樛木灼灼
(注:《樛木》出自《诗经-国风》,主题是祝贺男子新婚。而临宵随口调侃的那首也来自诗经,一笑。)
岳阳,富庶之地,亦是中原武林圣宫曜明宫所在之所。然而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远比曜明宫更不可捉摸的红尘,亦早已在此设了坛。
红尘稳稳占住北地,在南方不过是斜目旁观枫华与主上的明争暗斗,并无插手的意图。红尘少主斐牧笛偏偏选择逗留在此地,又一直按兵不动,使得对阵的另双方不免心下忐忑,暗暗提防之余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引上红尘这么一个棘手至极的第三方敌人。
十月十二,黄道吉日,红尘少主大喜之日。
一骑名驹,在挂满红绸的红尘总坛稳稳停下,马上的人银钩玉带,一袭玄黄色长衫愈发耀目,他翩然翻下马,沉稳而守礼的向分立两旁的红尘人道:“在下华瀚亭,特来向贵主人贺喜。”
“华公子请进。”当今武林,有谁不知道三公子之次的华瀚亭?论及身份气度武功作为,华瀚亭在青年一辈中出类拔萃,几乎无人能及。以他的身份仍单骑亲身来斐牧笛的婚堂,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实在是不可思议。
华瀚亭解下佩剑,一边顺正中甬路行进,一边打量着两旁满目悬起的大红绸纱。踩在通往主厅门口那几级玉阶的时候,他斜飞的眉仍是难以察觉的微蹙着,似乎一直沉思着什么。
作为七世家中华家的嫡子,三公子之一,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毫无瑕疵的修养和气度,但在那面具之下的心思就复杂的多了。
对于斐牧笛,他是不忿的,不忿他一出生就拥有一切为所欲为,无人不忌让三分。而他华瀚亭,却因主上的一声令下便要亲来向他恭喜。
三公子……那本是毫无意义的称谓。江湖人口中的歌谣里,真正掌控天下的,反而是最虚无缥缈的六个传闻——他华瀚亭选择了靠上其中最强的主上;而为了回应斐牧笛的婚帖,主上甚至派他亲自来……不,对于主上来说,他华瀚亭一个的分量还不够!
红尘的喜堂,布置的宽宏明丽。云带金龙,星罗银凤,明珠照曙,朱锦织霞,盘列八珍,尊溢九酝,连瓜果俱是难得之物。
来客已经不少,但显然各自为营,并没太多交集。这些三三两两或是独坐的客人,很多都藏在暗影之下,不知是什么来历,也一言不发。
华瀚亭未曾停步,无论这些是什么人,都不会回应他的招呼,他也无需去招惹。环视了一周,他很快发现了要找的人。
“我来迟了。”华瀚亭向着端坐在座位上,手里捧着茶杯的葛衣老人施礼道。论辈分他称呼这位老者“姑父”,但在这里有些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为妙。
一宫双府,名动江湖。而这位年愈六旬的老者,便是双府之一叶堡的堡主叶悠吟。作为主上的姻亲和打天下时最重要的盟友,叶悠吟亲自代表主上到这喜堂上来,以表示主上对于斐牧笛的诚意。
含糊的打了招呼,华瀚亭在叶悠吟身旁坐下。
“叶兄近来如何?”华瀚亭所问,是叶悠吟的独子叶蟠。
叶悠吟摆手道:“还会如何,成日游手好闲罢了。他若有你一半踏实,老夫也会多宽些心。”
“您过奖了。”恭敬的语气,心里却是当然的不以为然。那位叶公子对于情势只是一知半解,连主上是谁都不晓得,平日里却又太过肆意妄为,让叶悠吟不知操了多少的心。上回他竟敢公然袭击主上的嫡长子薛靖文,吓得叶悠吟拚了老命向主上赔罪,恳求饶了他独子叶蟠一命。叶悠吟还真有几分老脸,主上听完了事情的经过,居然只是笑了笑便算了。可这件事主上的下属几乎人尽皆知,各自暗笑夜堡这回闯祸不小。
三公子和五朵花,究竟名副其实到什么程度,说穿了不过取决于明面上的身世和暗地里扶植的势力而已。——三公子除了许临风是主上的盟友,其余尽是主上的人,五朵花中除了南宫新月身属枫华山庄,其余或多或少都与主上有所关联。
叶悠吟似乎在慢慢品着香茗,目光缓缓移过大厅内或站或坐的宾客。华瀚亭道:“我原没想到这里会来这许多宾客的。”
叶悠吟捋须微微一笑:“有意思啊……这许多熟识的像貌……哦,这一个想必你也认识,……”
顺着他的示意,华瀚亭注意到了独坐一角的那位姑娘。隔的太远,依稀只见她如雪的白衣,和垂思的模糊影像。万千嘈杂,似乎却独独侵不进她所在的那片寂静角落。
这样的神韵,据华瀚亭所知的只有一人。
“枫华的……韩水儿?”枫华不是一向以传承了青铜尊者为傲,而视佛面鬼心创下的红尘为敌对吗?而今,枫华的四小姐,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亲来向斐牧笛示好?
华瀚亭脸色有豫,他日前刚刚遵从主上的吩咐把韩水儿和薛靖文困在地下迷宫,没想到两个人竟然能有办法逃了出来。因此事还害得他一身冷汗地向主上领罪,还好主上详详细细地听了整件事的经过之后,笑了笑,并没有怪罪于他。
叶悠吟道:“或者该说,是曜明宫的南宫新月。……唉,世事还真是多变。什么世仇,什么交情啊,还不就是那么回事,……”
别苑之内,四处张满大红的锦缎。璧影映彤,华彩生光。
如水的明镜前,丫头们正悉心为新娘整妆。镂金凤,明珠络,翡翠珰,白玉环,最后小心翼翼的将凤冠扶正戴在头上。
“夫人好美啊……您看看这样行吗?……夫人,夫人?”
凌含冰一个激灵,恍如一场大梦初醒:“好了,你们先下去吧。”
“是。”小丫头们躬身退了出去。她呆了半晌,扔下了沉甸甸的凤冠。
呼吸骤然变得费力,满室的大红色传递着迫人的寒意。菱花镜中那个在红缎金光中全然陌生的人,是谁?她为什么用那样一种眼神看着我?
推开镜子,冷汗涔涔而下,从未有过的惶然和惊恐。散乱的目光忽然扫到了梳妆台上并排放着的两枚石子,她下意识的取在手中,凉凉的。
是谁说过——摆弄它们的时候,就能心平气和,沉定下来……
可是这是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我……该怎么做,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
许临宵悠然翘起腿,靠在茶几边上。身后就是铺着软垫的舒适座椅,可他却坐在地上,抬手去够茶几上的杯子:“喂,我说新郎倌,今天似乎该是你最忙的日子,怎么有空晃到我这里来?”
斐牧笛的脸色并不太好,至少没有什么喜庆之色。他一言不发,抢过了许临宵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
喂……许临宵无奈,这斐牧笛是怎么了,一大早就跑来拎他喝酒,还半天一句话都不说。斐牧笛究竟是什么心思,到底把这场婚事当作什么来看待?——若是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清,别人可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门外传来了毕恭毕敬的通传:“少主,宾客都到得差不多了,时辰也快到了,烦请少主更衣。”
更衣?许临宵打量着斐牧笛仍是一身的白衣,笑起来:“我说,你难道打算穿这身衣服去拜堂?”
斐牧笛冷冷瞪他一眼,向门外道:“等着。”
“少主……”
许临宵闭上眼睛,喃喃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新郎倌正在发愁要不要打退堂鼓……”
话未说完,只听重重一声,斐牧笛已起身而去。
许临宵耸耸肩,也抖抖衣服站了起来。他可非常好奇斐牧笛穿新郎礼服是什么样子的,错过了眼福就太可惜了。
斐牧笛勉强换上了描金画凤的大红礼服,一路走,一路蹙眉问着丫鬟:“你们夫人怎样了?”
“回少主,夫人她已梳好了妆,好像画中的仙女一样。”婢女一脸喜庆,少主和夫人,看在谁眼里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传说中的湘君与湘夫人也不过如此。
这个不用你说。“她心情如何?”
“当然是很欢喜啦。”能嫁给我们少主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是么?”淡淡的。他一直断定凌含冰会闹些别扭,但是看来没有。至于欢喜,怎么可能……
“啧啧,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许临宵靠在柱子边,冷不防朗声吟道。这是《诗经·唐风》中《绸缪》篇,描述新娘在新婚之夜见到了英俊的丈夫,问他将会怎样对待自己美丽的妻子。固然是称赞没错,可那语气里分明掩饰不住笑意——不好啊,斐牧笛脸色沉下来了,赶快转话题:“新娘子和宾客们都等的心焦了,还不快去。”
斐牧笛停下步,缓缓道,“我差点忘了,你是认得新娘的。”
“见过几面。许临宵在此恭祝你们鳒蹀情深,白头偕老。”说罢故意弯下身子行礼。
“如果她命长,白头偕老问题不大;至于鳒蹀情深……”斐牧笛发出低低的冷笑,“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说罢扬长而去,绣金的大红衣踞拖过红绒的地毯,很快消失了。
留下许临宵呆在原处,皱眉咀嚼着斐牧笛的话。
斐牧笛出现在喜堂的时候,骤然的光彩眩亮了整个大厅。在座的宾客大多在心底暗暗喝彩,红尘少主果然是名不虚传。斐牧笛一抖衣袖,如炬的目光掠过面前聚集的宾客,看到那位白衣少女的时候略停了停。
并没预料到韩水儿她会亲身来此。枫华与红尘本是世仇,而斐牧笛与韩水儿又有些私怨,此刻她出现在这里,决计不会只是观礼那么简单。
——正好,倒要看看你在打什么主意。
斐牧笛只注意到那个荏弱的丫头,甚至对叶悠吟也熟视无睹啊——华瀚亭暗暗揣度着,却也不得不承认即使穿着新郎装束,斐牧笛的神色举动中也自有一种藐视天下,不可轻辱的气势。这气势已成了他锋芒的一部分,迫得注目他的人不觉中低下头去。
扫过一周,斐牧笛道:“承蒙诸位远道而来,本座不胜感激。”这是客套而已,斐牧笛何曾感激过任何人。
许临宵轻快的翻过镂金刻凤的长廊围栏,不为人察觉的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才打开了新月传来的纸笺。他和新月自有一套特殊的联络方式,无论彼此身在何方都有办法传递消息。
“妹欲拖延,望借机探问新娘”新月的手笔。
新月啊……
他们兄妹若说有分歧,恐怕就是针对了斐牧笛。许临宵视斐牧笛为友,新月却不。尽管她对于许临宵经常无故失踪去找斐牧笛的事绝口不提,却还是未曾原谅害死了她韧哥哥的人。对此,许临宵无法。
妹欲拖延……新月,莫非你想搅了这场婚礼吗?
许临宵向着正厅方向疾行了几步,又放慢了步子,终于停了下来。他不可以露面,即使他站在斐牧笛和新月的中间又能如何,他们两个人都是如此的执拗;而他,恰恰是夹在中间最为尴尬的哪一个。
探问新娘……也罢,无法理解斐牧笛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娶凌姑娘,更难以理解的是凌姑娘竟然会答允。新月还不至于在红尘的总坛发难正面与斐牧笛宣战,现在只希望在拜堂之前能见上新娘一面,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喜堂上一时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之下,一袭纯白的缎子擦过喜堂亮丽光鲜的黑曜石地砖。斐牧笛的唇角带着讥诮,看着坐在角落里的少女从阴影中站起,一步一步走向了他。
清灵绝俗,不沾一丝纤尘的美丽,即使在众人注目之下也仿若是漫步在暮霭弥漫着的幽谷,盈弱得仿佛一碰之下便会消散无踪,令人久久不能确定方才看见的是否只是一个梦境。
韩水儿,你究竟要干什么?
——这样想的人并不在少数。几乎无人不认识韩水儿,也无人不知道这位柔弱空灵的小姑娘,就是江湖上称传的五朵花之次,皓月殿主南宫新月;亦是韩苑梅舍主人韩天羽的孙女,枫华山庄正统的继承人。
斐牧笛冷眼旁观着韩水儿一直走到他面前三尺之处,停下,许久。
“小丫头,”从当年韧牵来那个小娃娃那刻开始,斐牧笛一直拿这三个字称呼她,顺带着无谓的语气,“你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韩水儿站在那里,清亮漆黑的双眸直视着他,依然一语不发。
故意来搅场的么?叫人把她丢出去的念头在斐牧笛心里一闪而过,被另一个突如其来的兴致取代了。
“你以为硬站在这儿不走,就能取代新娘的位子?小丫头,别痴心妄想了。”故意耍弄她一下也怪有趣的,斐牧笛瞧着许临宵总护着的这个小娃娃,是会脸色发青呢还是当众哭出来?
然而韩水儿的神情丝毫未变。她开了口,如夜色下的百合在风中静静绽放:“既然这样,你叫她出来和我比一比啊。”
斐牧笛难得表现出了惊诧。韩水儿竟然毫不犹豫的顺着他的讥讽应了下去,连嬴雪晴都说不出口的话,她却在众人面前清亮的说了出来。?”
俯视着她不带分毫怯意的眸子,斐牧笛暗自冷笑:看来你是下定决心要搅场的了,想必也准备好了承担后果。既然是这样……
匆忙的脚步自后堂传来,身着锦衣的红尘下属面色苍白,低声向斐牧笛禀告了什么。斐牧笛挑起眉,一句话也没交待便甩袖随他入了后堂。
“大家请少待,我家主人马上回来。”还是执事向大家交待了这么含糊不清的一句。
留下满座宾客相互传递疑问的眼神,只有韩水儿站在原处,一动也未动。
斐牧笛大步迈向别苑,一边愠怒道:“不见了?什么叫消失不见了?”
属下低着头一路小跑跟着他:“回少主,方才接夫人到后堂的时候,发现夫人已经不在别苑了,四处找也未能找到,属下们罪该万死。……”
斐牧笛未置可否,劈开珠帘踏入别苑的暖阁。四周早已站满了红尘的下属,见到少主分明蕴着的怒气皆仓皇的跪在两旁。斐牧笛一眼便看见摊在檀香椅子上那件用精工绣满金凤的新娘服饰,上面压着粲然生辉的金凤花冠。凤冠霞帔仍在,穿起衣服的人却已无踪。
“谁进来过?”谁敢在红尘内带走斐牧笛的新娘,就该准备后事了。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许临宵和韩水儿。
“……没有人进来过,许公子想进来时被我们拦下了……”偷眼看少主的神色,犹豫着又报道:“倒是有位丫头穿着的……出去了,说是夫人吩咐她去……”
“好了!”斐牧笛的脸色阴沉的吓人。
无可置疑,他的新娘子在拜堂之前逃婚了。
许临宵靠在亭子里看红尘的属下如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去去个不停,传递着“夫人不见了”的急报。他方才溜达到别苑门口的时候,察觉到新娘该是在此,正想进去却被守卫给拦了下,正争执间听得里面一阵大乱,接着就是斐牧笛赶来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在等斐牧笛,等到的却是一路甩下大红的礼服一路大步疾行的红尘少主,脸色铁青,仿佛寒冬悬崖上垂落的冰刃。
“怎么回事?”意识到出事了的许临宵跟了上去。斐牧笛只顾走,视他如无物,许临宵跟了几步,斐牧笛蓦的转过身,全身散发的寒意阻住了许临宵的脚步。
“婚礼取消,你该滚回去了。”
“什么?”
冷笑一声,斐牧笛已转身离去。
许临宵,千万别让我查到这事和你有关,或者是韩水儿那丫头。否则……
许临宵一时哑然。凌姑娘失踪了,是自己走掉了还是被人劫走了?红尘少主的婚礼是多大件事,若有人敢劫红尘少主的妻子无疑是踩在了斐牧笛的脸上;而若是新娘子悔婚,也等于是侵犯了斐牧笛的尊严。对于斐牧笛而言,尊严重于一切。出了这等事,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来。事关斐牧笛和凌姑娘,闹不好新月也搅在其中,他必须弄清楚这场婚礼从始至终是怎么回事。
而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位新娘——这,就要靠筱蝶的翠竹楼了。
许临宵还算是听到斐牧笛亲口说的婚礼取消四个字,其他宾客则是彻底混沌不清——斐牧笛才懒得亲自去圆场,只吩咐属下宣布一个取消就算了;至于因由,没有。
任谁都看得出里面有事发生,但还真没有人敢问,等了一会儿,就都散去了。走的最早的是韩水儿,她平淡如水的神韵始终未变,也未向任何人望向一眼,她是独自来的,也独自去了。
华瀚亭走出了门很远,才开口向叶悠吟道:“伯父,今日的事,您怎么看?”
叶悠吟道:“瀚亭,你又怎么看?”
“斐牧笛行事一向诡异莫测,整件婚事笼罩在迷雾里,最后竟然叫人用取消两个字打发了满场宾客。看着像是故意在耍我们。”还有新娘是什么人?从头至尾都没出现过,究竟有没有这个人都难说。
叶悠吟自得的笑笑,“斐牧笛说要办婚礼,便办了;他忽然不想娶了,便取消了。对于红尘少主而言,就是这么简单的事,至于别的人和事,他才不会考虑。”
“那主上何须如此顾忌他?”
叶悠吟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因为他并不是目光短浅,而是不屑一顾——他自有藐视天下的本钱啊……”
华瀚亭做出了恭听的模样,心里却暗自计算着。或许,红尘是出了什么变故,看斐牧笛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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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满意了吧……还是没有嫁……不过放心,婚礼的话,以后还会有的——不管是谁的……
冰冰当初答应,一半是为了爷爷,一半是为了跟小斐斗气。不过真的到了婚礼,可就不甘心了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