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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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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二〉尺书留客

长江边上,市集和喧闹都离得远了。猛烈的阳光下,江面上只孤零零的漂泊了一艘小船。

“去玩吧,下次可没人救你了!”

凌含冰把笼子放在地上,放出了里面那只比手掌长不了的多少的松鼠。赤褐色的小家伙瑟缩了一下,突然飞快的蹿开了。

“呵……”目光随着松鼠跑远,却见那小家伙慌不择路直直撞向一个人。她不禁惊呼出来:“喂,别踩!”

那人似乎下了一跳,如临大敌,那松鼠却早就从他脚下三蹿两跳跑远了。

凌含冰吁了口气,目光上移,骤然发觉来人一身浅色的葛衣,衬的挺直的身形有些瘦弱,也衬的那手中紧握的刀更加粗重。来人年纪极轻,原本秀气单纯的脸上绷紧了僵硬的线条,眼中满是戒备之色。

“……”凌含冰一怔之间,那人已然直直从她身边走过,连带着身周的空气也是一凝。

什么态度,见了人像见了鬼,连只松鼠都草木皆兵,好像正被人追杀着似的。既然这样,她也干脆当没看见了——连鬼都没看见。

走了几步,她偶一回头,却果然连鬼都没有了。眼前分明是一条蜿蜒的江岸,那人却凭空消失了。

江面一阵缓缓的波动,那条小船随着波浪起伏,她莞尔——难道是上了那条船?

慢慢踱着步子,沿着江岸吹风。金陵也没什么好玩的,该去血盟找那个肖剑鸿了,其他无聊的事她也没兴趣管。

直到另一个人从她身边经过,才终于引起了她的兴趣——等那人心神不属的错过了去,她借机回望了一下:如她所料,又是那条船在做鬼。

哈,看不出来,那不是几天前从树上掉下来时砸到的那个有些迟钝的家伙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也玩凭空消失这一手?  

何郁直直站在船舱中,手指仍是牢牢的抓着刀柄。脚下微微的颠簸,却没动摇他一丝一毫的紧张。

忽然,船帘一动,他立即拔刀在手。却见一人弯腰进来,刚巧船一颠,那人扶住了舱门,向他笑笑,温温和和的打了个招呼。“让何公子久候了。”

“你是什么人!”何郁全然警觉着,有点迷惑这人身上竟是半点锋芒之气也没有,平和的几近闲散,有种令人不由得松懈下来的特质——而对于何郁而言,此时最危险的事情莫过于松懈。

“我不是署在信上了。”对方在何郁防忌的注视下只是平平常常的作了提醒,一边还转身顺手摘下了被钩住的舱帘,“在下姓肖。”

“你究竟是什么人!传那封信给我,有何目的!”

“目的吗……”肖剑鸿随便的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又摆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在他这样安然的神色下,何郁全神的防备显得有些多余。

看面前倔强的青年蹙紧了眉头,硬是站着没动,肖剑鸿没奈何的摊摊手,“……我毕竟是陌生人,你怀疑我有落井下石的意图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你既然来了,便还是信了我几分,不是吗?”

停了一会儿,何郁的口吻仍是一点也没放松:“为什么救我?”

“哪里受的起这个字,”肖剑鸿习惯性的靠在椅背上很认真的澄清,好像很怕被人感恩,“我只不过找了一条安全的路,当真能甩开那些人还是靠了你自己。……坐吧。”

何郁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也没动。肖剑鸿没办法的耸耸肩,继续说道:“我不是七世家的人,更不是华瀚亭一伙,至于我的名字不值一提……你姑且当是一个局外之人多事,看不下无辜之人被冤死好了。”

何郁胸口一阵起伏。眼前这人平淡中有种令人信任的坦诚,但信任却是何郁这几日来最陌生的字眼——信任,他还能信任谁?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寄人篱下,冯家少爷们的欺辱如三餐一样寻常,尔后冯家灭门,所有的人都指证他是凶手。

凶手!没人会听他辩白,他们只是把罪名牢牢按在他头上,他们只是要他的命!

他或许该自豪——他,一个寄养在冯家的穷小子,竟然惊动了堂堂三公子之一的华瀚亭出动大队人马亲自来抓他。一路上,如不醒的噩梦,突围、拼命、逃跑,血凝涸在身上,握着刀的手早已麻痹的不再有知觉。

他以为自己终于逃不掉了,却有一个人冲进来救了他。那个人说他是薛靖文——哼,什么一宫双府三公子七世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顶着虚伪的名头为所欲为。他们要他的命还不容易,他们说他杀了人谁会相信他没有……

然而,他恨,他不甘心。就这样被毫无反抗余地的粉身碎骨,他不甘心!

眼看已无路可退,却绝路逢生——因为了那一封署了“肖”字的信,那莫名其妙插在馒头里被他险些一口吞下的那封信……不,那是一纸谎言,说什么按图索骥,或可保得平安,说什么只要到了这条船,十九能逃得追捕。全是阴谋,全是骗他上钩的谎话!

然而……他已山穷水尽,在越缩越小的包围圈中绝望的等着被碾成粉碎。

把心一横,他孤注一掷走了那条路,横竖是个死!

不,他绝对不会相信任何人,绝对不会!——无论心里多么渴望那封信的保证是真的……

现在,他至少是活着上了这条船,至少有一个自称姓肖的人坐在面前,用家常的口吻说着什么:姑且当我这个一个局外之人多事,看不下无辜之人被冤死好了。

无辜?可笑,怎么会有人说我这满手血腥的凶手无辜?

突然,他的眼睛里暴射出光芒:“你凭什么断定凶手不是我,冯家只有我一个人没死不是吗!”

肖剑鸿的目光轻轻扫过他绷紧的身形,叹了口气:“就因为冯家只有你一个人没死……如果说是向冯家报复也可以,可总不至于连自己的母亲也一起害死了……”

母亲……何郁眼圈一红,咬紧了牙关,“他们……他们为什么陷害我,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凶手!”

肖剑鸿抬起右手,淡淡叙来:“第一种可能,他们找不到凶手,就拿你充数交差。不过,值得玩味的是,他们这是交差给谁呢?冯家本来属于金陵世家,与同在金陵的石、齐两家关系最近,现在看来这两家却没有什么动静。该彻查此事的人都按兵不动,任着华瀚亭独揽了整个案子而一语不发,这是为什么——华瀚亭办事向来稳妥,此次却专断独行,甚至有些急躁,而且根本是紧赶来处理这件案子的,再加上他分明是尽全力置你于死地,实在是有点太小题大做了。所以,我倾向于另一种可能——他们知道凶手是谁,为了包庇他必须找个替死鬼。”说得并不快,但要听懂却也不容易。

何郁默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猛然道:“你……你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肖剑鸿不为所动,所有袭向他的激愤仿佛都撞上了柔韧的屏障,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只是推测……恐怕你要靠自己来洗刷冤屈了。华瀚亭决意要你死,而金陵世家都避让着他……你是否已经掌握了真凶的线索?”看何郁木然的摇头,肖剑鸿续道,“恐怕华瀚亭早就知道了。要是他能说出来就省事了,可惜啊……那么,最可能找到凶手的人就是你了。”

何郁沉默着,我?我一点线索也没有,尽管我是冯家唯一一个活口……

“总会有破绽的……”何郁一惊,却见对方并没有在看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比如‘断肠散’……唉,不过这些都指不到凶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昨天晚上,你去过西渡口旁,是吧。”

“是。”何郁别过头,想起那个自称薛靖文的青年——逼退了追杀他那些人,随手把沾了血的蜀丝长衣解下扔了——世家子弟,然而他救了我,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肖剑鸿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可能又背了一项罪名——石家家主石济成的尸体今天被人发现了,就在离西渡口不远的地方。”

何郁的眼睛骤然瞪大了。什么……冯家,然后是石家,怎么会……收敛心神,他“哼”了一声:“他们都在抓我……那你,你为什么不拿我去邀功请赏!”

“……伤脑筋啊……”肖剑鸿摇摇头,“看来我很不可信的样子……”

这种温和的无奈让何郁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闹别扭的孩子。面前这人比他大不了几岁,平常的像一杯水,放在人群中一点也不会显眼——然而……他看不透这个人,完全的没有底!

“你想怎么样!”何郁大声道。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令他无从畏惧,却也无从轻视;他能说出一万个理由不信他,也有同样多的理由信他。

“哦,这艘船应当是安全无虞的,”肖剑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你在这里应该没人找得到……”

你是想把我关在……何郁的话还没出口,肖剑鸿已继续道:“……当然了,只要你想下去随时都可以——现在也可以。”

“你是让我龟缩在这里苟且偷生躲一辈子么!”

“……不是啊,”肖剑鸿似乎有些歉然,“我只是提供一艘船,你要是用得上也好。”

——开玩笑,这个姓肖的人该是一幅施舍或者恼羞成怒的样子,而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什么歉然——何郁心里顶上了气,天知道气从何来。

肖剑鸿继续道:“或许有点时间,你就能想明白冯家那案子的关键——这件事没人能帮你了。要是你有别的打算,要渡江去找个地方藏匿起来也好——跟船家说一声就是了。”

“你就不怕,”何郁突然挑衅地说,“我杀人灭口,夺船而逃?”

肖剑鸿注视他半晌,失笑道:“那么,你不就当真认了他们安给你的那些罪名?……你不信我,总还信自己吧……对了,有件事请你帮忙……唉,不要总是那么紧张啊,只是如果有天你要交待这段日子的行踪,就说这船是你夺来的好了。”

足尖掠水,落到江岸之上。肖剑鸿吁了口气,仰头看看西沉的红日,心里却在沉思着什么——现在何郁的冤屈想必能自解了,现在却轮到他来解决落到自己头上同样的问题了。

石济成身上的伤痕实在是太浅显的证据,凭那个找上他肖剑鸿是迟早的事,而最大的问题是发现了那伤痕正准备来找他的那个人……

薛靖文可不是好应付的人——因为他的身份,也因为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份……唉,这么麻烦的事为什么会落到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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