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晶渊缘》卷九by 晗星
〈二十九〉春归小雪
锦帐低垂,鼎香袅袅。纱帐中影影绰绰伸展开一双手臂,接着推开了帐子,——另一只手却轻轻揉着额头。
“夫人,您醒了?”
“唔……躺了这么多天,都要发霉了……”手臂的主人动动全身的关节,忽然别扭起朱儿方才用的敬称,——哎,算了,还是叫她们的少主下令把称呼改过来吧。
“那……朱儿服侍夫人更衣洗梳。”
朱儿扶着少主夫人在菱花镜前坐下,用篦子仔细的梳拢如缎垂落的青丝,一边问道:“夫人,用哪套发簪?”
“这个就够了。”完全不理会一匣的珠翠,只指着那支双环相扣的银钗。
“……好的,夫人。”
将银钗仔细的插入发中,朱儿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擦泪的小动作却清清楚楚地从菱镜中传达到凌含冰的眼睛里。
“怎么了?”
“……夫人回来了,真好……朱儿一直都担心着,还有绯儿青儿也是……谢天谢地,夫人平安无事。”合着双掌,朱儿脸上满是欣喜。
凌含冰笑着拍拍她:“我不是好好的……让你们担心了……对了绯儿和青儿呢?”
“她们在外面,一直等着夫人醒过来。”红尘规矩很严,各尽其责不许逾矩,一般只有负责梳洗的朱儿可以在晨起的时候进来。
“叫她们进来吧。”凌含冰才不把红尘的所谓规矩当回事。
“好的,夫人!”朱儿一脸喜悦,放下篦子就奔了出去。凌含冰转回头,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十天前,这面镜子里映出凤冠霞帔,金光红缎,她便惊觉了自己无法接受成为那个人妻子的身份,于是仓皇逃离。十天之后,镜中又映出了她,然而已经是另一个她了。
左手平举,她含笑望着镜中手腕上萦绕着的手串。
在临宵来之前,就先在红尘找些有趣的东西玩吧……只要不去理会那个斐牧笛,这里还是蛮不错的嘛……
斐牧笛坐在乌木络金的高椅上,随意浏览着从各处传递过来的消息。
韩水儿忽然悔婚,原本在即的武林三公子之首许临风与五朵花之次的皓月殿主南宫新月的婚礼只好告吹,曜明宫里争端四起,许临宵正晕头转向的忙着救火;枫华的主事潘欣颜下了数道谕令要韩水儿赶紧平复她一手造成的混乱,可看来毫无效果可言;霍筱蝶又扔下翠竹楼不管以丫头的身份跑到无境庄刺探主上的动向,现在怕是乐不思蜀;主上则放长子薛靖文去岳阳,根本是让倾心韩水儿但完全不知就里的薛靖文去曜明宫搅局的。
斐牧笛毫无兴趣的把这些呈封扔到一边。不管枫华和曜明宫乱成什么样,主上又在算计什么,在他看来都无聊的可笑。薛毅起家的时候,暗算了恩师韩天羽,再加上什么正道除恶,于是韩天羽手创的枫华与主上势不两立。上官明涛之后,潘欣颜执掌枫华,无奈和她可以平起平坐的韩水儿并不全然听话;至于霍筱蝶,最长于随心所欲不顾大局的耍小聪明,稍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指望她。
相较之下,主上倒是稳扎稳打,潜心布局;不知不觉几乎收服了七世家,三公子,打下曜明宫是迟早的事——就算他不打,曜明宫自己的内乱还不少吗?此番要韩水儿下嫁许临风,还不也是为了安复许家与南宫家的仇怨?不过这种馊主意也就南宫清和潘欣颜想得出来,还沾沾自喜的以为送那个小丫头给他就能让许临风抛却杀父之仇。
现在更够瞧了,看曜明宫怎么人仰马翻吧——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小丫头不过去了趟金陵,被主上追杀了一路再和薛靖文一起失踪了一阵,回来就冒出这么个念头了,亏她……
一阵清脆的笑语细细传来,骤然插入他的游思之间。斐牧笛皱皱眉:“外面是怎么回事?”
“回少主,是夫人在捉……鸟雀……”一旁恭立的近侍裴炎回道,说到最后几个字未免有点底气不足。
斐牧笛拂袖而起,大步就迈了出去,裴炎心里一阵发怵,忙跟在后面。
“夫人好厉害,抓到这么多!”青儿欢呼着,几个姑娘一起伸手去大筛子里抓因贪食而不甚深陷囹圄的鸟雀。三四只小鸟四下飞逃,固然逃不出去,也一时抓它不着。追着鸟儿的几只手不时撞在一起,小丫头们笑作一团。
“那当然!要不是你们这儿吃得太好把它们都喂得太饱,可不只这几只呢。”初雪的天空清朗干净,并不冷,只有丝丝微甜的凉气透入心脾。凌含冰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一扬,鸟儿扑哧扑哧的扇着翅膀飞上空中。一旁的翠儿讶异道:“夫人,您怎么给放了?”
凌含冰拍拍手上的土,摊开手承接着细小的雪花,“呵,又不准备烤来吃。”她仰起头,搭起双手挡在额前,顺着指间的空隙望着漫天悠扬的细屑,不经意间,旋转着裙裾让那无数的晶莹在身周跃动弹开。
“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正好在小雪这一天——真是好巧啊……”
“夫人……”朱儿担心道,“夫人还是回房去吧,要是冻坏了身子,少主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好啦。俗话说‘春归小雪’,哪里冷了……”凌含冰浑不在意:“少主少主的,他管不着的事儿多着呢。……”
不远处,裴炎正垂手立在斐牧笛身后,听到这一句,小心翼翼的偷看少主的脸色。斐牧笛却是面无表情,站了一站,转身便走了。
回到正厅,斐牧笛仍坐回高椅,如常处理那叠呈报的消息。不久,他将紫毫笔插回白玉的笔架,封好了传达四方的七封信笺。有人托着银盘进来接了信,礼毕后恭敬的退下。
斐牧笛站起来,负手踱了几步,微一侧头凝望着窗外,雪已经停了,地上也已干净如昔,连树梢上都看不出什么痕迹。
春归小雪……
忽的,他开口道:“黄大夫怎么说?”
没想到少主会忽然问出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裴炎怔了一下,黄竟天是红尘的名医,但少主问的究竟是什么?……近日黄大夫所诊治的病人好像只有夫人啊,那么,少主问的是夫人吗?
“算了,”斐牧笛不耐烦的收回视线,“这么有精神折腾。”
再度怔了一会儿,裴炎心里嘀咕着:好像……难道……或许……真的是在问……夫人?
冬日的天空很早就暗了下来,但又不是全然漆黑。红尘各院落早已悬起灯来,明光摇曳。斐牧笛随意遣步,一袭白衣被银光笼罩,却只是淡淡清冷的光芒。
不知不觉,走到哪里了?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然又是“别苑”两个字,心中立刻有些动气——这里自从住进了他未婚妻之后,要是没有奇怪的响动那才是怪事。
刚想及此,仿佛应和着他的嘲弄,错杂的丁冬声从精阁中传出,划破了夜空的寂静。斐牧笛皱皱眉,踏了进去。
骤然见到少主驾临,在门口候着的青儿立即要跪,斐牧笛伸手止住她几乎脱口而出的敬称,径直进去。一股热气立即蔓延而来——屋中烧着火盆。
沉香萦绕中,凌含冰坐在琴凳上,左手支颐,不知怔怔的想些什么。面前几案上摆了一排五六只水晶杯,被她右手执着的一根乌木镶银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高低不同,但是全不入耳。
直到突然发觉了近在咫尺的斐牧笛,凌含冰才停了手,侧了侧首,刚好可以斜瞥到他。
“你吓人啊,鬼鬼祟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自逃离红尘以来,这是她和斐牧笛说的第一句话。
“你兴致不错啊……”斐牧笛扫了一眼几案上盛了水的杯子,“简直不堪入耳。”
将筷子一掷,凌含冰站起来,虽然确实怎么都敲不出一星半点临宵的水准,但眼前这人评论个什么,谁要他听了!于是没好气道:“你很清闲么,大半夜晃到这里来……我要睡了,你请便吧。”
这小丫头气焰越来越大了,她以为谁是红尘的主人,轮得到她来下逐客令?眼见她目光游离,几乎忽视了他直接想走过去,丝薄的寝衣带着清新的浴香,长发还散着湿气,松松用一支钗子固定,挽在头上。
是第一次,在她身上流露出了不经意的妩媚,不过那根植于与生俱来的明净高华。
妩媚吗……斐牧笛失笑,在她擦身而过的刹那,伸手划过她的发梢。
凌含冰确实是心神不属,但就算她全神提防也没有用。不知怎么,发上骤然一松,整个垂散下来。她猛然惊觉,急忙回转过身,一眼便看到斐牧笛手里两指之间夹着那支发钗。
“你!……还给我!”紧张而急促,不假思索的,她伸手来夺。
或许原本只是为了戏虐,忽然起心看她狼狈的一瞬间,但这样的反应却在斐牧笛的意料之外——她在意似乎只是这钗子本身。
轻易让开她的小折梅手,斐牧笛站定了。
“还给我!”一尺之外,她的眸子里满是愤忿,这种激烈却不寻常。斐牧笛举起手中的东西,瞥了一眼——与其说是朴素,倒不如说是寒碜,这种东西她怎么会如此紧张?
冷笑一声,他手指握紧,在她苍白的面色下,再缓缓摊开——点点银屑纷扬散落,仿佛细碎的雪花。佛面鬼心的销金手可以将金锭辗成金粉,更何况小小银钗。
轻轻拂去手上闪亮的银屑,斐牧笛信步向外踱去,一边随口向青儿吩咐道:“天色晚了,服侍夫人休息。”
“慢着!”短而略高的喝止随着说话的人一起袭上来。凌含冰几步斜插到斐牧笛面前,带着强压的怒气,然而出口的话没有丝毫失常。“斐牧笛,这个称呼该换了!”
斐牧笛停了步。凌含冰冷冷道:“我永远都不会是你斐牧笛的夫人,你该叫他们改口了。”
斐牧笛面色阴沉的盯着她。她既然逃婚,谁都想到就是悔婚了,可是此刻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立即凭空生出一团怒气。斐牧笛的新娘说跑就跑,说悔婚就悔婚,把他这红尘少主置于何地?
“你不是一直等着我反悔么,现在如愿了?”凌含冰侧目瞪着他,胸口却在剧烈的起伏。他竟然毁了那枚钗子,那是临宵选的,亲自插在她发梢的啊!双手不觉间交叉握紧,忽然触碰到了手腕上的那串丝绳,于是下意识的紧紧攥住,借以平复暴起的愤懑。对付斐牧笛,自己要先冷静下来。
斐牧笛沉沉看着她毫不示弱盯回来的眸子,正待开口,目光却斜瞥到她指缝中透出的青紫之色。他脸色突变,闪电般的钳住了凌含冰的左腕,盯住了上面缠绕了一圈的紫青细绳的手串。“这是什么!”
她挣了一下,却没挣动分毫,便干脆的作罢,冷冷道:“你管不着。”看了一眼自己被钉死的左腕:“放手!”
斐牧笛面色僵硬,声音也如寒天下的铁块一般:“那个男人是谁!”
他竟然会知道这是……根本没空讶异,凌含冰只是漠然别过头去,置若罔闻。
斐牧笛的声音更冷:“说!”
他随手浏览过闪星宫的资料,偶尔瞥到了那个习俗:订婚时最重要的礼仪,就是男子亲自将手串结在女子的左腕上,借以宣誓忠贞。失踪不过短短几天,谁敢在他未婚妻的手腕上系上了象征婚誓的手串!
他还没有在任何女人身上浪费过心思,这一个也不例外。原本不要就不要,随手丢出去就算了。然而现在一切却翻转了过来!
——还没人敢从他手里夺走任何东西!谁有这样的胆子,敢起意来夺他斐牧笛的未婚妻!
冰冷的怒火在他心底燃起,迅速升腾到了全身。
“说!”破天荒地,他竟然问了第三遍。而更令他暴怒的,是她终于开口做出的回答——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他的手指不觉加了力,几乎扼断了她的手腕,于是她冲口道:“不关你的事!你我没有婚约也没有成礼,我就是心有所属,你也没资格管!”
不关他的事?!他的目光骤然灼烧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几乎把她吞噬殆尽。随之,右手一翻,如惊雷掠过,一阵纷繁落地之声——她身后的茶几轰然倒塌,水晶碎裂,滚落一地的晶莹剔透。
要不是他忽然想到了韧的那块令牌,这掌力打碎的就不止是茶几了。
巨响过后,一时迫人的寂静。门口三个小丫头早就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这还是精舍之内,至于别苑外跪了多少人就无法计算了。
他们的少主一向冷峻,但却甚少将怒气行之于外。通常只要冷冷一瞥,接下来便是所有人一起伏跪在地。然而不知怎么,每一次少主驾临别苑都会发火,于是别苑上下无人不是如履薄冰,只有夫人还是……唉,夫人啊……
“你最好想清楚,继续忤逆本座的下场。”斐牧笛甩下一句,同时也重重甩下了她的手腕。自己竟然会忽然想到韧的那块令牌,她的命还真大!——但是,要是让他查出来那个男人是谁……
“斐牧笛!”换作是谁,都该噤声缄口莫要再惹这怒气冲天的君主,如果没有被吓晕的话——然而……
“斐牧笛!你就算把这儿炸成碎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他以为她该被吓得簌簌发抖,跪拜求饶吗?他休想!
“给我听着!”斐牧笛断喝道。除了她,听到的人都不禁往后缩了缩,“你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要不是有那块令牌护着,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是么?”凌含冰咬紧唇齿,从怀中拽住那块青玉令牌——因为是临宵交给她的,她便随身带着——不过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扬起令牌,她一字一字的说:“这种东西,谁稀罕!我不像你,我才不屑靠着死人的东西活着!”
毫不犹豫的,她将手中的东西砸向身后那摊木块和水晶碎屑。一阵脆响,不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没人想到她会这么做,斐牧笛也没有。
那声巨响一直砸进了身体里什么地方,余音激得他全身都在颤抖,手臂上青筋突起,迅速汇成排山倒海的爆发,从手掌中释放。
没几个人能接得了红尘少主的掌锋,这一掌足可以让十个凌含冰命丧当场,而她竟然站着没动,甚至连手臂都没有抬起。
如刀锋擦过,她不觉微一侧头,几缕青丝被齐齐削断,颈侧火辣辣的一阵剧痛,有东西缓缓流注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离黄泉路只差个半分,而她背后的墙上,已裂开一道整齐的切口。在最后关头,斐牧笛生生转了方向。
他急喘着气,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让开了数分,双臂钳制中的这个少女脸色煞白,殷红的血珠渗入薄纱,偏偏咬紧了唇仍是倔强的要命。
片刻,斐牧笛硬硬把她拉出门,向阶下无数跪候的属下沉声道:“从此刻开始,本座休掉这个女人。”
凌含冰甩开他的掌握,毫不理睬,另外一个命令却随之而来:“凌含冰私离红尘,触犯规令。来人,把她给我关进禁室!”
红尘少主下的令,就是不容违抗的意旨。纵然心里惊异不止,还是有四位护法走上来,在押她之前稍一犹豫,凌含冰早已愤然退开一步,凛然道:“我自己会走!”
昂然走下台阶,四个护法不由自主跟随而下。数盏灯光暗淡下来,而她明眸如星,扫视而过。她仍是闪星公主,即使是在这样的境地,纵然衣衫不整,却仍是高不可攀,令人不敢有丝毫侵犯轻亵。
在转身旁行的时候,她冷然的目光瞥过侧方,斐牧笛却已不在那个方位了。亮如白昼的精舍之内,背光的白衣男子竟然倾下身,缓缓的从那一摊亮晶晶的碎片中拾起了什么。缓缓的,他站直了身形,右手紧紧握住了,却有鲜红刺目的颜色在手掌中渗漏。
他……
惊鸿一瞥,来不及怔忡,甚至来不及思及他究竟在干什么。但是确定无疑,她看到了斐牧笛竟然低下头去捡一件东西,那道背影竟然有些黯然,于是所有的光亮竟然都消弭了去……
------------------------------------------------------------------
春归小雪。明是寒冬,却有暖时。这是斐牧笛。
顺手拈来,一笑
原本这一节还在整理,被垰理的书评吓的立刻传上来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