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寸心千结
入夜,雨停了,晴朗干净的夜空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夜尽了,天色渐明。
两串浑浊的蹄声扰乱了凌晨的寂静。马上的人在久旷的木屋前停下,许临宵牵过两匹马的缰绳,示意要肖剑鸿先进去。
肖剑鸿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论骑术他决计比不上许临宵,这一夜的折腾可真够呛——昨晚许临宵匆匆赶来,除了“你随我来”四个字之外没有任何交待——怎么知道要走这么远?
难道是凌姑娘出了什么事?
一边想着,一边推开门。入眼的是一位正努力扶床撑起身子的少女。尽管只见了一次,却不可能有人忘记这样的容颜。虽然有些苍白,但熟悉的笑容一如往昔。
“肖大盟主,久违了!”猛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肖剑鸿愣了愣。但凌含冰显然不准备给他发楞的时间,自顾着清清脆脆的说了下去。
“又发呆,不认识我了么?刚生了场病,不至于变得这么厉害吧。”她笑起来,明媚中带着一丝令人迷惑的虚幻。
凝视她半晌,肖剑鸿微微叹了口气,坐在床边:“既然病了,怎么不多休息?”
“好俗气的问候语啊。我都睡了好久,快睡死了。”她诉苦。早就决定,既然生命注定了只有这么短,怎样都是过,她会要自己过的快乐些。
她出什么事了?……肖剑鸿顺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心里却萦绕着越来越深的疑问。怎么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不肯对我说,是么?
“……喂……”她忽然小声说,从没见过他用这种眼神凝视着自己,认真而沉痛。真是的,干嘛……弄得她都愧疚起来了。停了停,为了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她把头转了开,“对不起啊,我把你送的石头弄丢了……拿它们去砸一个大淫贼了。”
淫贼!……肖剑鸿窒了窒,半晌,说了一句:“你……没事吧……”
“放心吧。”她舒舒身子,“就算为了保住你这个保镖的颜面,我也不能随便出事啊……对了,上次我就那么把你扔下走了,没生气吧?……哈,你肯定说,何止没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呢:那个麻烦终于走掉,你终于可以睡安生觉了,对不对呀?”
“……唉,都被你猜到了……”肖剑鸿表情很无奈,她便得意的笑起来,却不知道他的无奈远远不是她所以为的那个原因。
……凌姑娘,如果你只希望看到我就能让你开心,那我就不问别的事了……
掩上房门让凌含冰休息,肖剑鸿去找拎他来此的那个人。不提防转身的一霎那,心口若有所动。水儿……他赶忙四下望去,险些绊在门槛上。
环顾四周,一片寂然,怎么也看不出人踪。肖剑鸿站住了,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水儿,我知道你在这里……
你——还是不肯见哥哥么……
许临宵正负手站在屋外,不知在看着什么。
“凌姑娘怎么样?”他问着。
肖剑鸿摇摇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她好像不愿意再提起,我也没多问。”
出乎了许临宵的意料。他一直以为凌含冰对肖剑鸿有着出乎寻常的依赖,愿意向他倾诉也愿意听他的劝诫,不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在成礼的前一刻逃婚了,却不小心落到奸人手里,为了保住清白,差一点没命……不过还好,有惊无险。”
“想必许兄已经下手惩戒了那人。”
“那倒还没有……那个人关联不小。”许临宵沉吟道,叶蟠是叶堡少堡主,在惩戒他之前必须做好迎击整个叶堡的准备。而且,现在斐牧笛正在做这样的准备。
……叶蟠,是吧。肖剑鸿下了判断。凌含冰好歹是闪星宫的继承人,寻常人也还应付得了,至于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与枫华或主上有关,自然不敢轻易招惹红尘的少夫人,再剩下的关联不小还贪淫好色的,也就是叶堡的那个少堡主了。看这回主上还怎么保他。
“对了,剑鸿,关于凌姑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劝劝她……”许临宵叹了口气,将水儿的诊断复述了一遍。毕竟肖剑鸿和她在一起的时日相当不少,希望他的话能够起效。
肖剑鸿越听越惊异,许临宵住了口,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听风声呼呼的掠过耳畔。
“……就是这样,凌姑娘似乎决定了不治,她放弃了。”
“原来她说不会赌,是这个意思……”肖剑鸿喃喃道。在血盟的时候,她什么都玩,只有赌这一件丝毫不沾,甚至是抗拒。另外……还有一些事他当时看不懂,现在却明白了,关于她的笑、她的精神、她的急迫、她杂而不精的兴趣,如果找到青铜尊者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件事,为此而断然答应嫁给斐牧笛是可能的。
“还有四个月?”肖剑鸿问。
“只会更少,何况从这儿到闪星宫还要两个月左右。如果凌姑娘仍是决意放弃,选择了确实的一年生命,那也是她的抉择。”没人能替她做决定,因为没人能承担她的生命,这种责任谁能担当?
“如果是剑鸿你,你会选择什么?”许临宵忽然问道。
“‘如果’,是吧。”肖剑鸿淡然一笑,“我想会和凌姑娘一样。”
天哪,许临宵认命的相信自己真是找错人了。
肖剑鸿续道:“因为对于我来说,至少……可以确保一年的时间完成一件事。”
“哦?什么事这么严重?”
肖剑鸿笑笑,他不在意的口吻,却让许临宵失了色:
“麻烦你告诉水儿,我会一直等着,希望有一天她愿意来见我。”
肖剑鸿靠在树边,一手枕着头沉入梦乡。昨晚被许临宵拉着疾奔了一夜,今天便撑不住了。树影倾斜在他脸上缓缓移动,似乎想探寻这个大白天就理直气壮大睡的年轻人在做什么样的梦。
秋叶打着旋飘落下来,停留在他的身上,不多时已积了一身。肖剑鸿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闭起眼睛在考虑一些事,关于水儿,关于血盟,关于凌姑娘……
唉……不知道我那样一说,会不会吓到了临宵啊……真是有点后悔,多久没有这样冒冒失失的了。早就知道水儿既然不来相认,自然有她的原因,当哥哥的还不能等吗?
……大概是因为凌姑娘的事,突然之间觉得时间不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多,多到可以慢慢等待;觉得原来有那么多突如其来的事,不可能在算计之中。凌姑娘,她……
骤然,他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落叶中静坐着纯白纤弱的背影。近在咫尺的影像,不知为何熟悉的令人心慌。揉揉眼睛,肖剑鸿整个人都呆住。
水儿,水儿……
树下重叠的影子,一直映射到不远处一双清澈的眸中。凌含冰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温和的拍着怀中的小妹。
“剑鸿哥哥……”
“水儿,乖啊,别哭了。”
“剑鸿哥哥……我……”
“为难的话就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了解。”
“剑鸿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剑鸿终于找到他的妹妹了,真好……
停了许久,她转身离去,轻盈的衣角擦过满地的落叶。
许临宵在抱膝而坐的凌含冰身旁坐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被林木遮蔽的山峰。
“怎么不多躺一会儿?”病的那么重,这才几个时辰就跑出来吹风。
“不了,我不想总睡着。”
这么不在意的口吻下会是怎样的心情?因为不知道哪一天睡了便不会再醒,所以不敢多睡么?许临宵凝视着她,恰恰对上她瞥来的视线。
他……听出来了……凌含冰侧过头去,多少有些慌然的避开了对视,心头却涌起了说不出的滋味。
定下心,“原来那位水儿姑娘,就是肖剑鸿一直在找的小妹。”微微勾起会意的微笑。
没说什么,许临宵望着远处的云烟。
凌含冰望着远方,如此的专注,甚至有些痴了:“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剑鸿和水儿姑娘在一起的样子……我从来没看见过那样的快乐,他们在哭,可是却无与伦比的开心……”她看不懂肖剑鸿和韩水儿的神情,好像那两个人一个拥抱,一句呼唤就已经交换了她听不懂的千言万语。
好羡慕啊……
这是什么,是爱吧,一定是的。剑鸿他辛辛苦苦找她找了十一年,全心全意;所谓的爱,不就是一心一意的只为一个人吗?
原来就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美丽和幸福……
一直相信着找到爷爷的下落,是在世间最后一个心愿。为此可以不惜一切,可以毫不在意的答应嫁给斐牧笛。可是原来不是这样,原来我做不到。
不,不是做不到,而是……现在才明白了为什么最终还是放弃——因为在我心里其实还藏有另外一个心愿,就在看见肖剑鸿拥住他的水儿的瞬间,才突然发现原来它一直都在那里——十几年的生命中,我一直的期盼会有一个人,也会那样子的对我。不是因为血缘、身份、或是容貌;而是因为我,仅仅因为是我,而关心我、想念我、爱惜我……或者,至少会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如此对他。让我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尽管只是注定了不会长久的生命……
如果,如果我可以做到……
只为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我能找得到么,还来得及么……
许临宵注视着她专注的侧影,接下来她作何打算呢?轻声问道“凌姑娘,你不回家,家里的人不担心么?”
凌含冰闭上眼睛,轻声道:“父母早都过世了,是祖母带大了我,后来她也走了。其他的亲人虽然都很疼我,认定我是下一任的继承人,可是我并没有这份心。几位堂兄其实都比我适合,闪星宫宫主的位子本该是他们的。我离开了最好,也免得他们都为我担心难过。”
“你这样跑出来,他们就不担心了么?”
“这样啊,”她笑起来,“我留了一封信说我私奔了,他们便知道不必再找了。”
这些事,她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对人言。而现在,她已经太累了,累得藏不住了。忽然之间连自己也没想到会说了出来,正要后悔,却发觉到了没来由的轻松。或许是因为他吧,因为面对的是那双苍蓝色晴空一样包容的眼睛。如同那天在他肩头痛哭了一场,所有的苦楚辗转便都随着眼泪流掉了,心头又回复了空明晴朗。
“那你……准备去哪里?不去血盟了么?”
不去了。剑鸿和水儿姑娘刚刚团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她不能再麻烦人家了——反正水晶已经丢了,那所谓的宝藏也不要了,还有什么闪星公主青铜尊者的事通通都丢了吧,她已经为此付出太多了。剩下的时间,她要找的是自己的幸福了。
“呵,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凌含冰站起来,展开手臂转了一个圈。她大病初愈,双脚软软的不稳,互相绊了一下便跌了回去,幸好被许临宵及时揽住了。
索性摊开身子靠在他身上,好舒服,有些眩晕的头也不疼了。凌含冰瞌上双眼,含着微笑,喃喃道:“其实哪里都能去……就是无处可去呢……”把真正的心情都说给他又怎样,她一点也不介意了……而且,他听得懂,全然听得懂呵。
天气凉,她竟然穿的如此单薄?许临宵好气,忍不住双手环住她发凉的手臂。无处可去……说得这么轻巧吗?“好吧,要不要我来想办法给你找个去处?”
凌含冰应了一声。暖暖的真好,他怎样安排都好,——嗯,把什么交给他都好,突然有了这样奇异的念头——放心的都交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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