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赶回小屋,才发现岚身上的毒伤比我想象得更严重。
我已无力救治他,只能陪着他直到最后。
而我却靠着宝籍内的一个秘方苟活了下来,虚度不多的余生。
这就是你们想了解的一切了。然后是你们的选择。
不必把答案告诉我。因为我知道你们就像当年的任昆尘他们一样,属于你们的家族。
往事如烟,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我累了。
天雷堡。
丁游靠着护栏,望着池塘的水纹。有几条金黄色的小鱼在清澈的水中悠闲地游荡。
“丁游,”南宫袖来到他的身后,“你是不是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丁游苦笑着回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小孩有哭的权利,大人就没有吗?女人可以哭,男人就不能吗?”
丁游没有作声,把视线又投进池子里。
“不要逞强了,”南宫袖扳过他的身子,“丁岚死了你不难过吗?”
“当然不是。即使他不是我亲弟弟,我也……”他看着她,一脸无奈而哀伤的笑。
南宫袖生气地说:“你们丁家的男人都是这个样子,优柔寡断扭扭捏捏!想要的东西就要自己去争取呀!你父亲这样,你也这样,”她转身就要走,“死了都活该!”
丁游忽然一把拉住她。
她回头。
丁游深深地望着她说:“你说得对,丁家的男人很没用,没有反抗到底的坚强。可是,至少我不会放开你,我不会再重蹈覆辙。袖儿,当你觉得南宫家没有了能绊住你脚步的事,我们两个人就一起离开吧。”
南宫袖轻轻挣脱他的手,微扬下巴看着他问:“离开?去哪儿?”
“浪迹天涯,找个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南宫袖凝视着他的眼睛,许久,她的脸上绽开了如花的笑靥。她抽出一把红袖刀,塞进他的手里。“那么,就用这个做信物。失约的话,你可是会没命的。”
她笑着,转身跑开了。
东方三七坐在屋顶上发呆。
西门忧看到了他,轻轻一跃而上。
“天雷堡的景色很好看吗?”
“当然不,”东方三七回答,“不比我的逍遥城漂亮。”
“那你躇在这儿坐什么?”
东方三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讨厌‘东方三七’这个名字。”
“为什么?”
“以前是不喜欢‘三七’这个名,因为它老给我惹麻烦;现在则是厌恶‘东方’这个姓。”
“可惜你永远改变不了你是东方三七这个事实。从生到死,你永远是逍遥城的人。”
“我知道,不用你罗嗦!”东方三七站起身,不快地说。
“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你得接受现实。”西门忧冷漠地道。“他说得没错,我们没有承担真相的能力,更无从选择。如果把真相说出去,不仅是六派顷刻间崩塌,连整个江湖都完了。”他看向远方,面容带着无尽的忧郁和疲倦。“这个江湖,远比我们想象的更脆弱。”
“我当然懂。如果没有一堡二城三世家,江湖又会失去秩序,陷入混战,把武功当作杀人技能。可是我们没办法否认,六大家族现今的强盛是以别人的牺牲为代价的!”
“那你又想怎么做?”西门忧淡淡地问。
东方三七无言以对。
“知道我们的父辈做过那种事又有什么用?”西门忧又道。
“难道就真的让真相随风而逝吗?”说这句话的是南宫秀,他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屋顶上。
“是的。”这是西门忧的回答。
“可这对江轻羽太不公平了。”南宫秀说:“我们能为他做什么?”
他问的是一个他们都无法解答的问题。
沉默。
好半晌,西门忧突然轻轻地道:“大哥答应过我,不会让他死的。”
远方的天际,夕阳迈着它孱弱的步伐,徐徐地沉入西山。
“慕容堂主,”蓝弦歌和蓝雅意叫住了慕容柳,“请问可曾看见我家小妹?”
“蓝大小姐吗?我刚才看到她从江轻羽的房间跑出来,好像脸色很难看。”
“啊呀,”蓝雅意皱眉叫道,“妍儿妹妹是不是给人欺负了?”
这时他看到了出现在慕容柳身后的叶残冷,吓得立即噤声。
“我看了宝籍上的记载,”西门乐对江心白说,“因为没有制解药的引子,只能以内功逼毒。不过那种内功要从小习练的。所以我只能改投他法。逼毒的原理我基本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先封住你周身穴道,防止毒素移位。”
江心白没有拒绝。
西门乐探索着逼毒的门道,片刻就累得满头大汗。
“不行,我一个人功力不够。”西门乐长吁了口气。“你等一下,我去找几个内力好的人来帮忙。”
月亮升上了夜空,它的光华照在了言蝶身上。
她穿了一袭珍珠红的长裙,更衬出她倾国倾城的美丽。
她的嘴里哼着童谣,看着西门乐匆匆从房间里出来,然后便慢慢向前走去。
门开着,她看见江心白就坐在窗边。
言蝶扶着门,睁大眼睛看着他,轻轻地说:“我记得你噢,你……杀了我的孩子。”
她走到他跟前,“你有罪。”她说。
他满怀厌恶和怜悯地望着她。“你永远都不懂花丛以外的世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的眼神空洞冰冷,“我只知道你杀了我的孩子。可是,你骗了所有人,连我的丈夫都不相信我说的。谁来为我鸣冤?没有人。”她忽然尖叫道:“没有人听我说!都是因为你!你是凶手!”
言蝶倏地扬起藏在长袖中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他的胸膛。
他不能动,只是心口的剧痛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言蝶凑到他的耳边说:“你听,我的孩子在哭呢……”
她猛地拔出匕首,一篷热血溅在她的脸上、身上。
她笑着,又唱起童谣。
两行泪水滑下她的脸庞,混着他的血,化作粉红色的液体,流过她满是血污的白颈,淹没在衣裙的色泽中。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叶残冷率先冲进房内。
江心白倒下去的时候,倒在了他的身上。
言蝶看到了任无桀,手中的匕首掉了下来。她扑进他的怀中,“哇”的一声失声痛哭。
鲜红的血染湿了江心白雪白的长衫,看上去触目惊心。
“轻羽!”
他听到他们叫他的名字,他在心底叹息。
月光从窗户泻了进来。
他的视线痴迷地缠上夜空中的明月那盈润皎洁的脸。
“今夜是满月吧……”他轻轻呢喃着,意识沉入了黑暗。
“他伤得很重,”西门乐对等候在门外的众人说道,“如果能熬过今夜,那么还有希望。”
叶残冷静静地听着,然后冷冷地对任无桀说:“堡主,我要求你做一个交待。”
天雷堡的议事大厅内,一堡二城三世家的首要人物都聚集在此。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照明的火盆发出“噼啪”的燃烧声。
叶残冷站在大厅正中,直视着任无桀。
“天雷堡向来是六派之首,你作为堡主不能失信于天下。”他的语气平和中透着冰冷。“现在谁都知道江轻羽无罪,那么对他的惩戒应该无效。但堡主夫人却行凶伤人,堡主应如何治罪?”
卢广率先开口:“叶残冷!你怎么敢做这种要求!”
叶残冷淡然地说:“堡主夫人嫁入天雷堡,自是堡内之人。王子犯法都要与庶民同罪,天雷堡的法戒难道就可以讲私情吗?”
花映红激动地道:“可是蝶夫人没习过武,自小长在王侯家。虽然她嫁入天雷堡,但她根本从未涉足江湖,怎么能以江湖规矩来论罪?更何况,她只是思念亡子一时失常!”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花映红?”他眼尾也不扫她一眼,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任无桀。“堡主,当着六派这些少主的面,我希望你能给个说法。”
江心白醒了过来,看见月光已洒了满室。
隐隐地传来了巡夜人敲更的声响。
看护他的侍儿倦极地睡着了。
江心白慢慢地坐起身,没有惊动侍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披上他的白袍,向外走去。
“今夜是满月了。”
他看着月光,这么叨念着。
“我爱蝶儿,我无法伤害她。”任无桀的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她必须受惩罚的话,我愿代为承之。”
“您是堡主,这如何使得?”三位长老齐声反对。
花重转向叶残冷道:“你身为幻月堂堂主,这等行为已是以下犯上!”
叶残冷漠然地扫了他一眼,又看着任无桀。“从十八岁那年比武江轻羽胜了你开始,你就对他有了顾忌。而后他只身独闯江湖,结识了许多朋友,这也成了你的心病。因为他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你羡慕他甚至妒忌他。你以为他就是任昆尘要你警惕的人,所以你无情地驱逐他。而那个笨蛋,他一直信任你。他忘了你是天雷堡堡主,你有你的利益。”
“你胡说什么!”任无桀强压着怒意斥道。
“任昆尘要你小心身边的人,却忘了跟你提及我的身世。而江轻羽表现得太出众了,吸引了你全部的注意。我一直努力隐藏着自己的锋芒,甚至连比武都不全力施展。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暗中观察你,你是个本质自私而虚伪的人,你根本没资格命令我。”叶残冷冷傲地说。“你还不明白吗?你爹要你小心的人是我。”
任无桀铁青着脸反问:“那你为什么还留在天雷堡?”
叶残冷没有回答。
这时,一个幽冷的声音传来:“他是为了江轻羽。”
“妍儿妹妹!”蓝氏兄弟惊喜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小妹,“你到哪儿去了?我们到处在找你。”
蓝妍没有回应兄长,她径自走到叶残冷跟前,望着他说:“这三年你仍留在天雷堡就是为了借堡内势力寻找轻羽,对不对?不过现在没必要了,你根本不需要再留下来。”她又环顾着四周的人道:“你们在干什么?在讨论轻羽的事吗?任无桀,你决心怎么弥补过失呢?”
“蓝小姐……”任无桀皱着眉看着她。
她给了他一个惨然的笑容。“你放心,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活着的人又能给死人什么补偿?”
“什么!”西门乐吓了一跳。“哎,我真不该到这儿来,我应该回去看看!”他说着就往江心白的房间跑去。
她叫住西门乐。“我不是说算了吗?大家什么都不用做了。”
“妍儿妹妹!”蓝氏兄弟担心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蓝妍摇了摇头,悲哀地望着众人,轻轻低吟:“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你们从没想过‘江心白’这个名字的含义吗?江心的秋月……难道不只是一个倒影吗……”
东方三七脸“刷”地一下变白了。“你要说什么?”
蓝妍看向两位兄长,低低地说:“哥哥,我刚刚……去了轻羽的墓地……”
江心白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月华满天的夜晚。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月已西斜。
他披上外衣来到屋外,蓦然看见江轻羽不知何时已回来了,背靠着一块岩石,坐在那儿欣赏着月色。
“轻羽,你怎么不进屋呢?”他走上前,忽然注意到兄长衣襟上紫黑色的血迹。
“轻羽!”他扑到他跟前。
江轻羽淡淡地笑着说:“我没有失约吧。”
“轻羽,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兄长轻描淡写地把发生的事告诉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不告诉我用‘海市蜃楼’会损伤到你自身,不告诉我你中了毒!你——混蛋!”他激动地冲着江轻羽吼道。
“我觉得这不是重要的事,所以就忘了。”
“轻羽……”
“现在,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傻瓜呢?”江轻羽自嘲地微笑着说,声音里有点悲伤。“我一直都以为,只要没有仇恨,这个世界会变得美好起来。可是……我忘了还有其它一些东西……”
他怔怔地看着大哥,第一次了解到大哥内心的想法。他忽然懂了,大哥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心意。“你……当然是个傻瓜……天真得无可救药。可是,现在不是反省的时候。告诉我,我该怎样帮你疗伤?”
江轻羽没有回答,只是一脸安宁地望着夜空,轻轻地说:“你看,今天的月色多美……”
“轻——”他望着大哥的眼睛,所有的话语忽然哽在咽喉。
那双眼睛如同漆黑的无底深渊,吞噬掉一切的光芒。
他知道,大哥的眼睛死了。
泪水滑下他的脸,他握住兄长的手。“轻羽,你答应过我留在我的身边不离开。”
“是啊……”江轻羽的笑容如同月光一般虚幻。“我是个差劲的哥哥呐。”
“才不是!”他低下头,止不住的泪水滚落在兄长的手上。他低声叫道:“才不是这样的!我总是依赖你!总是要你照顾!却从来没有安慰过你!我……”
江轻羽费力地抬起手,为他拭泪。“娘不愿看到你哭,岚,我也不愿看到你哭。你已经……长大了……”
“轻羽……你不能离开我……”
“不会啊,岚……你要记住,无论我身处何方,我都和你……看着同一轮月亮……”江轻羽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为我吹一曲吧,岚……我想再听一听故城的曲子……”
他顺从地取下腰际的竹笛,那是大哥亲手做的,在上面刻有他的名字:岚。他想起过往大哥教他学笛的日日夜夜,用他所有的情感,为大哥吹奏出故土的天籁。
他流着泪,忘我地吹着,很久很久,直到江轻羽沉沉地睡去,身体变冷。
“江心白就是丁岚,三年前死去的是江轻羽。”蓝妍说着她得知的一切。她没有哭,甚至没有表情。
大厅内死一样的沉寂。
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幽幽的笛声。
伤口裂开了,血流了下来。
江心白毫无知觉,梦游似地向前走着。
他慢慢穿过长廊,在白色的大理石通道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湿漉漉的血迹。
最后他来到天雷堡最高的楼台上,靠着柱子,吹起了竹笛——竹笛上刻着一个飘逸的字:岚。
轻羽,你在听吗?这是你最喜欢的,来自大漠的曲子。我吹得好吗?
叶残冷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你为什么要扮成你大哥?”
他停了下来,望着天上的明月回答:“如果所有人说月亮是蓝的,那么它就是蓝的。如果所有人说轻羽活着,那么他也一定活着。他说过会一直和我看着同一轮月亮。我长得很像他,我学会他所会的一切,我知道他所有的事。你们看到我,一定就像看到他。我希望这样,因为那表明他存在于我的身边。”
然后,他又浑然忘我地吹起笛子。
他吹着吹着,笛管里渗出了血丝。
他咳了几声,再次看向夜空。那轮凄迷的冷月依旧高悬。
“又到了轻羽的祭日……”
他轻轻地说,向后倒去,倒在了叶残冷的怀中。
“我的生命是轻羽最后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他哀伤地看着叶残冷,虚弱地说:“请你帮帮我……”
然后,江心白闭上了眼睛。
“他……是不是已经……”丁游紧张地问。
叶残冷没有回答。他背对着他们,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有着一股震慑之力:“任无桀,你听好了。我欠天雷堡的,早已还清。但天雷堡欠了我太多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向你讨还一切。”
他说完,抱起江心白,轻飘飘地跃下楼台。他的身影轻易地翻出城墙,几个起伏,就消失在夜的黑暗之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