍。

外祖父下令派我到父亲身边,并不是让我找回失落了十三年的舐犊之情,是为了控制中原武林盟主地位的曜明宫;而父亲如此爽快地认了我,也是为了能在曜明宫中加强自己一脉的势力。这些我都知道,但仍是忍不住为见到了父亲而感激。我在心底深深的眷恋着他们,外祖父过世的时候,我在灵前守了三天三夜,没有人看到我流一滴泪,泪都流到心里;没有人听见我说一句话,我只默默地诉说给冥间:姥爷,水儿一直想告诉你,水儿真的好爱你,好爱你。

我不能在枫华耽搁太久,丧仪过后马上匆匆赶回曜明宫做南宫新月。这个名字冷冰冰的高不可攀,一如我必须扮演的那个角色。陆水儿,韩水儿,直至今天的南宫新月,我一只想拥有的那个名字却始终只埋藏在心里,一遍一遍唤给自己听:水儿,还记得吗,你的名字其实是尉迟水儿啊。

很少有人知道曜明宫主真实的名字是尉迟思本,在复仇之后放弃了韩家女婿的身份,以南宫清的名字入主曜明宫。我被赐予南宫这个姓氏的那天,谒见了父亲一家人。我恭恭敬敬的唤父亲身边的那个女人“娘”:她叫樊玉,美丽雍容,是我的继母,宵哥哥的亲娘。

我再向另一边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行礼的时候,就明白无疑的察觉到了敌意——他们都是继母的儿女,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相反的视我的父亲为仇敌。

除了我们的父辈,谁也不清楚继母的前夫为何忽然暴毙,但他们母亲在死者尸骨未寒之时就投入另一个男人怀抱的事实让他们认定了凶手,理所当然的视我为杀父仇人的女儿。

宵哥哥是唯一的例外。

最后两个小孩子向我行礼,他们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妹妹。家族认亲的场面告一段落,我凭空多出了这一许多的家人,却没有多出一个真正视我为家人的亲人。

之前就明了的结局,真正应验时还是令我低回难抑。

“若是你承受不住,我便把你带回枫华。”宵哥哥把手放在我肩上,似乎很恼怒外祖父和明涛大哥对我的安排。记得那时为外祖父守灵而昏倒在床的我,曾一度被激烈的争执声惊醒,听见宵哥哥用从未有过的怒气向一屋子的人发泄:“够了,别再折磨她了。她并不想接枫华,更不想谋夺她父亲的曜明宫!她这么脆弱,这么深的眷恋着亲人,你们为何还一定要逼她?要是韧还在,打死他也不会这么做。当年他力排众议带走水儿,还不就是为了远离她不愿做的事!”

宵哥哥更恼怒的是我自始至终对他们的安排一言不发。我知道只要我说一句话,他一定会不惜反出枫华带着我走。可是我不能,我既然是枫华的韩水儿,既然是父亲的女儿,就必须承担自己的命运和他们所有人的期待。我想保护自己的亲人,保护所有爱护我的人,但软弱无力的水儿已经害死了韧哥哥,害得剑鸿哥哥天涯海角的寻找,害得宵哥哥几乎与枫华反目。

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只有尽力去摸索,在黑暗中寻找光的方向。

我无数次的梦回巴山,翠蓝的天,青绿的地,云雾笼罩的晨曦温柔的唤醒万物生灵。我踩着轻快的步子,溅落一路晶莹的露珠。

熟悉的,清朗的,洒脱的笑声在耳边回荡。举着杯的青袖,噙着淡淡酒味的风,驱散了晨雾中弥漫的凉气。

我用十二岁女孩的眼睛,凝望着,凝望着……

“韧,老死之时,若是仍能如今日般共同醉卧在此,该是何等惬意。”摊开身体枕在草茵之上,将一杯酒洒到口中。那是宵哥哥,很久很久以前我初识的宵哥哥,我想看到他这样放肆无忌的脱骸,在无奈与苍凉如影随形之前。

“老死之前,你一定先醉死。”嘲弄,缘自桀骜自傲的天性。那个人是谁?一身雪白,看不清楚的眉梢唇角却散发出天然身居高处的冷峻,贵而不俗,在他一瞥之下,凡是低贱的都会自惭形秽,惶然退去。

他那双比天还高永不低垂的眸子,不会真正注意到我,我甚至怀疑入得了那双眼的人天下会有几个,——如果只有一个,那便是韧哥哥。

这双眸子的主人是斐牧笛,红尘的少主。

“你是在劝诫临宵吗?”正坐在他对面,也正对上红尘少主的词锋。最是年少轻狂,最是无所畏惧,自恃着有谋略有胆识,还有梦。我留恋着这样的上官明涛。

那些久远的记忆,在一遍一遍的重温中竟然愈来愈清晰,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我看得到他们手指的每一次弹动,我听得到他们每一声低语。我踮起脚,张开手臂快乐地奔跑过去。

淡青色背坐的身影缓缓的转了过来,世界变得轻巧透明,漫溢的欣悦倾倒在我小小的心湖上。

韧哥哥……韧哥哥……我大叫着,然而叫不出声来。浓雾忽然袭来,笑语远去,背影也隐去。

一天一地的冷漠与茫然,只有我还站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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