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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暖的阳光,青绿的树下,肖剑鸿正将身体展开在草地上,享受着例行的小寐。血盟的帮众都知道,这时候就算起了火都不能把他们的盟主从周公那里召唤回来。
……十多年前的阳光,也是这样温暖啊。肖剑鸿的唇边漾着微笑——
乡村小屋,屋边钻出青草的小路,他的小水儿扎着红的头绳,一蹦一跳向他奔来……
咔嚓……“哎哟”……噗……
肖剑鸿持续了二十年的午睡,终于有了被暗算的经验。胸腹间骤然承接的巨大冲力,让他的甜梦宣告终结。……好痛,被泰山砸到了吗?
“唔,硌死我了。”倒在他身上的“东西”动了动——现在他确定那是个人了——揉了揉腰努力要站起来。捶捶腰腿,惋惜的掸掸裙摆上的土,竟然还比他先抱怨,“衣服得换了。”
肖剑鸿勉力撑起来,觉得眼前一振晕眩:“喂,小姐,你砸到我了。”
这句话起了效果,她终于转过身注意一下自己刚刚误伤到的人了:“是你救了我?”
“不是,是正巧被砸到。”肖剑鸿老实回答。他忽然觉得疑惑:上面可是繁茂的树冠……“你怎么会从上面下来?”
“哦,午睡的时候受了惊吓。”比起来她似乎更在意身上的皱褶。
午睡……在树上?然后就砸……看来出门在外实在是不要太大意,自己好歹也是血盟盟主,若是因为午觉时被砸到而撒手人寰,也实在交待不过去。
大概是他保持双手扶地的坐姿发了一会儿呆,使她不得不开始担心自己是否真的伤到了人,于是移过去想看个仔细。肖剑鸿回过神来的时候,正与一双灵澈的眸子对上。
她的容颜可以说清秀,称不上极其美丽,但这一双眸子着实漂亮,仿佛溪流中迸溅的水花,映射着跳跃的流光。为这种光芒所迫,肖剑鸿向后移了移身子。看来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沉嘛——要不她是用石头做的?
“我会吃了你吗?” 看到这陌生的男子困惑的表情,她好气又好笑。“喂,你受伤了没有?要什么报答?”
肖剑鸿赶快站起来,苦笑道:“多谢姑娘关心,在下并没有起意救姑娘,也托福没受伤。如果姑娘也无恙,在下要先告辞了。”
她忍住笑意,半天方答了个“好”字,看肖剑鸿如释重负飞快的走了——太好欺负了,所以再欺负他会良心不安的。而且,这个人好熟悉,好像原先就见过……
甩甩头,——见过,怎么可能嘛。
然而……呵,多有趣啊,不枉我千里迢迢跑到中原来。她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阳光从手指缝中泄露出来。
先要找到血盟,还有那位血盟盟主。他叫什么来着——
对,肖剑鸿……
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凌含冰随手把从颈中滑落的水晶坠子握在掌心,凉凉的,流动着淡淡荧紫色的光彩。
《紫晶渊缘》卷一
平地风云
金陵。
慢慢菱歌,遥遥入耳,只吹得江面微波粼粼。站在客亭下眺,无数集市连成一片,粗葛蜀锦络绎不绝。
——毕竟是六朝古都金陵,这繁华热闹不是天辰岛能望及的。既然来了,可要好好见识一下呢,至于在嘉鱼的血盟,晚些也不迟——如此决定之后,凌含冰闭上眼睛转了一圈,随手一指,便决定了方向。
轻快的跃下凉亭,径直往下方车马喧闹的市集奔去。
一家家店铺,鳞次铺开,古玩、杂货、当铺、银号、首饰、小吃、文房四宝,她一家一家的走,流连在琳琅满目之间。其实仔细看来未必见有多好,然而她更喜欢这份齐全热闹。
走到一家绸缎铺,老板娘立即殷勤的过来招呼,推荐时下最轻软的布料。
“姑娘,你看这匹月白亮地纱,又轻又透气,刚从湘蜀那边运过来的,现在这天气穿起来最好。”夏天布匹生意不好做,今天客人就少,正在发愁这不就来了位贵客——面前这位姑娘衣饰不显贵,但是可都不是俗品啊。
“谢谢您,”她忙止住了老板娘摊开布匹,“我只是看看,您还忙您的。”
“哦……”老板娘显然有些失望,然而仍是笑着说,“也好,那随便看。”
“傅大娘!”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娇叱,老板娘赶忙去迎,将一位轻摇罗扇的女子请到柜台前,取了一匹布解开:“施小姐,您订的布料。”
“就这个啊……怎么纹路这么乱,色泽也差,你不是说你这儿的绫有多好吗,我看真是糟糕。”
“哎呀,施小姐,这可是上好的缭绫,您摸摸多滑,花纹多细多密。上次您还赞不绝口呢。”傅大娘堆笑道。
施小姐嗤之以鼻:“怎么现在这一匹,我就看不出好呢。傅大娘,你不会是拿次货来蒙我吧,这匹我不要了,你再拿另一匹给我。”
“这……这可是老身照您说的专门在杭州定的货,就定了这一匹——哎,您可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啊。”就因为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她这小店积压不起。傅大娘有些急了,追到门口,那施小姐款款回过身来,随手又翻了翻,嘴角一撇。“算了,要不这样,我勉强要了,算十五两。”
“哎呦那可不行,”傅大娘忙道,“原本不是说好二十五两的。您这数连本钱都不够啊。”
“我管你够不够数,你这绫不好本小姐还没跟你计较。——最多二十两,不要就算了。”说罢一摇罗扇,就要走了。
“这……”天气本来就热,老板娘的脸急得更红了,看着施小姐已经走到了门口,这笔生意眼看就做不成了;但要真的应了这个数,可亏不起啊。
“傅大娘,”一直背着身仰看店铺布料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站在柜台前,专心看着摊开的那匹布料,温文道:“这就是缭绫吗,我可见识到了。呵,怪不得说应拟天台山上月明前,地铺白烟花堆雪。摸起来轻软柔滑,花纹隐约变换,做起衣裳一定好。”
“少在这儿卖弄什么花啊雪的,要是那么喜欢就买了啊,喜欢也得喜欢的起啊。”从门口传来那施小姐的嗤笑。
凌含冰恍若未闻,从腰间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傅大娘,这绫我要了,二十五两。这锭银子您看够吗?”客气的询问,恰也有能让有的人听着不太舒服的语气。
那可是官制五十两一锭的细丝雪花银,老板娘喜出望外,“这可是谢谢姑娘了,老身找给姑娘银子。”
“慢着!”一阵香风过来,凌含冰作势要取的布早被那施小姐给抢了去,顺便还被瞪了一眼——哼了一声之后,那小姐气鼓鼓地向老板娘道:“你这是怎么做生意的,我定的布,还敢卖给别人!”
“这可怎么说,”老板娘陪着笑,“小姐方才不是说不要了……”
“谁说本小姐不要了。”随手扔下一块银子,抱起布故意走过凌含冰身边,后者气定神闲的侧侧身,并没有被她撞到。
“哎呀姑娘啊,方才真是……真是谢谢你了……”老板娘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该谢谢人家。
“您别这么说。”凌含冰一直看着那小姐消失在对面巍峨的朱红大门之内。石府,她瞥了一眼门上的横匾。“傅大娘,那位姑娘好像脾气不太好啊。”简直是目中无人,娇纵蛮横嘛!
“唉,石家的小姐,哪里惹得起啊。”
“石家很不好惹吗?我初来乍到,金陵地界的事儿一点都不知道。”就从这里打听起吧。
傅大娘叹了口气,禁不住道:“富贵人家哪有好惹的,更何况石家啊还算在什么江湖七世家里面,都是舞刀弄剑的——我这店开在这儿,石家有些布在这里买,虽说没给什么好脸色也没动过武,我也能赚一点钱——哎,姑娘你可要小心些别惹他们,几天前也是那个什么七世家的冯家就遭了瘟,说是遭瘟,也没准是什么人寻仇,把我这儿的麻布全都买光了……”
“七世家……”
步出绸缎店,凌含冰站在街口又瞥了一眼那“石府”两个字。原来中原的武林世家不过如此,恃强欺……
“让开!驾!……”街上忽然乱了起来,人们四散着退避,尘土飞扬,急促的马蹄声转瞬已由远及近。
大街上竟然有人纵马横冲直撞?凌含冰纹丝没动,心里算计着是把那人从马上摔下来呢还是直接把马绊倒,干脆……
想毕,她正正在那匹马在身后一丈之时转过身来。正要飞身而起,却被一股大力猛然拉开离地而起,旋转着从马上那人头顶掠过。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已然落了地,环在她身周的手臂也立即放开。她皱着眉,退开一尺。
“姑娘受惊了。事发突然,在下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一尺之外,站着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青年,身上佩着剑,还挂了一个包袱,虽然面有风尘之色,却是神采奕奕。
于是凌含冰第一次遇到了薛靖文,验证了风云际会未必有后人想象的那般夺目——如后世传颂的神仙眷侣竟然以她从天而落把他当头砸的七荤八素作为序章;如薛靖文第一次认识许临宵却是在曜明宫把他当做情敌而几乎没大打出手……
无论薛靖文说的多么冠冕堂皇,温文有礼,凌含冰一眼看到的却是一幅自以为是的样子。她哪里需要人救,这人就莫名其妙的坏了她的大计——哎,算了,不跟他见识了。
眼睛一转,她缓缓道:“哪里,多谢相救。不过下次最好先问问别人是否愿意,可不是人人都像本公……本姑娘这么配合的。”
说完,略施一礼,她当即转身离去。心里暗自窃笑那家伙一定还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活该,谁让……
“靖文!竟然是你!你什么时候来金陵的,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高声的招呼从身后传来。凌含冰回头,便见到方才冒犯了她的那个蓝衣青年正被拉进石府中去。
又是世家子弟。如此下了断言之后,她径自去了。
薛靖文坐在凉亭看着荷花池中戏水的金鱼,心思却完全没在这里。鸣蝉阵阵,听来有些烦躁,更不知何处而来的阴沉之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原本不是这样的,石家与无境庄是世交,他和石家的独子永平更是儿时的好友,记忆中石家热情好客,比自己家还要自在些。而今,八年后他从巴山回来了,这里却全然的陌生,笼罩着莫名的阴云。方才再见到永平,两个人固然都是欣喜万分,但毕竟是长大了,彼此都有点生疏。
“对了,我应该去拜见伯父伯母的……”寒暄过后他问道。离家八载,但家训仍没忘记。
“爹昨天就出去了,应该是去查冯家的案子——靖文,你不知道吗,冯家出事了,就在前天晚上。一家一百三十二条人命,只逃出一个活口。”石永平的眉心皱起来。
“我知道了。逃出来的人叫何郁,是寄养在冯家的一个少年。”他斟酌着说,“据说是他下的毒。”
“你也听说了。”石永平摆摆手,不知为何嘴角一撇嘲讽,“是啊,三公子之一的华瀚亭都亲自来金陵抓人了,还不闹得天下皆知——对了,你见到你华表兄了?”
“……”他沉吟了一下,石永平已自顾着说下去:“金陵世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他来插手!天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冯家刚一出事就跑了来,不知和爹说了什么,之后爹就一脸铁青。哼,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想好好揍他一顿。”
“那里至于到这种田地,华家也是七世家之一,表兄总归是来帮忙的。”他有些惊异石永平露骨的敌意。
石永平失笑:“哦……你八年没来过了。我跟你说,七世家早就不像原来那样子了——也许原本就是这样,不过那时候咱们还小,不懂。还记得八年前咱们几个孩子在这儿比武吗?结果你被选上了,不知被送去了哪儿,八年了也不回来——现在,那些人可是一个比一个横,尤其是那个叶蟠和华瀚亭。”他叹了口气,“冯家骤然出了事,我们还没来得及赶去收尸,华瀚亭就不知从哪儿蹿了来,在冯家看了一圈就说凶手是何郁,封了冯家谁也不让进,还让他那些手下在金陵肆无忌惮抓人。他哪里还把金陵三世家放在眼里了!——对了,靖文,你到金陵除了找我叙旧,有什么要紧事吗?”
“……”薛靖文正低头沉思着什么,听到最后一句,才道:“我是受师父所托,到金陵三择山庄来传一封信,办完了就马不停蹄的跑来找你了。”
“竟然要无境庄的薛大公子当信使啊。”石永平笑起来,“叫下人办不就完了。”
“恩师所托,我还是亲自来吧。”八年来避世学武,现在听到“薛公子”这三个字都别扭了。
“好吧,靖文,你远道而来先歇歇,我有点事要安排一下。”
永平已经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淘气的孩子了,他已经是七世家中金陵石家的继承人。而我呢?……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长剑。青峰瀑布下,昼夜练剑,在出师之前他一步也没下过巴山。
金陵,金陵,八年之后再来这里,为何一切都变了样子。他救人,难道也都救错了么?刚才那个险些被马踏到的小姑娘,还有昨天的那个被人围攻的少年……
……昨天晚上,他下山以来救了第一个人,那是个年纪比他还轻些,白皙瘦弱有些文秀之气却是一脸倔强的少年。
——那些人是我家的仇人,他们不肯放过我。
——你要去石家?……其实,如今还是不要去的好……听不听随你!
——薛……你是无境庄薛家的大公子?……怪不得,怪不得……你又何必假惺惺的串通华瀚亭来演这么一出戏!你们要杀我,尽管动手啊!
当时,少年的悲愤劈头而来,听的他一头雾水,只好转身走了。
如果,那个何郁真的是灭了石家满门的凶手,而他薛靖文却放走了这个人……握紧剑柄,他压下立即出去找那个少年对质的冲动——不对,他要再想一想——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堵在心口却偏偏说不出来。
……究竟是什么地方……想不出来便罢了,他且先查查看。
阳光,果然是温暖的东西。
薛靖文站在街心,方才所目睹的惨状仍然在心里泛起阵阵余悸,尽管是仲夏,手心里却是冰凉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明明就在身边,却忽然那么遥远。
——方才他看到冯家的偌大家宅,只剩下了漫天飘飞的白幡。白幡之下,一百多口漆黑的棺木犹如一百多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在人心上,沉重的无法呼吸。
定定心神,吸了口气,他向一口棺木施了一礼,接着手掌伸出。棺盖被平平推开,霎时传出一股恶臭之气。他细心检查尸体,并没发现外伤,然而竟然也没发现明显中毒的痕迹,尸体面色还有些发红,而不是死后的青灰色。
忍着恶臭,再打开几具棺木,仍是如此。空寂阴森的宅院,偶尔传来几声鸦啼,听来不由毛骨悚然。他将棺盖盖好,举着手到井边想洗一洗,却见井上盖了一块布,四角被石头压死。迟疑了一下,他掀开布打上一桶水,嗅了嗅,从怀中摸出一瓶金创药,毫不犹豫的倾在地上,用布包手舀了一瓶井水。
一切复原之后,他施展轻功翻出了冯家大宅。
冯府的幽冷之气弥久不散,在薛靖文胸腹之间郁结着。他木然的迈动着步子,什么人如此恶毒凶残,灭了冯家的满门!
——如果是那个何……
走到石府门口,他才骤然惊觉,面前忽然站了好多人——并非石家的家丁,倒像是华表兄的随从。气氛有些不对,出了什么事了?
他快步进了石家。正厅之内,华家和石家的人正分立左右。
“永平,这是……”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石永平面上的悲愤之色满溢的几乎爆发了出来。
“靖文,”石永平握着拳的手青筋暴起,一字一字艰难的说,“那个华瀚亭,刚刚,送来了……家父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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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午夜零点:应拟天台山上月明前,地铺白烟花堆雪。是白居易的《缭绫》,这两句不是上下句,甚至还有点改动(改“簇”为“堆”),所以没有用引号。这是冰冰随口改动应景的,被你发现了啊。
顺便补充一下:古代丝帛类衣料中,锦是最贵的,绫也算是上品,唐时宫服都用绫。花绫中以浙江一带的缭绫为最上品,几乎都用作了宫衣。“朝阳舞人恩正浓,春衣一对值千金”(《缭绫》)是其写照。含冰身为公主,对于缭绫自然熟悉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