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月笼华苑
三天以后,少主如预计返回红尘。
斐牧笛一边解下白狐皮的披风,一边大步踏入正厅,早有侍婢呈上热水和毛巾,为少主去一去寒气。斐牧笛净了手,取巾帕揩干面上水珠——天气已然冷下来了。
等着向少主汇报的下属在帘外站成一列,红尘日常事务多而不乱,斐牧笛不在的这三日,需报他定夺的也没有几件,大多人只报声一切如常便即退下。
不久,帘外只剩了一个人,并没有排在众人之中,而是候在帘外。封起鹤一眼看到那是看管禁室的尹赐,因为少主临行前又扔下一句“禁室的事不用再报”,执行这令谕的人便有天大的事,也只能候着封起鹤出来再说。
眼见众人皆汇报完了,封起鹤也想随之告退,不料斐牧笛并没有准。
“鹤老且候,”转而向近侍裴炎道,“叫尹赐进来。”
封起鹤多少有些忧心的看着尹赐走进来跪下,这个忠诚踏实的人脸上却写满了畏惧急迫。出什么事了?难道凌姑娘她……
“怎么回事!”斐牧笛的声音骤然高了起来。
“是……是少主要属下看管的那个人她……她……”一半是舌头打结,一半是找不到言辞来表达。最早红尘上下皆称她为小姐,婚礼那天之后称夫人,现在呢,该怎么称呼?
这种支吾现在看来更是大凶之兆,斐牧笛喝道:“到底怎么了!”一般说来那丫头只会闹事,恐怕是这三天中把禁室给掀过来了。可是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烦躁焦虑也骤然随之涌了上来。
尹赐被吓了一激灵,反而把话喷了出来:“属下也不知道,只是今早到方才都见她一动也不动……属下也不敢擅自进去看……”少主那天还下了任何人不得进去栅栏的命令,谁还敢再进去。
封起鹤脸色变了变,还没等他想及如何开口,他准备劝说的对象已然大步迈了出去,惹得跪在地上的尹赐忙起身跟上。封起鹤却没有那么急,他在起步之前,交待了一句话:
——叫黄大夫到别苑去。
禁室外众人纷纷下跪,斐牧笛径直进了去,眼前的景象令他顿了顿,立即俯下身来。
她靠着墙,头微微侧向一旁,青丝垂落,双眸轻合,似乎安然沉睡,然而这沉酣的睡姿未免太宁静和宓,传达着一种沉寂空无的气息。淡淡笑意还在唇角,盈白脂玉般的容颜却笼罩着僵冷的色泽。
斐牧笛伸手按在她颈侧,手指触到的温度几乎已和空气相同,脉象已弱不可察。
不觉倒吸了一口气,冷意立即纠结在五脏六腑,呼吸骤然不规则起来。
猛然扳过少女的肩头,他盘腿坐在她身后,双掌拍出按在她背心穴道之上,催动内力一直输送到她心脉之中。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这热力就能护住她悬在一线的命。
栅栏之外数双眼睛诚惶诚恐的看见,他们的少主坐在禁室冰冷的青石地上,全力运功救人。一时静寂,只听到少主周身真气鼓荡发出的声响,如琴弦崩裂。
她的周身,却仍是没有丝毫波动。忽然察觉到她心脉之中传来一丝微弱的跳动,斐牧笛心头也是一跳,立即敛气归元,她的身子一下失去支撑。软软后倒在他身上的一瞬间,斐牧笛僵了一下,然而那只是眨眼的时间。
伸手将她横抱而起便大步向外走去,一边下令——传黄竟天。
一路急速赶来,她安躺在他手臂间,蓁首靠在他肩上,低垂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那种温和顺从牵动着他心里某处,却也昭示着最可怕的可能,令他终于知道自己心里还有恐惧这东西存在。远在负疚之上的恐惧和苍白。
现在,她就在他三尺之外的纱帐之中,流苏之下,周围的一切都远了一些,有些人、有几件摆设。
看不真切,也不想看。
“……少主,前次的病还没痊愈,再添一层阴寒之气。恐怕要药石齐下,辅佐珍药修养数日,才能延缓过来……”
“黄大夫。”斐牧笛打断了他的陈述。
“少主请吩咐。”
“你是说,她还有的救?”
黄竟天顿了顿,忙道:“若施以针石,再用灵药补养,当可无恙。不过……”
还没缓解的情绪又起来了,斐牧笛皱眉道:“不过什么!”
无论少主怎样异常的急迫,黄竟天毕竟是位悬壶多年,沉稳尽责的大夫。沉吟了一下,他如实道:“单就郁气风寒缠绵入腑,还不难治,然而这位姑娘的脉象中深种着奇异的病症,上回诊治之时老夫已隐隐察觉,此番又盛了些——请恕老夫知浅,行医多年也从未见过,不知是何病症,潜藏多久,是否致命。请容老夫翻查医典,再向少主禀报。”
沉默半晌,斐牧笛一抬手,其他人便即退下。尽管少主在旁是为数极少的几次,但他自有沉定的医风,从针盒中取了银针,在灯上炙了,凝神给病人下针。
收起针,向少主施礼道:“老夫将她体内郁结的寒气都疏导出来了,不久病人就会发冷,而后高烧,若是抗的住就能醒转,若是烧过一夜,可能会导致肺炎。待她烧退了,老夫再开些方子,去寒补虚。”
照顾病人的事自有专属的侍女负责,黄竟天交待完后躬身退下,执笔沉思了一会儿,遵着少主但凡好药贫贱不论的吩咐列下了方子——那姑娘只要能退了烧,哪怕只剩半口气,服了这方子也能康复。
忽然想及少主方才的神情,他暗暗揣度今晚还是熬着等,有七成会再被少主传唤来此。
傍晚,一如黄竟天所言,她方才还僵冷发抖的身子开始发烧,很快已热的烫手,小丫头们来来去去,轮流端水、换毛巾,给她敷额,擦汗,因为少主一直坐在一旁,气氛沉凝的迫人,谁也不敢讲话,连喘气都悄悄的。
不知何时,他站起来,低头看着昏迷的少女——秀眉紧蹙,双眸紧闭,面容上映着惨淡的酡红,因为烧的厉害,手臂伸出来着攥着被子,微微发着抖。
她是活该……不过,看在已经病成这个样子,饶了她也罢。抬起头瞥向外面,惊觉天已全黑了——竟然在这里坐了这么久,我究竟在干什么。
正要起身离开,却有一丝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站住了。
“水……”灼涩的唇瓣中喃喃着这个字,引起几声干喘。
人呢,什么时候一个也没有了?……他忘了方才挥手叫她们先下去,因为觉得屋子里人来人往的太乱。
正要开口唤人,目光却扫到了桌上白玉的茶壶。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斟了一杯水,坐到床头,扶起她靠在自己身上。端起杯,他这才察觉到别扭——这种事他可从未做过,陌生到无以复加。
几乎想随手把杯子掷了出去,手却竟然不听使唤的抬到她唇边,倾了倾。一道水流洒下来,沾湿了被单和她的衣襟,不过这湿润的滋味触碰到了干渴的唇,便引得她本能的寻找到了水的方向,抵着杯沿一口口啜饮着,斐牧笛没动,只是一点点倾着杯子。
靠在他身上的少女喝干了他手中一整杯的水,这种感觉仍是陌生的,别扭的。太离谱了,他想立即推开这莫名其妙的情景,但是没有,他只是将左掌覆在她滚烫的额上,真真切切的触碰到了她不堪一击的柔弱。他抿紧嘴唇,真气流转,用微凉的温度缓缓抽去那几乎烧毁了她的热度。
真可笑,我也会对一个女子产生怜惜这种情绪吗?
茶杯见了底,凌含冰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昏迷着任他揽着躺下。水滋润了她全然空白的意识,额上清清凉凉的好舒服……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守在一旁,扶她靠肩上,喂水给她。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如此温暖,会是……他……吧……
忽然,模糊中那人似乎要走,记忆中的一幕攫住了她。别走……别离开我……
斐牧笛起身要将茶杯放回,左手腕却忽然被什么拽住了。他挑起眉,难以置信的俯视着第一个敢硬生生拽住他的人。本想立即甩开,那纤白的手指却死死的攥住了他。一半因为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半因为她炙热的虚弱顺着手指灼烧过来,他并没有贯彻自己的意志。
“……带我走,……我要离开这儿……去哪儿都好,只要……只要不要留在这儿……我害怕,我好累……好累……我撑不下去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好烫……怎么这么烫……别走……别……”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或许只是触碰了深藏在心底最珍贵的那一夜——那夜,她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许临宵宽厚温和的目光在守护着她,如今噩梦又来了,冰冷的石墙,困顿在狭小的空间,炼狱的烈焰炙烤着她……
临宵,你来了么,你会带我出去,你会的,把我从噩梦中唤醒……我在努力的醒过来,我感觉到了,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可是好热,什么地方在嗡嗡作响,我拼命伸出手却够不到你……
她神志不清的厉害,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睫毛下覆盖的眼睛有些肿,尽管紧闭着,异常惨淡的容颜中却透出求恳之色,喃喃的毫无意识的一直低语着。她没醒,也不知道抓住的人是谁,大概以为是哪个疼惜照顾她的家伙所以抓着一棵救命稻草吧……
——然而,这算是怎么回事!斐牧笛盯着自己被拽住的手腕,无从恼怒,只是全然发怔。
朱儿奉命请黄大夫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少主背对着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夫人,左手似乎握着夫人的手,右手却拿着水杯。她呆了片刻,一旁的黄竟天已上前去,恍若无事的放下药箱向少主行礼。
“黄大夫,”斐牧笛当即脱开她的紧握,走了下来。黄竟天便拉过垂落床边的手,听了听,又试试她的额,翻开眼睑察看了一下。
“烧的不重了,很快就会退,可以用药了。”不过显然不是自然降下来的,所以病是一点也没缓解——这无妨,只要把热气先散出来就好了。
药,早已煎好,被翠儿端上来,朱儿接过来进了帐,服侍病人服药,勉强刚喂了半碗,又被猛地呕了出来,带着剧烈的咳嗽声。朱儿慌忙轻拍着她,再换了一碗药。
黄竟天道:“慢慢来,那药味不好闻,又刚烧过,不是很好下咽。”他是有意无意的在向斐牧笛解释,后者却只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了。
斐牧笛径直回到寝室,完全不能体察自己情绪中闪过的一丝欣悦,原来不是谁喂她水都如此温顺……他以为自己会仍气她,在面对她的几个时辰之中却完全没有想起那块令牌的事,现在想起来了,但情绪早已平和。
出门之前,看她在禁室里优哉游哉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似乎永远知道怎么做能惹气他的怒火;而她站在他对面的时候,他一点都没觉察到这不过是个既弱且美的小姑娘而已,犯不着被她激得暴跳如雷。
他怕她会死,他内心深处一直畏惧着再来一次韧死时的那种感受。
不大情愿的承认,他并不乐意见她死,更何况是因为他而死了……
凌含冰一直沉沦在无尽的黑暗和痛苦的煎熬中,身周所有的动静仿佛都来自另一个世界,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后来一线阳光射进来,一切都绽开了青绿的色泽。她梦着那个临宵带她飞跃了百丈深渊才到达的地方,那里有瀑布有彩虹,还有他。
我快要死了,临宵,你知道吗,你在这里,就算现在死去,我都不在乎了。我总是匆匆忙忙的,生怕错过了什么,生怕有什么事还没做完便死了。可是现在我只想做这一件事,没有终结,却将每一刻都诠释成完美。这就是爱吧……
临宵,你为什么不说话……
毫无预兆的,人影忽然消散不见。她猛然睁开了眼睛,梦中的景象早忘了一半。入目的是高悬琉璃的天花板,以及微微摇曳的淡紫色纱帐,交织出安详的气息。
下一个进入视线的人,令她尚混沌的脑筋反应了一会儿,待得想起此人是谁,表情立即拧了起来——不过在她这样做之前,那人脸色早就不太好看了。
用完午膳,斐牧笛闲来无事,偶尔踱来别苑瞧瞧,看她依然未醒,神色却变换不定,忽而安逸,忽而哀伤,忽而急切。他正皱眉细看,不提防她的双眸骤然睁开了——本来迷茫虚幻的目光在聚集在他脸上的时候又犀利了起来,一如大敌当前。
“你怎么在这儿!”她好像记得自己是被他关在禁室的,怎么就……好了,不管怎么躺到这儿的,现在她躺着怎么也动不了,而他高高的俯视着,这种视角真令人受不了。
她似乎永远都弄不清楚这儿的主人是谁!“你还是想想自己刚从哪儿出来吧。”
这是在威吓她,会再关她进去么。凌含冰忽然努力撑起来,可惜力不从心又跌落回去,只好用眼睛狠狠瞪着他——他却没有瞪回来,不过,那眼神中是不是幸灾乐祸?!
恨死了自己的虚弱无力,“你干什么救我?”脑子终于转过一个弯来,虽然那是个警觉的方向。
“哪有那么容易让你死。”她眸子里提防的神色让他没来由的恼火。没错,这就让你死了,哪有这么便宜。
就知道这家伙不会安什么好心。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凌含冰翻身偏向里墙——她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稍一聚神就疼得不行,眼前一片金星,当然无法再维持什么来面对那个可恶的家伙。
又挑衅我?难得的压下油然而生的怒气,斐牧笛拂袖而去。
他本不想再和一个病殃殃的小姑娘生气,天知道他本来还是很大度的不计较她过去的忤逆,甚至还有些高兴她能醒过来的。
——问题是这些在她昏迷的时候,才更容易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