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海角天涯
〈下〉海角
海或许才是世上最平静的地方呢,如果你把浪涛当作她的呼吸,日升日落当作她的晨起与夜寝。无论何时四周茫茫毫无分别,这就是远,抬头低首天与地永远如一,那才是宽……在海上的时候,我会担心再也看不到岸,有时候却也忽然觉得这样飘荡是一种安逸……喂,肖剑鸿!你在听吗!
……和安逸完全相反,我只希望赶紧看到岸。他表情拧在一起,苦苦的撑着。
说话,陪我说话!她大声说,这样就会忘了自己晕船呢。
……这样说,只要蒙头大睡,就可以忘了白日一直当是黑夜了。他笑,然而还是忍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
当然,自己觉得是了还不够吗。扬起头,初霞吻在她盈白的面颊上,晕出淡淡玫瑰色,美的令人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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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船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但是更让他不舒服的是脑子里被颠成了一锅粥,稍微凝神思索就引起一阵眩晕。真不习惯一切都看不到也不能想啊……他低低自语,不过海本不是任人看透的对象,这也算是对他的惩罚吧。
此刻中原不知怎样了。红尘那些人查不到蛛丝马迹,就该回去向斐牧笛复命了吧。即使他们起心往闪星宫,也难赶上这趟船程。
总之上了船,行程就再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一切就交给莫测的大海了。
肖剑鸿揉揉额头,四下扫视了一周,慢慢往甲板的方向走——还是不行,他还是要勉强自己的脑筋转起来,想想去哪儿找到她……一艘海船能有多大,她却总是到处走寻找着最好的地方,白天看海,夜里看星空。
他能陪的时间毕竟不是全部,因为需要补觉和安慰已经七荤八素的精神。出海已一个多月。如果不出意外,已经过了一半的船程。熬到天辰岛就行了,那里就是她的家……
一个多月前,他接到了主上的便函,指示探查红尘这次送人的动向。他着手准备的开始,心里便已经有了决定。这计划中唯一的难关就是她——若她仍是执意不肯回家……
还好,……
那天,躲过红尘的搜寻、确定平安之后,他解开了她的穴道。因为失去知觉太久,她用了好长时间才清醒过来。
看到面前的人,她原本清澈的眸子里现出一抹迷惘,渐渐明亮起来,眨眨眼睛。
“肖剑鸿!”她唤道,声音有些微弱,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
“是我。”他温言解释道,“红尘的人没找到你,已经都走了。”
她痴痴愣愣的看着他——第一次在她眼睛里看到这四个字:“红尘……他们……”忽然,她焦急道,“临宵……你知不知道临宵他怎么样了,他……他是不是已经……你说啊,他……”
肖剑鸿轻轻按住她颤抖不已的双手,温和地说:“他很好啊,刚从林家出来,已经回曜明宫去了。”
“真的?”她睁大了眼睛,不觉中止住了颤抖。
“真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里的?”
“红尘一雇船,我就知道了。”
“——倒忘了你可是血盟盟主呢,水上是你的地盘……可是,你怎么做到的,从红尘那些人手里带我出来?”
“这个啊……我没带你出来,只是那艘船是特制的,船舱里有间暗格勉强能藏两个人。”
“那么,你事先藏在那里,找个机会再趁机把我也藏进去,他们找不到人只好把船再开回去。于是,躲在暗格里的人就重见天日了?”
……并不是这么简单,然而他只点点头。
“你行啊……”她眉稍扬了扬,“……他们以为我穴道解开以后跳海自尽了,这样最好。”她轻轻叩着自己的头,停了停,目光别了开去:“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听你的意思,那些人要把我带去什么地方……可是我只记得在红尘和斐牧笛打了起来……他说临宵,临宵有生命危险,我不信,我跟他吵,后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只是听见他们在找船渡江,别的也不知道。”他有些歉意。
“……”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她怔怔的目光有些散乱。阴云盘旋在肖剑鸿心头,她在红尘是怎么过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你是说,我如果回家,对大家都好,是么。”她有点不甘心,直直瞪着肖剑鸿。
被这样瞪着可不轻松,然而这也说明她恢复了一些精神,肖剑鸿还未答言,她已自语着续道:“如果我去找他,斐牧笛就会知道我没死……我会连累了临宵。”
危险不止来自斐牧笛,还有主上。“凌姑娘,虽然生命的事由自己决定,但是我劝你回家,亲人们一定很挂念啊……另外,我希望你还是回去治病……”
她站起来,扶在窗台上,不知凝望着何处。许久,她说:“好吧,我回去。”
回过头来,竟然是粲然的笑靥:“你说过临宵没有事的,我就姑且信了。”
难关过了,肖剑鸿松了口气。天知道说服人可不是他的强项。
她仍又转过身,望着窗外,低低的说:“临宵他说过会来接我,可是我等不到了……临走的时候,他说过要我回家,要我治病……”
肖剑鸿看着她的背影,片刻,神情黯了下来。
“对了,你手里原本握着这个,还拿着吧。”
她惊异的从他手中接过,青玉的令牌,一面刻着“韧”字……她曾经把它砸落在地,但红尘的地毯显然使它完好无损。可是,这块令牌不是被斐牧笛捡去了么……
“关于这个,”她忽然道,吓了他一大跳,“有件事情我没弄清楚,不想这样就走。”
又要出难题了。如果她还执意于青铜尊者,他只好将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青铜尊者恐怕早已埋骨巴山了。
“我明明不认识这个段韧,怎么会有人把这东西给我?”
“……你很想找到那个人?”
“当然啦,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当然要知道。这家伙干吗藏头露尾的,他认识我吗?又为什么送块令牌过来给我。”
“……因为他以为这东西能震慑住斐牧笛,不致于伤害你。”还能止息枫华和红尘一触即发的战势,然而这不必提。
“震慑得他把我关起来了呢……”这话毕竟有点丢脸,她闭口不言了,把玩着手里的令牌,停了停又道:“看起来如果有人在临宵面前砸了它,临宵也会很伤心的……他们都重视它,才会那么紧张,才会全力找是谁送来的。多可笑,偏偏我一点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不过,我讨厌被愚弄,那家伙当时一定躲在一边洋洋得意。”
“喂……”肖剑鸿苦笑。
“你好像很不服气似的,怎么,难道那个人是你啊……想也不像嘛。”
“……本来就是我啊。”
“怎么了……”他忍不住说,被她上下打量的目光看得有点不自在。她可不管他自不自在,自顾着审视了一番,最后瞅他的眼睛,半晌道:“……你……”
她从不怀疑肖剑鸿说的话,可是把眼前这个人和那个以一块令牌就解开了翠竹楼危局的人联系在一起,并不是那么容易——随之而来的疑惑太多了,几乎无从问起。
“你……认识那个段韧?那令牌是你的?你怎么知道我当时在翠竹楼,那么巧的时候送来?”
他掌握了她并不太清晰的表达,只是温言道:“我认识,是他将我引荐给了义父。他委托给我这块令牌,却没有来得及交待所为何用,我想斐牧笛会顾及它。而翠竹楼被围声势那么大,你会回那里也是情理之中。”
她仍旧眨着眼睛打量他,明澈清亮中疑惑却半点也没少。真奇怪,我怎么觉得,很多重要的东西在他的轻描淡写中不知不觉的带过了——困惑了临宵和红尘少主许久的问题,让她抓不到一点头绪的疑问,就是这样而已吗?
怎么可能……可是听他一说,却觉得简简单单,理所当然。她支颐想了想,抓住了某个推断:“你知道的事情,好像比谁都多……不只是知道,是事机未发,而揣测其必然。”
“《草庐经略》。”肖剑鸿喃喃道,“……没什么,只是有点吃惊你会提这本兵书。”她看过的书还真不少。
“别想打岔!”她可不是那么好蒙混的。“你送令牌就送了,怎么还故弄玄虚啊。”
故弄玄虚……好吧,勉强是可以这么说……“他们急着解开令牌的这个谜,就不再纠缠于和对方的纷争,这不是很好吗。”
“不止吧……”她立即指出,“你根本是把枫华红尘和主上都捉弄了,所以不敢出面,免得被他们抓到就跑不了了。”
“被看出来了……”他搔搔头,老实认错的表情。
如他所料,她笑了起来,“那么,”她笑着问,“为什么现在又全招了?”
“既然是你问,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因为反正我也要离开了是不是,所有的秘密告诉我都没关系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是。这两个字却并没说出来。他也轻叹了一声。在心里。
“看来,我眼光不错,选了一个很厉害的保镖呢……”她轻快的击了下掌,“……别愁眉苦脸的啦,当我的保镖也没什么不好,何况你这就期满了。我走了,今晚你就可以好好喝酒庆祝一下送走一个大麻烦呢。”
突如其来的低回忽然袭来,她把目光转到别处,仿佛对远处的云天有了兴趣。“中原……总算也见识到了不少……出来好久,回家就回去吧。不过——你要送我上船,才能算解职了哦。”
肖剑鸿只是平和的、温和的说道:“我送你回家。”
我送你回家。
片刻,她反应过来了这五个字的意思,意外的抬起眼睛看他,“你……陪我回闪星宫?来回可要三四个月,你扔下血盟不管了么,还有你的水儿呢?”
“那也没办法……我也要躲一阵子红尘的搜捕啊。”他耸耸肩。
我太大意,总是以为诸事平安,以为所有的安排都是万全。然而你永远是在我所能掌握的范围以外。若不是我的疏忽,你或许就不会遭遇这些……
同一个错误,我不想再犯。
所以,这一路,我不会让你再出任何事……
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海风吹得人脸上凉凉的,沾着海潮的气息。
他在海船甲板的一侧看到了正在找的人,丝绦飘飞中,她正倚阑仰望。
他停下步子不忍惊动,她却在此时回过头来。
“呵,起来了么……考考你。你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么?”她狡黠的笑着,心满意足的看他努力回想着。
“……算了算了,我知道对于肖大盟主来说海上无日月,度日如年。我来告诉你吧,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二,对本姑娘来说是相当重要的日子。”
又不是什么节日,自然最大的可能就是她的生辰了:“你的生辰,是么?”
“是啊,说几句好听的来贺本姑娘的生辰吧。”
“好听的……”他故作沉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金榜题名、财源广进……”
“喂……”她横眉瞪他,“不行不行,换别的。”
“那让我想想……”停了一会儿,他收起玩笑,静静道:“年年如意,岁岁平安。”所有庆贺生辰的话,都与寿字有关,南山之寿、松鹤延龄,他全部避开了,只是因为她在回避。
海浪声大了些,亦或许是因为人声静默了下来。
她依然转头看着远处浑如一体的海天,许久,肖剑鸿扶着阑干,不发一言的靠在一旁。
低低的,她的声音渐渐传来。
你知道吗,十八年前的冬天,闪星宫的树上结满了树挂,晶莹剔透,我非要伸手去抓,大人没办法折一根细细的冰给我看,结果我却放进了嘴里……把他们都吓坏了,我还笑……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含冰了……
“……原来是这样的由来,你的父母很用心啊。”
你错了。我的父母并不爱我。当年父亲得了病,没治好,母亲不久也跟着父亲去了。那时我三岁,大人们都以为我不记事,不知道。我的确不记得什么,更不懂得什么。但是我却一直记得那漫天的白幔,我害怕,我扑过去摇母亲,她跪坐在灵前如一尊石像,呆滞的目光却不看我。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我对于她没有了丝毫的意义。当生死边缘,他们的世界就不再有任何别的存在,包括我。我的存在不过是一段不渝的爱情的证明,他们可以毫不犹豫的撇下我随对方去死。
“……”
父亲闭眼之前一定悔恨交加,他原本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陪他爱的人,陪陪我,然而为了贪图那三成的侥幸,他把这一年赌上去,结果输了,害死了两个人。
“你认为他错了,所以轮到自己的时候选择不治?”
……我刚刚忽然明白,父亲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过去我不知道,不是因为我看得比他清楚,而是因为我没有办法理解。现在,我却懂了。
“懂了什么?”
一定是母亲求他的,只要是她开口,父亲就会听,不管为了什么。哪怕仅仅因为是她说的,这个理由就够了……像你,水儿说不见你,你就一直等;像我,只是因为是临宵的意思,所以我听他的回去治病。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听他的话了。
“凌姑娘……”他立刻道,话到嘴边却又斟酌了一下,“我想令尊的决定担负的不仅仅是令慈的意思,而是两个人全部的幸福……另外,水儿对于我如亲生妹妹一样……她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啊,还知道她占据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像临宵在我心里的位置一样……”她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微笑。
“……不是的……”他欲语又止。
“嗯?”她诧异,黑白分明的眸子向他望过来。
“没什么。”轻松带过,掩去了心头难言的苦涩——凌姑娘,如果临宵对于你的意义如同水儿对于我,那么你似乎误解了兄妹之情;如果你认定当年令尊的决定仅仅是为了令慈,那么你并没有找寻到这其中的真正意义。
可是,如果这能使你去争取那三成的生机,那么这样的误解也没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的,没什么……原本嘛,我也是会劝你,不惜一切的劝你——既然是不惜一切,而且根本不必我劝,那么也没什么了,就这样吧……
“凌姑娘,凌姑娘你在吗?”船家说今日就能到了,偏偏整条船都找不见她,怎么还在睡?
他叩门的指节加了力,接着干脆直接撞开了房门。
她沉睡着,昏迷不醒,这是两个月船程中的第三次了。
上次是十五天前,正是除夕。外面甲板上热闹非凡,她的安静的昏迷却将所有喜庆隔绝在外,整个年夜,那个时候他算是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度日如年。
仅仅半月……尽管他囫囵吞枣的读了两三个月的医书,水儿又大略说过如何抑制,她发病的间隔还是越来越短,而且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还好,这就到了,到了。
跃下船来,脚下仍仿佛摇摇晃晃的。来不及四下望望,他第一件事是雇了一辆马车
“……兄弟,你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吧,巧了恰好赶得上今晚的上元灯节,那可是我们这儿的大节日——哎,闪星宫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别说我这马车进不去,就是你有事求见宫主,也该在宫外头记个名候着。”赶车的小伙子热心提点。
“谢了,麻烦你先送到宫门口。”
嵯峨宫殿,高阁碧瓦之外,他的马车毫不意外的被侍卫们拦下。恰在此时,一骑宝驹在门前停步,马上之人玉冠轻裘,年纪不大却是气宇不凡。
“怎么回事?”那人问道,不怒却自有威仪。
“大公子,这位说他送了病重的含冰公主回来。属下们正要向内请示。”
他立即翻身下马,扫了一眼马车向肖剑鸿拱手道:“这位兄台看来是越海而来的,可否让在下看一眼马车里的人?”得到对方的点头,他急拉开车帘,怔了怔惊呼出声,“冰妹妹!她怎么了?——快送她进去!……这位兄台,请随我入内,边走边说。”
画粱玉栋,金玉堂皇。闪星宫毕竟是坐拥天辰岛的宫殿,宫主如同整个岛国的君主,现任宫主正是凌含冰之父凌千煜的族弟凌千明。
被迎到会客室没一炷香的工夫,肖剑鸿已见到这位君主,沉稳亲和,却令人一见之下心生敬意。寒暄数语,宫主问及其中来龙去脉,肖剑鸿据实以答。
“这孩子……从小自作主张惯了,她既然要出去一段时间,我们就顺了她,也好想想清楚如何取舍。”凌千明叹喟道。
“这么说,您早就知道她染上了恶疾?”略一思索,肖剑鸿马上想及既然有她父亲的前例,亲人们怎么可能不重加留意。
“冰儿是兄嫂唯一的遗血,我们怎可能不疼她。”凌千明笑了笑,“然而生死攸关,没人能替她下决定。如今她肯改变主意回来,是肖公子你的劝说吧。”
吸了一口气,肖剑鸿立即看出这位不露威严的宫主真正所问的是什么,并不是感激他劝动了凌含冰,而是在问他的意愿。思索片刻,他断然道:“我确实如此劝了她,而且无论如何都劝她回来治病。”
盯着面前淡然从容的客人,凌千明道:“年轻人,你可否知道你这句话所要承担的东西是什么?”
“她的生命以及其中所有的一切。”他没有丝毫迟疑。
一切,包括喜悦与哀愁,祥和与恐惧,甚至是生与死。
他愿意承担她所有的一切,与紫玉水晶的誓言无关。他不知道这是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然而骤然惊觉之时,已然深植于心,再也消磨不去。
停了一会儿,宫主缓和了严肃的神情,眼里有了笑意:“很好。肖公子,希望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现在,你去见她吧。”
一对侍女迎他入内,金炉焚香,馥郁萦绕,室中另有一位女子立在紫帐边,眉目有一点凌含冰的影子,却另有温婉雍华之气。看到他,她微笑颔首。
“怎么这么久才来……这是飘雪姐姐,她非要留下来见见你……”一如既往清脆的声音从帐中传出,她拥着被子靠在软垫上向他道——她总是这样,一醒过来就立即有了精神。
飘雪公主微笑道:“飘雪要替姊妹兄弟们谢过肖公子送冰妹妹回来。”说罢施了一礼。
肖剑鸿不迭还礼,凌姑娘的家人怎么都这么客气啊。
飘雪续道:“肖公子请便,飘雪不打扰了。”微一欠身,转身离去。
看人一走,凌含冰立即离开了靠垫,揉揉太阳穴,“唉,你可不知道,我的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一大堆人,刚刚差点把我给吃了……你见过二叔和大哥了?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他们都很担心你。”
“喂……”凌含冰笑着唤道,“你不是说不能耽搁要早些回去吗,怎么还留在这儿?”
确实,这一趟来回怎么也要三四个月,中原的局势可不知道已经什么样子了。血盟、红尘、枫华、主上……他本打算一刻不停送到了这里就马上回去的,然而……“姑娘不是有令在先,我哪儿敢先走啊。”
——那,肖剑鸿你听好了,不管我会昏迷多久,要是一醒过来你不告而别了,我可是会大发雷霆的。
——要是能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回去就好了,那天晚上可是上元灯节……说好了,要是能赶上,你就要留下来见识见识,顺便陪本姑娘赏灯。
这些,她在船上说过的话,他字字记得。
“亏你还没忘啊。”她似乎很满意,“今天可就是正月十五了,说好了晚上去看花灯,要走也得明天。”
“好。”这或许是他能陪她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离开寝宫,却又有人引他到了偏殿。方才见到的那位姑娘正在此等候。
“肖公子请坐。”他坐下,早有侍女毕恭毕敬的奉上香茶——还真是不习惯被人一口一个“肖公子”的叫啊,“飘雪公主找我,是关于令妹的事吗?”
飘雪挥挥手,侍女们都退下。她坐下来,向他道:“伯父母早逝,我从小就把冰儿当作亲妹子一般,而她从小就想去中原。她这一走将近半年,当真是把人担心死了。如今她终于肯回来,实在是多亏了肖公子。”
“飘雪公主言重了。”
“我没言重。这几个月来,冰儿都和你在一起吧……”
肖剑鸿斟酌着:“不,没有多久。她找到我是为了帮她找一个人。”他沉思着,这个疑惑希望能在这里解开,“飘雪公主是否知道,令妹为何一定要找到青铜尊者寄怀涯?”
“原来……冰儿是去中原完成她祖母的遗愿了……”她喃喃道,叹了口气,“这件事她也只对我说过,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祖父,替祖母问清楚当年的事。”
青铜尊者是她的祖父?肖剑鸿震惊,继而恍然。他早已猜到凌含冰和寄怀涯必然有关联,却无从知晓这关系如此之深。如此说来,她手中有能解开血盟宝藏的紫玉水晶、执意四处寻找青铜尊者的线索、斐牧笛强行聘娶她也可以解释了。
看出了他的惊异,她婉言解释道:“冰儿自小好强,许多事都不说。想来肖公子却不是外人,这些事我说出来也无妨。冰儿一直介意她的祖父当年明明答应了祖母不久就来闪星宫找她,却始终没回来。后来她知道自己身患恶疾,不想让我们担心,偷偷走了。”
“原来飘雪公主对她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摇摇头,轻叹道:“然而她并不需要人怜惜,所以无论她怎样决定,当姐姐的都只有祝福她。”停了停,她转开了话题,“肖公子是第一次来天辰岛吧?”
“是,这里安和富足、井然有序,比起我们中原足可以算上世外桃源。”这绝对是实话,仅安和这一项,中原就难望项背了,“令妹身在桃源却向往我们那儿纷争不断的地方,倒是奇了。”
“这,大概是遗传吧。”飘雪公主会心一笑,“说来也奇了,她的祖母当年偷偷溜去了中原,嫁给了她祖父;后来她的父亲年轻时也去过,在那里遇到了她的母亲带回宫来。如今她也跑了去,而你亲自送她回来——我这个妹妹虽然聪明剔透,有时候却是糊里糊涂的。不过,飘雪能看的出来,肖公子是有心人。”
“我只希望她能平安渡过这一劫。”肖剑鸿苦笑,无论他怎么样,她心里念着的人并不是他啊,“而在下在中原还有事在身,实在没办法留下来陪她。”
“我听说了,你急着起行。家兄已经安排好,明天清晨专程派快船送肖公子回去。我们知道些许薄礼是轻慢了肖公子,但这瓶凝魂玉露是闪星宫的珍物,几乎可以起死回生。因为炼制极难,只能赠此一瓶,请肖公子见谅。”
“这……那在下谢过了。”无从推辞,何况既然是救命之物,日后也可能用的到。
“对了,冰儿邀你一起看灯,那你也来做一盏灯吧。”看到肖剑鸿询问的神色,她续道,“没关系,只要是亲手做的就行了……至于做什么用,你今晚就知道了。”
上元之夜,千家万户火树银花。灯影闪烁,极目四望处处星河,笑语欢声,身前身后处处游人。人人手中擎着灯烛,往来如昼,人面如画。
——你看到了么……到处都是星星呢。她拉着他,在一片鼎沸的人声中大声说道。
明灭移动着的万点灯火,实在是令人疑心是否置身星汉之中。他不禁回忆原先在中原的上元灯节怎么看不到这番景象——对了,往往这个日子他不是睡觉就是和弟兄们聚会了。
——从小我最喜欢的就是灯节……跟我来!她蹦起来,扯着他在人群中钻出,直向着一个方向行进。
海风袭来有些冷,但身旁那么多盏灯,凭白多了许多温暖之气。无数的人在往海中放灯,波浪起伏,灯影摇曳着随波而去。
——我们把灯放到水中,让它带着我们的愿望飘到天上成为闪烁的星辰,表示上天听到了我们的愿望。她兴奋的指着那些映着双影漂流而去的灯,你记得,只可以许三个愿望……我先来了。
她把手中的灯整了整,小心的放下水,然后合上双掌,灯光映在她脸上,彤红中却营造出虔诚的氛围。她闭上眼睛,嘴唇无声的翕动。不久,睁开眼睛看向他。
我……好吧。他想了一会儿,也放下灯,闭上眼睛……
——喂,你怎么这么快,许的什么啊?她好奇的瞅他。
这个啊,……
——先别说,我猜得到……她忙止住了他,伸出一个手指——第一个,保佑你的水儿平安如意;伸出第二个手指——第二个,保佑血盟诸事太平,眨眨眼,再伸出第三个手指——最后一个……能游遍名山胜境,搜遍天下的奇石,没错吧。
……都错了。
她不服气——怎么可能,难道是升官发财、丰衣足食,还是什么别的?
这样吧,他笑笑,先说你的,我再告诉你。
她瞧了他一会儿,一扬头。一言为定。
——本公主每年许的第一个愿望都一样,都是保佑我的家人还有天辰岛的所有居民平安喜乐。
他点点头,和他想的一样,那么第二件,该是……关于他的吧……
第二个——她不禁又合起了双手——保佑临宵,保佑他诸事平安,逢凶化吉……
果然……他挥去袭上心头的黯然,那第三个呢?
她抬起头,仰望着夜空,声音轻而快速。
——我希望……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不要有人为我悲伤,我希望他们都能很快的忘了我,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她的容颜上看不出痛楚,仍是不染丝毫黯然的明华。他默然凝视着她的侧脸,心中一阵无可言说的低回。
不过我想,——她很快的接下去——临宵,他不会忘了我的吧……
回过头来,她向他嫣然一笑——你呢,你会吗?
他一愕,转而答道,我……尽量吧……
什么话!她敲他,这家伙莫名其妙的发什么呆呢,——算了,快说你许的愿望是什么?
“我?……一定要说吗?”
——当然一定要说,不许耍赖啊!她不依。
“好吧,我说。”
其实我的愿望不必三个那么多,只有一个。那是我最大的希望,偏偏却是我唯一无能为力的事,只能任凭老天去裁决。
“我只说了一个——希望你能治愈回来。”
一声啸响,人声一下子沸腾起来——绚烂至极的焰火在天上绽裂开来,照亮了整个夜空。她一跃而起,向那散落的星光伸出手去。
肖剑鸿凝视着她的侧影,明知她听不到,却仍是轻轻的念着。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白云飘荡,不停留在任何山上。
重重山路途遥远,道道水艰险漫长,你我间隔绝着万水千山。
如果……如果你平安渡过难关,可愿再回到我身旁?
〈上部完〉
初稿于 2004 2 12
最后修改 2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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