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茫每月十五会到山下小镇行医,顺便采买日用品。那会儿我还不能自由行动,他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件粗布的男装。
“白姑娘见谅,眼下情势……”
“我明白的。”穿男装比较方便行动,虽然他不见得说的是这点,但我懒得听解释。何况,我非常非常讨厌穿女装——牵涉到极度讨厌的记忆。夜胧以前说过,好杀手能压抑自己的喜恶,而顶尖的杀手则没有喜恶,我充其量在“好”的那个层次。
但是,我现在无事可做。那么留在思茫身边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我不懂医理,呆在思茫身边也帮不上忙,于是我担任起那个采买的角色,他好医治更多的病人。于是我开始逛市集,听思茫说,这里距京城有短距离,也没什么特别名贵的出产,反而能在几次王权的交替中勉强留了下来。思茫不是个物质生活上有什么追求的人,我对这些无所谓,所以便按他的交代选了些杂货,但那些卖家一听我是思茫的小厮,便争着送我许多东西,其中以女性反应最为激烈,到最后,我两手抱着那些推托不掉的买一送十视线被挡得严实,夹缝里看路,准备回医馆找思茫。
碰的一声我撞上了个人,东西掉了满地。于是我蹲下来开始捡。后来有双手开始帮我捡,我抬起头的刹那,呆了。同类的眼睛,那种覆着层淡淡笑意但下面却什么都没有的虚无,这样的眼睛,我天天都对着镜子看。
“多谢。”我说。
他摆了摆手,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比思茫不知道高级多少的白色长衫,上面用白线绣着白梅,和这个镇子非常不搭调。
“小兄弟,可知道思茫大夫人在何处?”他摆出一副非常标准的“职业微笑”。
“我正要回先生的医馆。这位大哥也是看病的吗?”我试探地问。
“不是……是他的旧识,今天经过这里,便来看看他。”他也在打量我,“你说‘回’?”
“我暂时住在先生那里。”
他含笑的嘴角僵了一僵,自语道:“思茫那家伙……怎么还是……”
显然,他和思茫是旧识。我对思茫的印象,更像是从古典小说里走出来不染凡尘的修仙之人,他身上能闻到淡淡的青草的香味,混杂着药味,手指上系着的是无数人的希望。如何会识得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我一愣,既然他是同类,那么思茫救了我,救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正考量间,已是行到医馆,思茫正送走最后一位病人。这个被我认为同类的男人,那眼里的虚无突然变成笑意溢了出来,他快步迎上去,说:“好久不见,思茫大夫。”
思茫看见他,想了想,像对待他所有的病人一样如春风般地笑了,说:“原来是你,无恙否?”
男人叫做华银钏,是思茫的前患者。他跟着我和思茫上了山,思茫对他介绍了怎么认识我,他上上下下再次打量我,我也没少看他,谁也不多说什么。思茫问我可不可以把今天买的东西整理一下,我明白他有些话要和那个银钏说,识趣地出去了。晚上,我睡不着,想着那个男人的眼睛,便猫了出去,上山的风很凉,有星星月亮,我就看着他们发呆。
“睡不着?”有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几乎是跳了起来,我居然完全没发现他的接近,这严重打击了我的职业自尊心。
“华……公子。”我小心地组织措辞,“公子还未休息?”
“你不也是一样吗。”他漫不经心地说,随即那双眼睛忽然锐利如刀直直看着我,“我们有很多地方一样,不是吗?”
我浑身一凛,正想说什么,一双冰凉的手却无声息地爬上我的脖子,修长的指节,指腹光滑我完全没有看清他到底是怎样移动到我背后。“你是谁?”他没有杀气,只是警告。
“我也很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
他打断我:“你听好了:我欠思茫一条命,不管你是谁,受命哪个组织,你若动他……”他没有把话说完,我只觉脖子一紧,顿时呼吸困难——
“我……不是思茫……的敌人……”我的声音小得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他松了手,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好极了。”我看得懂他的眼睛在说什么,他说他不在乎多杀一两个人。我终于想起来,那双眼睛不像是我的,而更像是我第一次见到夜胧。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在黑工里面死了,蛇头要把我卖到窑子,我不知道窑子是什么,却直觉得怕,夜胧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他先是一枪杀了蛇头,然后拧起我,问我跟不跟他走,我说好,他也是这么说了句——
好极了。
我要杀了夜胧杀了夜胧杀了夜胧……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了焦距,我听见胸中那只嗜血野兽睁开了红色的眼睛。华银钏正在往屋里走,察觉到我的动静,猛地回头,我却已经摸出了随身的短刀,朝他冲过去。我眼中只看到夜胧,华银钏这个人已经模糊了。
还是用枪好,用枪不用沾血。而且,夜胧最擅长的就是近身战。
肋下又痛起来,思茫好像说过尽管我最近已经好很多,但还是该避开剧烈的动作。
夜胧的动作比我这个伤体快很多,他的招式我从没见过,他完全不受我的攻击影响,我急了,一个发狠咬了下去,他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出,居然真被我一袭而中。嘴里的腥甜让我渐渐恢复了些神智,可也明白这次让我全身都是破绽,华银钏的那一掌夹着罡风马上就要落在我背上。
必死无疑了。
“统统住手!”
思茫的声音让我更清醒了些,而华银钏那一掌也没拍下,我总算明白眼前站着的不是夜胧,而我也不是在那座斜路山上。这么大的动静,思茫被吵醒也是应该的了。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华刚才只是警告,为什么我会生了攻击他的念头,只是因为我忽然想到他和夜胧很像吗?不对,我刚才完全丧失理智了。
思茫和华银钏说什么我没听见,我只是开始回想。那时候接下“处理”夜胧的命令,组织明白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对付夜胧,当然他们也明白我还不是夜胧的对手,所以在我临走前给我注射了仍在实验中的新型毒品“自由”,这种药会让人产生强烈幻觉,并且最大限度地提高人的潜能。美其名曰让我对付夜胧,同时也是让我实验这种药的药性。前几个月都跟没事一样,让我几乎忘了这事,刚才,莫不是……
我突然感到心脏一阵猛烈地痉挛,像是有人抓住了它,正慢慢地想把它捏碎一样,我的身体开始抽搐,肌肉收缩的同时像是千把刀子在割,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自由”还没有完成的原因,他的副作用太大了。我明白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不好看,眼泪发疯一样地把我体内的水分抽离,口中流出肮脏的白沫,我听见自己发出啊啊的叫声。
这是有异物放到了我的嘴里,我毫不犹豫地咬下去,有血的味道。然后什么东西送了进来,落入我的喉咙,一股清凉浸入我的五脏六腑,痛苦霎时减轻许多,可这时的我已经被它折磨得几欲昏厥。
我感觉到有人抱起我。
×××
“是吾不察,她身上居然藏了这怪毒。”思茫把白琅放在床上,刚才让她服下甘霖散稍微控制了痛楚,又封了她周身穴道,好让她沉沉睡去,可现在再探脉象,却是混乱得前所未闻。
“你不察的事情还多。”华银钏肩上的伤口已让思茫先行包扎,他此刻抱着胸站在屋中一角,冷冷看着床上女子,“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对陌生人掉以轻心。”刚才那一仗,她的武功路数毫无章法,却毫不拖泥带水,招招狠准致命,尽管他能应付过去,但天下第一的武者也害怕不要命的疯子,她刚才发狂的攻击,连他也微微冒了冷汗。“你要养虎为患吗?若今天她发疯的对象是你不是我……”
“她对我没有敌意。”思茫的银针扎在白琅身上,她像是受伤的狼崽一样呜了声。“你看看她,就像当初的你。肋骨断了三根,左手几乎废掉,又从山上摔下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我怎能见死不救。”
“思茫,不要跟我装傻。”华银钏几乎是吼出来了。“你就算退隐,多少人在觊觎你的能力你不是不清楚。”
“也包括你上面那位?”思茫不抬头,平静地说。
华银钏却是如遭雷击。他走上前,隔开思茫欲下针的手“你既然明白,我也不再隐瞒。只是思茫,这个乱世每天都有人死去,你又能救多少人?一个人,一分牵挂,你便是让她自身自灭了,也不会有人怪你。”
思茫沉默半晌,道:“人之疾在五脏筋络,乱世之疾则在人——我救的不是人命,而是爱人之心。当初我救了你,而今,我要救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便不会放弃当初的承诺。”
“实现承诺的方式不只一种,太师……”
思茫抬起手来,止住了他:“受人之事忠人之命,我不怪你,银钏。但是,我绝不会帮他——也不会原谅他。”
华银钏无话可说,只得看着思茫专注的侧脸,他知道思茫的固执一上来,谁也拦不了。只得换了个话题“她的毒……你有法可解?”
“惭愧,我从未见过此毒——如今只能尽力压制着,再寻着法解。”
“我明白你不想欠他人情。但若这毒连你也解不了,只有……”
思茫笑道:“银钏,你还真是帮他。”
“这么多年的习惯了,你叫我不帮他帮谁去?”华银钏苦笑,推门走了出去。
思茫定定看着榻上女子,她说过她已有二十,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婚娶的女子已是不多,加上她无时无刻流露的戒备和淡漠,自己其实早有察觉——她和当年的银钏很像。真的,他怪不了谁,银钏也是,那个人也是。如今想来,他们又何尝不是背着自己的痛苦?救人命,救人心,他知道银钏说的是实话,一己之力,救得了多少人?
最该怪的,始终是他自己能力不足吧。
可是他已经不愿再看到任何人在他面前死去了。
他想到银钏口中的那个人,下定了决心。五年多了,曾经走在一条道路上的人,如今也不曾改变方向,可自己却不能也不愿追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