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城,是从北夔到南玉的路上最后一个大城市,也是夔的商业重镇。
任飞翔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他实在是个让人感觉舒服的男人,他长得并不十分俊俏,但笑起来却别有一种魔力,让人想要亲近,想要了解,而且他还很有钱,因为他老子是北夔四大盐商之一的任道。这个安息城,没人不知道任飞翔任大公子的名字。现下任飞翔正在喝酒,喝得是上好的海青酡,古人有诗言:“落花纷纷稍觉多,美人欲醉朱颜酡。”这海青酡的颜色,就好像那喝醉酒的美人脸上的红晕,初入口时甚为甜美,回口却极是辛辣,后劲又大,像极那胡地女子的爱恨。
滟滟姑娘只有任飞翔岁数的一半。
她是个让人一看就挪不开眼睛的美丽女子,就好像你看到春天的第一朵花,娇艳得那么生机勃勃,带着不可置信的纯真。而这种纯真在风尘女子中却是少见的,尽管滟滟姑娘是北夔最有名的青楼春江苑的的花魁,更是老板。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却经营着这么座有名的青楼,自然和眼下喝酒的男人脱不了干系,安息城里没人不知道,滟滟姑娘是任飞翔的人。
她露出半截雪白的手,把海青酡缓缓注入华彩流光的琉璃杯。
如果没有那尴尬的沉默,简直是如画一般的才子佳人。
滟滟姑娘的厢房唤做子夜阁,临着窗儿,就看见楼下男男女女穿着花花绿绿的衫子,唱着卿卿我我的小曲,舞着莺莺燕燕的腰肢,端的是一片风流迤逦景象。于是这子夜阁里的沉默,就越发的突兀,好像是在锦缎上撕了道口子。春江苑的姑娘们个个提心吊胆,三天了,虽说任飞翔依旧霸着子夜阁唯一入幕之宾的位子,虽说滟滟姑娘的唇边依旧挂着那迷醉人心的微笑,可是两人间就是不说一句话。没人有那个熊心豹子胆去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这花一样艳的人冷起脸儿来,当真可比那带刺的玫瑰,你想去碰吧又怕伤了手。
忽然,滟滟姑娘笑了。不是那种敷衍的笑容,而是真正的花一样的笑容。
“怎么,你想好了?”任飞翔亦是懒洋洋的开口。
“想好了。”她往窗下一望,道,“人都到了,没想好也得想好了。”
“就不知这回我们是否想得一样?”
“但愿君心似妾心。”
楼下走进来一个人,带着斗笠,一身麻布衣服,上面还清楚地打着补丁他对迎上来的姑娘说:“我要找任飞翔和滟滟。”他说得如此自然,好像他要见的不是这安息城最有名的两个人。那姑娘刚想冷笑说你一个穷汉想见我们当家的,忽然听到一阵风铃的声音,这烟花之地极是喧哗,风铃的声音细而弱,却分明送到每个人耳中——这是滟滟姑娘见客的标志。顿时,这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旅人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微微拉了拉斗笠边缘。也不要姑娘引路,自己走了上去。
推开雕花木门,他看到一间空屋——
颈上一凉。
一把刀,一把剑。
刀身泛着隐隐的白光,而剑身则像是与刀相呼应一样,透着点点的青。
他们有很好听的名字:花月刀,春江剑。
如果你是一个武林中人,而不知道这两把兵器,那么你就要小心,因为很有可能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这两把兵器的主人是谁,见过他们的人都死了。最后一次见到春江花月刀剑齐出的人,是飞龙山庄的主人展䶮,横行江湖五十年,黑白道上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五大门派为围剿他折损半数人马,从此一蹶不振——然而他也没逃过这可怕的一刀一剑。人们在他的尸体旁发现了血写的六个字:
“花月刀,春江剑。”
从来没有人能把春江剑和春江苑联系起来,当然,更别提认出这把剑的主人就是春江苑的老板滟滟姑娘这回事;而花月刀,自然是属于任飞翔的。
如果有人说他能见这刀剑齐出还能活命,那他要么是绝世高手、要么是不自量力。
可惜司马檀两者都不是。
他是他们的朋友。
天下哪有杀死挚友的事情呢?
这一刀一剑与他的脖子只有一张纸的距离。任飞翔和滟滟一左一右,一个依旧是懒懒地架着刀,一个却还是笑眯眯的。
司马檀取下斗笠,笑道:“两位,别来无恙?”
“朝廷钦犯、武林败类、弑父逆子、叛国乱党,居然还敢大咧咧地闯到这里来?”任飞翔的声音绵绵的,活似条泥鳅。
“这罪名倒是一条不少——”他转过头看向滟滟,温柔道:“滟滟,你相信吗?”
任飞翔哼了一声。
“为这事我和他争了三天。”滟滟姑娘轻轻地笑着,“现在我们都想好了。我数到三,三声以后,便决定你的生死。”
一。
二。
三。
“贤伉俪还是一如既往地心有灵犀。”司马檀见那两人同时收住兵器,道。“虽然我也挺怕任兄吃醋,一刀砍了我。
“你倒是气定神闲。”任飞翔咳嗽一声,没好气地说,“现在也该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回事?”
滟滟关上门和窗,道:“司马樾突然回京有关吗?”
司马樾,正是司马家长子,钦命镇北将军,司马檀和司马瑾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母亲早亡,虽是庶出,司马夫人却待之如亲子。
司马檀闻言一惊,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件事应当没有公布出来……”
滟滟暧昧地笑笑:“男人嘛……在床上的时候,总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青楼的消息可比你想象的来得快。唉,你别瞪我,这是纱羽说的。”后一句很明显是应付任飞翔的杀人眼光,
任飞翔瞪了她一眼,道:“题外话就到此为止,快说吧。”
“如你们所说,我大哥的确回来了——就在那天……”只不过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兄弟重逢会是在这种情况下……那天司马檀送走了白琅,已是鸡鸣,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房中,可一到外院,就发现事情不对劲。“……我看见了大哥,本来应该在北疆的大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而小妹一直在哭。”司马檀正要喝茶,任飞翔却把茶杯拿开,为他换上一壶酒。
“这时候比较适合喝酒。”
“多谢。”司马檀一口将那酒倒入喉咙,滟滟本想说些什么,却被任飞翔以眼神制止了,“大哥的武功不在父亲之下,他发现了我。然后我就被抓住了。”
“你就这样乖乖被抓?”
“大丈夫俯仰无愧天地,我何需逃跑?况且就算真是刀山火海前面等着,我也想做个明白鬼。”司马檀“哈”了一声,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心中苦涩减轻几分,“可惜……可惜,等着我的不是刀山火海,却是弑父叛国,大逆不道的罪名!”
“这么说来,司马将军在你回府之前就已经……遇害了?”任飞翔问。“你身穿夜行衣,事发之时又不在场,嫌疑自然落在你身上。”
司马檀不语,算是默认。
“司马将军武功当世无双,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害死?”滟滟疑惑道。
“父亲中了毒。”司马檀顿了顿,“南玉的‘鸠毒’。我南下赈灾之时,曾帮助过鸠族流民。”
“这就是‘叛国’了吗?只凭这个,怎么能将你定罪?”
司马檀握紧了拳头,咬牙道:“致命武器,却是我娘留下的翠玉匕首。这匕首有两把,是我娘临终之时交与我兄弟,一把刻有‘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另一把则是‘兄弟既翕,和乐且湛’。”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那翠玉匕首。翡翠的剑柄雕刻成虎头,剑身上细细镌着八个字,正如司马檀所说,乃是“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司马檀又道,“家母将这两把匕首留与我们,正是希望我们兄弟友爱,同心协力。”
“等等,你说杀死你父亲的是这把匕首,那它又怎么会在你手上?”滟滟道,话音刚落,她猛地省起,“莫非……?”
司马檀叹了口气,道:“如你所想,这把匕首是我大哥的。当年大哥奉命镇守北疆,我只有十一岁,大哥临行,要我私下与他交换了匕首,见物如见人。此事爹和小妹都不知道。”
“这么说来……杀死司马将军的……?”
“除我大哥,不做第二人想。”司马檀举起琉璃杯,对任飞翔道:“任兄,可否再为我添些酒?”
任飞翔看了看他,为司马檀添上酒,只见他又是一口干尽,于是那到了嘴边的“也许早在与你交换匕首之时他已有害你之心”便生生吞了下去。
“不过话说回来,你那时着夜行衣出去又是为了什么?”见司马檀神色黯然,滟滟不再提司马樾。
“……我去帮一位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兴许他能证明你的清白。”
司马檀摇摇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相信她……一切都来得太过巧合了。”他垂下双目,道:“连骨肉至亲都能背叛,萍水之人,我如何能交托?”
任飞翔一把抢过他手中酒杯,冷笑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来此?也许我们只是骗得你的信任,再把你交到司马樾手中呢?司马檀,你本不该是如此懦弱之人。”
司马檀如遭雷击,苦笑道:“任兄教训得是,是在下不该做此丧志之言。”言毕,他却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尽管如此,我依旧不能去找她:如果她是无辜,我怎么能因自私将她牵扯进来?”
却听得滟滟幽幽叹了口气,道:“只怕是由不得你了。”
“滟滟你?!”司马檀只觉一阵头重脚轻,急提内力,却是毫无作用,“酒里……放了迷药……”
失去意识前,只听得任飞翔道:“檀,我们不会害你……”
他终于沉入了黑暗中。
“檀始终太善良了。”滟滟轻轻拂了拂司马檀的额发,怜惜地说。“此事我们终须瞒着组织。”
“我们的任务不包括他,组织无法怪罪。”任飞翔站起来,将案上花瓶旋开,门后赫然是一间密室,他扶起司马檀,将他放到榻上。“等他醒来,他会明白。”
滟滟从怀里拿出副画像来,笑道:“这画可真是画得惟妙惟肖,烧了未免可惜。”
“这是规矩。”任飞翔板起脸孔。
“知道了知道了,你何必拿这张脸给我看。”滟滟将画像送到烛火前,那火舌很快吞没了栩栩如生的人像,好像吞噬了他们的生命一般。
画中之人,一个男子坐在轮椅上,美丽如风中之蝶,身后站着一个带鬼面的紫发男子,他们旁边,则是个妙龄少女,眉目间说不出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