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故人何在
红尘。
许临宵轻轻的,仔细的旋转着那块青玉的令牌,入手温滑,如此熟悉的触感,牵动了心底那一处隐隐的痛楚。
“……不会的,我的确不认识这个人,听都没听说过。”凌含冰肯定地说。
——本来也认为她不会,只是抱了万一的希望问问罢了。许临宵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红尘正厅那张青玉的几案。
韧……最初的激荡过去,疑虑迅速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不可能的……韧……根本四年前就不在了……
摇头叹了口气,“凌姑娘,我要和斐牧笛好好谈谈。这令牌暂且借用一下。你且在这里休息,吃点东西。”韧的事,还有令牌的事,他须要私下和斐牧笛来说。
纵然心有不甘,凌含冰还是点点头:“那……回来要告诉我——那个段韧是怎么回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目送着许临宵撩开珠帘大步进去,凌含冰随即靠倒在软椅上,闭上眼睛——和许临宵出游的那晚几乎一夜没睡,次日一路昏迷到翠竹楼,再一路颠簸到红尘,方才不觉得什么,许临宵一走,仿佛把她赖以支撑的力气也带了去。
“是那一块。”许临宵喃喃道,不知是说给斐牧笛还是自己。
当年,段韧执掌枫华山庄,曾经打造过七枚青玉令牌作为信物。四年前,巴山黄泉栈一役,段韧身亡,七枚令牌中枫华留有三枚,韩水儿许临宵和斐牧笛手中各有一枚,那最后一枚却怎么也找寻不到——那枚令牌因为是整块玉最后一块雕刻出来的,右下角纹理极深,而且边缘还有一点弧度,与其他六枚并不相同。
所以当凌含冰还在翻来覆去的看这令牌有何蹊跷的时候,身边的三个人却早已认出这就是当年匿迹的那最后一块令牌。
何其震惊。
“韧……一定是把它交给了什么人了……”作为段韧的信物,能调动枫华甚至红尘的人马,绝不可能会丢失,唯一的可能是交付了别人,“看来这令牌就是他送来的,这个人会是谁?”
会是谁?今日翠竹楼的危机,几乎闹得无法收场,谁都没把握能拦住斐牧笛——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阻止斐牧笛,那就是已逝的段韧;若不是他的令牌出现,自问他许临宵真能控制的住今日的局势吗?
未必啊……
但是,这令牌送来的时机未免太巧,甚至有些可怕,指名道姓的交给凌含冰——那个人知道枫华红尘的存在,知道凌含冰当时在翠竹楼,知道段韧斐牧笛许临宵以及韩水儿的关系,只有洞悉甚至是把握了翠竹楼甚至当下江湖的情势的人,才能在这巧而又巧的时机送来这么一块干系重大的令牌!
“韧既然把令牌交给了他,想必此人是友非敌。”不由得将心中萦回的结论宣诸于口,想必未发一言的斐牧笛也是如此评断的吧——最重要的,那枚令牌解开了枫华和红尘几乎无法收拾的冲突,便不该会是敌人,——若是主上,看到这种形势,定然是乐观其成的。
即使如此,想及不知何处藏匿着一个对局势和己方动向了如指掌的人,总让人背后发凉,不大能安下心来。
会是什么人?枫华和红尘的人不可能,段韧没必要将令牌交托给这两处其中一个人手上;主上?巴不得枫华与红尘两败俱伤,那么还有什么……什么样的人值得段韧以如此重要的信物托付?
韧啊……他步下的局一向稳健周全,仿佛一切变数都考虑在内,但变数若没有发生,这些部署便无从察觉——但凡认识他的人几乎尽当他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但有时却能隐隐察觉到他的高深莫测。
真正能站在和韧同一高度的人并不多。这个握有他最后一块令牌的人,是不是有同样的高度?
这个人看着段韧的亡故,看着枫华和红尘随即的一场大战,看着枫华大败,看着主上坐大压制枫华,看着红尘在江南漫无目的盘踞,却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而此刻,却送来了这块令牌!
“无论如何——”斐牧笛突然说,带着断然的语气,“我要把他揪出来!”他的手上,青筋暴起,不觉紧紧攥住了那块再熟悉不过的令牌。
许临宵没说话,只是自顾着斟了杯酒。能做的都已经在做——那个平威镖局本是金陵城边一个寻常镖局,现在恐怕在无数双眼睛严密的注视中,新月定是连这几日在那附近出没甚至出入金陵的人都想尽办法的查遍了——这世上并没多少能逃过翠竹楼和红尘探查的人和事,但此人既然轻轻巧巧的揭开了翠竹楼的死局,或能逃开着严密的搜索也不在意料之外了……
韧……你究竟把那块令牌,交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许临宵面前的空酒坛,一字排开,斐牧笛始终望向窗外,看日影西斜,一点一点暗下来,终于完全阴霾下来,一切金碧辉煌只留下暗色的轮廓。
蓦然惊觉,天光已尽。
“少主……”恭敬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划过厅中旷久的沉寂。
斐牧笛没动,只是沉声问:“什么事?”
“禀少主,传到一封给许公子的书柬。”
停了一会儿,斐牧笛道:“递进来吧。”
从下午一直到掌灯时分,纵然是多路人马在探查,仍是寻找不到托镖那人的蛛丝马迹,能递进红尘给许临宵的书柬,多半不是来自枫华便是曜明宫,红尘的消息网运作起来不输于翠竹楼,枫华不可能已经掌握了什么线索。那么,这信柬所为何事?
银盘高举,呈上书柬,许临宵伸手取过。早有人点起明灯,又无声退下。许临宵展开书柬,匆匆扫了一遍,忽的站起身来,眉尖簇紧。
片刻,他很快的向一边静观的斐牧笛道:“家里有急变,我必须尽快赶回去。”
斐牧笛扫了一眼他手上攥住的书柬,一语不发,手腕一扬,令牌便落回许临宵手里。曜明宫内四处隐患,许临宵不说他也大概能料到——一定又是宫主南宫清和继子的明争暗斗升了级。
许临宵和斐牧笛在静室里揣度那令牌来龙去脉的时候,令牌此刻的主人却沉入了漆黑静寂的睡梦之海。
死寂……压迫的喘不过气来,却有深深的疲倦沉浸入骨,无法动……就这样吧,湮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吧……我好累了……
“凌姑娘……”轻轻的,然而急促,迷迷糊糊中,有熟悉的声音在唤她。
“……嗯……”意识还没浮起便又沉了下去。
警钟忽的敲响,在反应过来是谁的声音的一瞬间,仿佛被一双有力的手猛力拉上来,她骤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安顿在床,而许临宵正担忧的凝视着她。
犹如经历了一场徘徊在生死边缘的大梦,她看看身上的锦被,自己什么时候睡到床上的:“我怎么……”
“还说怎么,逞能硬撑着,大夫说你身子都垮了,没个三五日别想下床。”
“哪有那么……”她动了动想坐起来,手足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还引起了一阵剧烈的眩晕。
“别动。”许临宵按住她,吸了口气:“我有急事马上要赶去岳阳,怕是无法带上你。——不如你且在这里修养一阵子,我办完了事再回来接你。”
凌含冰睁大眼睛,没有说话。
许临宵取出那枚令牌,放在她枕下:“放心吧,只要你手里有这块令牌,斐牧笛绝对不会再为难你。有什么话你还是直接跟他去说。”他指的是她和斐牧笛的婚约——毕竟还是她亲自去说比较妥当。
“那,你答应过我什么?”凌含冰嘴角微微撇起,略显苍白的容颜上浮起一对嗔怪的梨涡,许临宵心头涌上一丝歉疚,尽管怎样计算来红尘都是当下最适合她驻留的地方——有了那块令牌不仅斐牧笛不会为难她,甚至还会确保任何人都动不了她——但是,就凭他还是要留她在红尘,毕竟就是让她失望了。
缓缓的,她的笑容舒展开来:“你不是答应过要告诉我段韧是什么人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许临宵怔了怔,低头注视着她眸中盈盈的柔光,心里一阵揪动,却只是平和的解释:“他是枫华山庄上一任的掌权人,是我和斐牧笛最重要的朋友。四年前,他过世了,斐牧笛一直认定了是他的责任。这块令牌就是当年他传令时唯一的信物。”
“这样……那怎么会给了我?”
“……为了解开今日翠竹楼的死局吧……”一语未完,心里忽然隐隐触及了另一种可能,令牌交给凌含冰,固然是解开这死局的最好办法,可也是保住她的最好办法。那么,两个原因之中,那么哪个才是那人的意图?
闪星宫与中原相隔万水千山,几乎可以完全摒除此人与闪星宫有关的臆测。至于是为了保住凌姑娘,又有点匪夷所思——凌姑娘毕竟刚到中原,行程简单明了,认识的人有限,其中又如何会有这样一个人?
“对了,这个还你。”凌含冰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我拿来练打结了,反正一块玉光秃秃的也不好看嘛。”
许临宵接过她递来的那块玉璧,立即就明白她当日买的丝绳是做什么用的了。不过,她怎么会有这份心,有这个时间呢?随手挂起来,没注意这个小女子唇角的一抹偷笑,而她很快的说:“……你有急事,就去吧。——你说的,我有这令牌,根本就不用小心那个斐牧笛了。”
“话是如此,不过……还是尽量不要惹他的好。”心底无奈的笑笑,还没见有人在斐牧笛面前肆无忌惮的逆着他来,就连他在疏放之余也小心不要触及斐牧笛的傲倨之气,不过依这位凌姑娘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屈居斐牧笛的傲气之下——也罢,对斐牧笛也不是坏事。
方才对斐牧笛言及要留下凌含冰的事时,分明看到斐牧笛脸上难以形容的异样。情理之中,他将当初在水中救起凌含冰的经过原本的告诉了斐牧笛,——“凌姑娘几乎送了命,如今又深染恶疾,你……”
——你好好照顾她——这句却没当真说出来,斐牧笛的脾气他太清楚了,添上这句只能画蛇添足。当时斐牧笛一脸厌烦,分明写着“你废话完了没有”几个字。说起来真是少见了,斐牧笛啊……
摇摇头,他向床帐之中的少女道:“那我走了。你好好歇着。”
看凌含冰听话的点点头,他转身便离去。手刚撩起帘子,忽听她急唤道:“临宵……”
许临宵回过头来,却看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起了身子,偏偏只咬着嘴唇望着他,半晌,说了四个字:“……回来接我……”
一丝异样的征兆涌上许临宵心头,心口微微一颤。然而要事在身,他只温言道:“我会的。”停了停,又道:“……我还是希望你再考虑一下自己的病情——要是改了主意,还来得及。”他指的是她身上那夺命的恶疾。
凌含冰沉默不语,一双明眸仍是直直望着他。
不能再多留,许临宵向她示意告别,便转身离去。
卷八完
初稿于 2004 1 13
二稿于 2004 2 12
最后修改于2004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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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下一卷,被我称为斐牧笛之卷;换言之,一卷皆在红尘。想看冰斐的人,足可以过瘾。
勉强算来,还是可以这么划:
卷一:邂逅之卷;卷二:金陵血案之卷;卷三:肖剑鸿卷;卷四:凌含冰卷;卷五:水儿之卷;卷六:婚礼之卷;卷七:许临宵卷;卷八:翠竹楼;卷九:斐牧笛。卷十:海角天涯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大概是写着,忽然想起……
算了,待读者看毕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