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此生谁料
翠竹楼,东阁。
许临宵再度回到她的床前的时候,意外的发觉她已披衣而起,靠在枕上静默着一动不动。乌黑的发,苍白的脸,对比出一种让人心疼的虚弱。而披散的发丝垂落,却已经有了强抑下的宁静和明决。
“可以走了么?”骤然的,她出了声;听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回音。
“可以。”许临宵凝视着她的侧脸,试图寻找到和他所认定的那个人相似的地方,是她么,说不出是哪里相像,但是有些地方是完全的不同啊……是她,然而……
“不过凌姑娘,你希望去哪里呢?”
她震颤了一下,别过脸去。
“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许临宵斟酌着辞句,“不过红尘正在到处找你……斐牧笛他现在就在……”
“不……我不想见他……”她下意识的摇着头,木然但却坚决。
这样脆弱而毫无神采的少女,就是一个多月前才见过的凌姑娘,那位剔透聪灵的闪星公主吗?现在的她,纵然美绝人寰,却是美的凄然,美的令人心碎。——叶蟠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混蛋,你最好祈祷别有撞在我手里的一天。
甩甩头,他这才想起她方才说了不想红尘——“为什么?”脱口而出之后,又补了一句:“如果姑娘愿意说的话……”
凌含冰闭紧双眸,眼帘细微的颤动着:“我……请你不要问了……至少是现在……我……我不想呆在这儿……”
不想待在这儿么……“如果是这样,我送你回家去。”闪星宫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吧……
出乎他的意料,她的唇角微微动了动,轻轻的,“我不回去……我……去血盟……”至少可以先离开这里,远远的离开;或许血盟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但是除了这两个字,她还能说出什么地方?
为何不想回家?踌躇了一阵子,许临宵忍住疑问,“那好吧,我送你去。”
似乎就等了他这句话。凌含冰翻身下床,过于急切的举动超过了身体的负荷,许临宵伸手去搀,担心的看着她扶住了自己的额,千丝长发自指缝中倾泻下来,遮住了低垂的侧脸。
停了一瞬,她撩开发丝站起来:“走吧。”
许临宵没说话,只是抖开手上的披风搭在她肩上。凌姑娘既然如此坚决要走,无法违拗。更何况主上和红尘迟早会追寻过来,此刻不走怕也走不了了。而凌含冰在此待久一刻,翠竹楼的危险就加多一分。
凌含冰没有动,只任着许临宵替她捋平披风,拉过带子试了试松紧,才悉心的在她颈中系好。
将凌含冰扶上了车,看到车内早已细心铺设好了软垫和绒毯,许临宵放下心来。低声向翠珠交待了几句,挥手遣去了待发的车夫。
“许公子你莫非要亲自执鞭?”翠珠惊呼,许公子是何等的身份,本以为他连人都未必去的,可竟然……
许临宵笑笑,手腕一甩,马车绝尘而去。
清晨的薄雾还没散,甜丝丝的。轻便的马车辗过蜿蜒的小路。
凌含冰半睡半醒的靠在车壁边,眼前的事物模糊的摇晃着,摇晃着……
旋转的场景,花瓶碎裂的声音,晕晕沉沉的使不出力气,拼命推开越靠越近的那张嘴脸,却怎么也推不动……对了,毒针,我有一枚蜂须针的,在哪里……哪里去了……
“不要……”一声惨呼自车内传来。许临宵忙唤停了马,掀开车帘,看到凌含冰紧紧靠着车壁,脸色惨白如纸,眸中水光迷离。
“凌姑娘……”
大滴的泪珠落下来,转瞬已汇成了水流。他眼前的少女伏在膝头,双肩不住的颤动,细微然而是清清楚楚的呜咽声从双臂的埋藏中倾泻而出。
“出了什么事?”许临宵单膝落地,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并没有太多应付这种局面的经验,他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我好累……真的好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撑下去……”断断续续的话语喷涌而出,如此的杂乱无章,好像是毫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莫名的揪起心来,许临宵扶住她颤抖着的身子,轻轻揽在自己肩头。凌含冰没有抗拒,把脸藏在他肩上,许久以来一直强压着的委屈一起宣泄出来,哭的像个孩子。
许临宵叹息着,轻轻拍着她柔弱的肩,“你……为什么要逃婚呢?”若非如此,她亦不会匆忙间落到叶蟠的手里,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我……不想嫁给他……”
果然如此。许临宵长叹道:“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答应了这门婚事?”
“……只有他知道青铜尊者的事……我不可以放弃这个机会……”
青铜尊者?你对他怎会执著到如此地步?“竟是为此吗?……即使如此,也不至于就仓卒的决定下终身大事;更何况,要找人不止他一条路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等……这是最后一件事,我跟自己说怎样都没关系,我不在乎,只要完成了这个心愿就好……可是我还是做不到,想到要嫁给那个人就做不到了……怎么会这样,一切怎么变成这样……我一直都那么坚决的往前走,不敢回头去看,也不敢想前面的路,……我好累……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似乎是聚积了许久的伤痛和茫然宣泄而出,她不住的抽噎着,双手攥紧了许临宵的衣袖。
时间?许临宵立即抓住了最奇怪的一个词,“为什么说没有时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有回答。蜷缩在他怀中的人静止下来,攥住他的手垂落到半途被许临宵接住。手心冰凉——他伸手触了触她的额,竟是滚烫。
糟糕!
车辙印在泥土之上,指向远方。墨色骏马的蹄声急促而轻巧,顺着前人的痕迹赶了上去。
车,停在路中间,黑马奔到车前,绕过身来。马上的人飘然而落,白衣如雪,清灵如风。
“宵哥哥……”
“新月,凌姑娘病得很重,你快来看看。”回音自车内传来。
韩水儿神色一惊,上了车去。一眼便看到靠在许临宵身上的那位姑娘,螓首低垂,长发如缎,白的透明的双颊透出异样的酡红色,绝美无双。凝视半晌,韩水儿从许临宵手里拉过她的手腕听了一刻,低声道:“烧的很厉害,不能这样赶路了。何况不多久又要落雨。宵哥哥,我们先去小木屋吧。”枫华在各处有很多隐秘的联络处,有一处恰在附近——那是一座旷了许久的小木屋。
“那好,你照顾她。”小心的将昏迷的凌含冰交给水儿,许临宵扬起马鞭,急速行进。马儿则追在主人身旁。
不知何时,阴云密布,昨晚的月晕果然预兆了今日的雨天。
乌云压顶,风打着旋吹乱了行人的衣袂。许临宵跳下车,帮水儿安顿病重的凌含冰。趁水儿悉心诊断的时候,他把爱马也安顿好——大雨就要来了。
待得捡柴生火烧好了热水,许临宵才回到内室。看到水儿正坐在床边听着凌含冰的脉,听了许久,青黛的眉心一直未展。听得许临宵轻柔的脚步声,她轻声道:“受惊过度,加上风寒,至少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她的身子都空了。宵哥哥,你至少该让她在翠竹楼吃些东西再走啊。”
确实是他的疏忽,本以为翠珠已经在车里备好了粮水,就放了心——现在看来她根本是一点也没动。许临宵苦笑道:“是我不对,当时一心只想带她离开。她……没事吧?”
水儿颔首:“这些还算小恙……宵哥哥,你去弄些热的吃食,我即刻给她用针。”
许临宵应了一声,转身而去。吃食都是车里现成的,热热便好。他端进去的时候,发觉水儿正在收起银针,手上的动作出奇的慢,目光一直停留在沉睡的凌含冰身上。
一声炸雷,豆大的雨点猛然倾泻而下,砸得屋瓦响个不停。天色也在刹那间入夜一般的暗。
许临宵坐在檐下听着跳跃的雨声,顺檐而下的流水很快在他脚下汇成了一条小溪,蜿蜒到雨洼中消失不见。
不知何时,水儿已站在他身后。
“怎样了?”他确信水儿的医术,却未曾想她沉默了很久,似乎心神不宁的踌躇着什么。
许临宵回过头来,将水儿不寻常的迟疑尽收眼底:“究竟是怎么了?”
“宵哥哥,凌姑娘她……怕是活不过一年半了……”
猛然,有闪电划过天际。许临宵一时说不出话来。韩水儿续道:“这种脉象很少见,医典上的记载也少,只说病根潜藏,缠绵愈深,至多也拖不过三年,现在我看她已经……”
她没有说下去,一时天地间只有哗哗的雨声。
似乎过了很久,许临宵喃喃道:“无药可救吗……”
韩水儿迟疑道:“也不完全如此,可是……”她叹了口气,很快的说下去:“十五六年前,闪星宫曾大举寻访名医珍药为宫主治这种病——就是凌姑娘的父亲。书上记载很粗略,说是若是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就算辅以灵药,也不过只有三成把握,若是没有占到那三成的生机,恐怕当时就会丧命。而且,治病的时机稍纵即逝,若是拖到最后一年,就药石无医了……宵哥哥,这是生与死的抉择啊。”
“那么当年那位宫主,他选择治病还是放弃?”
“他……”韩水儿垂下眼帘,“他治了,可是没有成功……他当时就去了,她的妻子也随后悲恸而亡。算起来当时……凌姑娘应该只有两三岁……”她声音愈低,渐不可闻。
许临宵茫然望穿雨帘,想起初见凌含冰的情景:她含嗔的容颜生动鲜明,犀利的和他相对,整个人都散发着清新明华的光辉。
“可是……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不期然的浮上了她空洞的明眸。凌姑娘是知道自己的病情的,那她是否也作出了治或不治的抉择?
“新月,你身为医者,会怎样看待这个抉择?”许临宵低语。
“我会告诉她后果,但是无法替她作决定。不只是我,没有人能够承担她本人的生命,所以不能轻易的劝她选择什么。”坚决的话语转为轻柔,“可是宵哥哥,其实我很希望凌姑娘她不要放弃,如果她在四个月之内能回到闪星宫去,就能争取那三成的希望……可是,这样的话,更可能是连她最后一年的生命也夺去。宵哥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凌姑娘她真的好可怜……”
许临宵默默无语,拍拍水儿无力的素袖。雨声仍然是那么大,可又好像突然被关小了,不再有任何临近的感觉。
毫无预兆的,许临宵站了起来,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向身后的韩水儿道:“既然凌姑娘这么想见剑鸿,我去带他来。”
“宵哥哥!”
“我很快回来。”淡青的身影投入倾斜雨帘,没一分停顿的牵出爱马,一声轻喝,人马皆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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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之期就是这样啦,所以冰当初没有犹豫就答应嫁给小斐,有其内情,有其合理之处
上月度榜了,庆祝一下:〉
另外,将到现在为止的大事年表放在书评处。不过惊讶的发现没有实现原稿的排版……不好意思,凑合看
答书评:
其实引起公愤的叶某人……大家都没有空和心情去管他……杀他还凭空低了自己的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