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和他的剑,仿若炎夏的凉风一般,吹入江湖。
西门家四公子西门忧,自学会用剑起,就把他的三个兄长打得四处乱逃。十五岁时他挑战父亲西门夏,尝到了第一次败绩。一年后,他卷土重来,用剑把西门夏逼上了树。
此后,西门忧就没有一天高兴过,因为难找能和他像样比试几回的对手。
后来,西门忧听闻逍遥城的东方三七武功了得,就打算上逍遥城挑战。半路上遇见了初闯江湖的他。
西门忧就此尝到了第二次败绩。
当时西门忧的反应是白天撞到了鬼。
此后西门忧前前后后共挑战了他不下十次,也败了不下十次。不过他却从西门忧的对手变成了朋友。
南宫世家少主南宫秀,出格的家教造就了他腼腆和无情的两个性格面。
有一天,当南宫秀面无表情地叫一个因逃荒而偷东西的人去死时,被恰好路过的他看见。
他结结实实地收拾了南宫秀,封了他的穴道把他扔到闹饥荒的地方。
南宫秀在那里得到的不只是满身虱子而已,还有影响着他整个人生的东西。
后来他再次遇到南宫秀时,他们成了朋友。
逍遥城少城主东方三七,一时好运险胜了西门忧一招半式。这让听过关于西门忧传言的他寝食难安。为了怕被西门忧缠着比试,他连夜逃出了城。
而后,游荡在外面的东方三七穷极无聊,摆了个小小的擂台,同时接受武功、文才、琴技、棋艺、酿酒等各方面挑战。
在东方三七为自己天下无敌的才能沾沾自喜时,他在摆擂的最后一天出现了。
他的剑于第二十招架在了东方三七的脖子上。
他的一条十八字对联难倒了东方三七。
他在弹奏第十六首曲子时令东方三七俯首称臣。
他以十四子的优势在棋艺上让东方三七甘拜下风。
他酿制的酒十二杯醉翻了东方三七。
之后,他用二十一天的时间磨光了原本想拜师的东方三七的耐心。
师虽没拜成,但东方三七却视他为知己,邀他上逍遥城做客。
他同意了。
他是东方三七第一个带回城的朋友,这引起城内所有人的好奇。不过他注意到的是,东方不错看他的眼神。
那天晚上,他被东方不错悄悄引至一个院子里。
东方不错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丁岚?”
他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丁岚?”
“我和丁猛的交情一向不错。他临终前告诉了我玦夫人的秘密。今天你来的时候,无意中现出了那块玉坠子。”东方不错有点激动地问:“你究竟是不是玦夫人的儿子?”
他默然半晌道:“我是玦夫人的儿子,但不是丁岚,是他的哥哥。我的真名是朱邪轻羽。”
东方不错吃惊地看着他,忽然跪在地上。
“你做什么?”
“十年前连罗耶城一役是我毕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东方不错双唇颤动地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族人,我罪有应得,你想如何惩罚我都可以!只是求求你,不要伤害七儿,求你放过他,要报仇就找我!我是罪人,但与七儿无关!求求你……”
他沉默地看着东方不错。昔日那个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武林名宿,如今只是个两鬓花白、风采不再,为以往的过失悔恨流涕的老人。为了爱子,甘愿放下所有的尊严乞人怜悯。
他满怀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起来吧,”他闭上眼睛冷淡地说,“我不会伤害东方三七的,他是我的朋友。”
“你……”
“我原谅你,”他望着这个老人说,“但仅代表我一人。至于死者,你自己去祭祀他们,乞求他们的宽恕吧。”
丁岚安静地听他吹笛。
这次他吹的是一种很特别的曲子。
“这曲子的调子好奇怪,”丁岚说,“但非常好听。这是什么?”
“这是建造我们故城的祖先传下来的曲子,”他回答,“只有连罗耶人才会吹奏。”
丁岚晃着手中的竹笛说:“那你一定要教我。”
同样的竹笛有两支,是他亲手做的,分别刻上了他和弟弟的名字。
“我当然会教你,”他晃着胸前的玉坠子说,“还有宝籍里的一切东西。不过,你为什么不喜欢练武呢?”
“练得那么好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去和人打架。有个武功盖世的大哥就够用了。再说我已打定主意一辈子在这里逍遥。”
“说什么呐!”他又气又笑地打了弟弟一拳。“你老待在这儿,难道找一头雌老虎娶妻生子?”
丁岚狠狠地回了兄长一拳,随后跳得远远地道:“我倒不需要,但大哥得为朱邪家传宗接代。快去找个大嫂吧,不然就老得没人要了!”
“混小子!”他扬着拳头,向嘻嘻哈哈逃走的弟弟追去。
父亲千里迢迢从大漠追至中原寻找母亲的那份深爱,他在遇见蓝妍后完全能够体会了。
他后来才知道蓝妍是蓝随的女儿,但他不在意。
爱与宽容能带来幸福,他更加深信母亲的话。
蓝妍有十五年时间是在民间长大的。
她的师父时常接济穷苦的人,她跟着师父接触到了很多人间不幸。她的身上全无千金小姐的缺点。相反,多年四处漂泊的生活造就了她独立的个性。
在一种非常普通的情况下巧遇后被她吸引,是因为她有一颗美丽并且善解人意的心。
她在注视他,于是他问:“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
“你看到了什么?”
“一种很浅的忧伤,那是懂得宽容的人所有的忧伤。”
他笑。“你也一样啊。”
“不一样,我们不一样,你……”她怔怔地看着他,手不自觉地拂上他的脸。“你为什么独自抵挡着腥风血雨呢?”
“你能看透别人的心吗?”他又笑了,“没什么的,至少我并不寂寞。”
他闯荡江湖三年后又突然消失。
那时候人们才忽然察觉,除了“江轻羽”这个名字外,关于他的来历,他们一无所知。
离开三年,他又回到天雷堡。
因为他得到消息,任昆尘病危。只是,等他到达天雷堡时,却传来堡主溘然长逝的讣告。
任无桀带着慕容柳和花映红在大门口亲自迎接他。
“你回来就好。”任无桀深深地看着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回视他。
任无桀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的悲痛之色,不过他能从他异常坚强的眼神中寻找到真实的感情。
三年不见,任无桀变得更为成熟稳重了,他父亲身上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势在他身上慢慢呈现出来。
他还注意到,慕容柳和花映红对任无桀的态度多了一种恭敬。即使是喜欢抢着发言的花映红在任无桀说话时表现得很安静。
不知为何,他对此感到不自在。
在回房的时候,他看到叶残冷背靠着墙站在一边。
“叶!”他高兴地叫道。“原来你在堡内,怎么不来迎接我?”
“那是我的自由。”叶残冷冷淡地回答。比起三年前,他的气质更为冰冷,不易近人。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十分温和。“你没怎么变。”
“你们倒是变了不少。”他说。“我不在时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
“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叶残冷的眼中滑过一丝嘲弄之意。“任昆尘死前对任无桀说:‘你要小心身边的人’,我偷听到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已经完成了我的誓言,所以他有点担心。”
“哦?真的吗?”他讶异地看着叶残冷,“那你怎么还不走?”
叶残冷望了他半晌,轻哼一声:“与你无关。”他正要离去,忽然又回身道:“提醒你,以后对任无桀不要再直呼其名了。”
“为什么?”
“因为他将成为天雷堡堡主,而你是他的属下。”
叶残冷丢下这句话,留下他一人,茫然地站在那里。
任昆尘逝世的消息震动了武林,江湖各派俱派些有名望的人参加葬礼,有的甚至是一派之主亲来吊唁,连已成为丁太夫人的丁家实际掌权人也亲临天雷堡。不过,显然这位老妇人的真意是让江湖上最近盛传的,她已油尽灯枯的谣言不攻自破。
西门忧会和大哥同来天雷堡,则是为了见识一下新任堡主的真面目,看看他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做自己的对手——他最近又技痒了。
东方三七则是被父亲逼来的——他的父亲似乎不愿意见任昆尘。
南宫秀向来无力反抗姐姐,只能在心底抱怨一下。
不过,当他们看到天雷堡新堡主任无桀介绍新任堂主时,那种失态是显而易见的。
他以朔风堂堂主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
“轻羽,你认识那几位少主吗?”任无桀问。
“哦,是我闯荡江湖时交的朋友。”
任无桀没说什么,但他注意到任无桀的眼中闪过一种奇怪的神色。
“桀哥哥……”一个柔美的声音怯生生地传来。
他转身,看见一个绝美的少女。
“她是……”
“她叫言蝶,”任无桀望着少女回答,“她的父亲是平安侯,我爹生前的故交。她也是映红的好友。”虽然这么说,但他的眼神泄露了更多秘密。“抱歉,我先过去一下。”
“轻羽。”
他转身,看见了蓝妍。
“没想到你竟然是天雷堡的堂主。”蓝妍笑道,忽然察觉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不,没什么。”他有点失落地说。
蓝妍拉住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轻羽,你千万不要勉强压抑自己。”
他微笑着点点头,执起她的手轻轻一吻,说:“放心,我没事的。”
不久之后,天雷堡人人都知道言蝶将成为堡主夫人。
人们形容说,蝶小姐有着天仙般的美貌和无瑕的心灵。
他在花园里遇到她的时候,能够体会这种说法。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在和花儿说话。”言蝶微笑着说:“你看它们多漂亮。”
“是的,很漂亮。”
“花仙让花儿盛开,是为了把它们送给幸福的人。”
“那么那些不幸的人呢?他们不更需要花吗?”
“他们当然没有花啊!”言蝶睁大眼睛看着他。“只有坏人才会不幸,怎么能把花给他们?”
“哦?真的吗?”他轻轻地问,“你觉得那些不幸的人都是坏人吗?”
“是啊!他们犯了罪,应该受到惩罚,所以不能把花给他们!”言蝶认真地说。她忽然惊恐地看着他的脸,吓得倒退几步。
这时,任无桀在不远处叫她。
她转身,提着裙摆向恋人跑去。她的身影一起一伏,仿若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他望去,见到阳光下任无桀温柔宠溺的表情,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
阳光洒在花间,赋予它们无比艳丽的颜色。
他看着它们,喃喃自语:“美丽的蝴蝶啊,你的世界只是一片烂漫的花丛。”
丁岚仍然在小屋前听着他吹笛。
“怎么了,轻羽?你今天的笛声特别忧伤。”
他叹了口气,把言蝶的事告诉弟弟。
“轻羽,你讨厌言蝶吗?”
“是的。”他低低地说。
“因为她是言子恒的女儿?”
“不。”他摇头。“因为她本身。我不讨厌天真的人,也不轻视无知的人。可是,唯独对以自己狭义的世界去诠注这个广阔天地的人,我无法接受。按她的说法,岚,我们的爹娘、亲友和族人,他们的死不就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了嘛!”
丁岚感受到他的痛苦,抓住他的手臂,发现他的身体在轻颤。
“但是……花映红视她为好友,任无桀更是爱她。这让我第一次明白了我和他们的隔阂。虽然一起长大,花映红毕竟向来养尊处优,不曾真正感受过这个人间所存在的不幸。这也是她能接受言蝶的原因,某些地方她们是相同的。而任无桀,”他闭上眼睛说,“他的世界太复杂了,所以他需要言蝶那样简单的世界让他栖息。”
“他们既然让你不愉快,那么你就离开天雷堡吧。”丁岚认真地看着他说。“为我找个大嫂,然后我们一起隐居在这儿。这片山林虽然离天雷堡很近,但是这里是个十分隐秘的地方,外来者不会闯进来,更不会有人找到我们。”
他慢慢恢复了平静说:“也好。我已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她有着悲天悯人的心怀,她能理解别人的痛苦。”
丁岚笑道:“轻羽,你坠入爱河啦。”
“……对不起,岚,让你担心了。”
“不,没什么……对了,我给你看样东西。”
丁岚返身进屋,片刻拿着一个闪闪发光的物体出来。“我前几天在打猎时发现的。虽然已经死了,但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接过弟弟手中之物,脸色大变。
这是一条闪着金光的细小的碧蛇。
他回到天雷堡时,叶残冷告诉他蓝妍来找他了。
“轻羽,给你一个忠告,你的表现锋芒太露了。”
他疑惑地看着叶残冷。
“事实上,三年前那场比武你不该表现得太好。”叶残冷不再多加解释,径自离开了。
蓝妍来到他跟前。
“轻羽,”她看着他说,“你有心事,非常沉重的心事。”
“是的,”他没有否认,“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处理。”他轻撩她的发丝道:“不过,等我回来后,做我的妻子好吗?”
“好。”她微笑着回答。
“你要等我上凤舞城提亲。”他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唇。
任无桀终于娶了言蝶为妻。
平安侯也来到了天雷堡。
而他看着满目红喜的大厅,看着任无桀和言蝶向平安侯拜礼,忽然感到内心涌上一丝丝的寒意。
婚后不久,言蝶就有了身孕。十个月后,她为任无桀生了个男婴。
在喜气充满了天雷堡时,他的心情却日益沉重。
因为他终于发现了那条蛇的来处。
“真难想象这片山林内还有这么大个深谷。”丁岚环视着四周,惊叹地说。“隐藏得这么好,我们花了近一年才发现这儿。轻羽,”他看向兄长,“那种蛇真的是从这里来的吗?我可是连个蛇影都没看见。”
“你会看到的。”
“我们躲在岩石后干什么?”
“等养蛇人。”
“轻羽……”
“现在什么也不要问,岚。”他低低地说。
丁岚感受到什么,不再开口。他学着兄长的样,屏息以待。
好一会儿后,一个人影出现在月光下。
这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看起来相当衰老。他拎着一个布袋,似乎有许多小虫在里面蠕动。
男人忽然听到什么动静,紧张地问:“谁?”
“我。”他从岩石后站了出来,满目哀伤地看着对方,轻轻地说:“好久不见了,伯父。”
“轻——羽——”男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颤抖地道:“你……真的是……轻……轻羽……”
“是我,伯父,是我,我活着。”他含泪看着朱邪上宏。“我也没想到伯父仍在世。”
朱邪上宏疾步上前,伸出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摸着他的脸,不禁老泪纵横。“我……我以为你和你伯母都死了……我硬挨着这条老命,就是时时刻刻念着为你们报仇!没想到……现在仍能见到你……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朱邪上宏一时间泣不成声。
“还有岚,”他噙着泪拉过丁岚说,“他是我弟弟,娘离开时已怀了他。”
他把发生的事俱实以告。
“好孩子,”朱邪上宏紧紧抓着兄弟俩的手,“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伯父,”他深深地望着久别的亲人说,“命运还是眷顾我们的。跟我们一起来吧,伯父,以后我们就一起生活!”
“是,我们一起生活!可是,在这之前我们得了了中原武林欠我们的血债!”朱邪上宏的神情陡然一沉。
“算了吧,伯父!有那么多人,这血债如何能了!”
“所以,”朱邪上宏的眼中透出一抹阴狠,“我培育了新的‘天圣女’。”
“新的‘天圣女’?就是这袋子里的吗?”
“不错。轻羽,你一定从玉坠子里的宝籍中看到了吧,那里有关于‘圣女蛇’的记载。这是连罗耶城特产的蛇,是为了抵御外敌护身用的。而‘天圣女’是最稀罕的品种,体如细虫,身上的色彩能随环境而改变。加以训练,可达到苗疆‘蛊’的功效。历代就只养了几条在王宫中。我逃出来时带上了蛇苗。整整十一年,我隐居于此,日日与蛇同眠,终于培育出了能大量人工繁殖的新品种。你看看,轻羽!有了这些蛇,还愁报仇无望吗?”朱邪上宏激动而兴奋地说。
他缓缓摇了摇头。“可是伯父,报仇之后呢?那些人的子孙又会来找我们。这样下去,永远没有尽头的。”
“你想说什么?”朱邪上宏的语气忽然转冷。
“算了吧,伯父。不要报仇了。我们一起,去过平静的生活。”
“混账东西!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朱邪上宏厉声道,“你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
“可是爹娘并不希望——”
“住口!连罗耶没有你这样的败类!你滚!”朱邪上宏跳起来指着他叫道。
“伯父!”
“你才不是伯父!”丁岚生气地说:“你根本不了解轻羽!”
一道金光袭向丁岚。
“岚!”他惊慌地扶住弟弟,看着他迅速变白的脸,急切地问:“伯父!您对他干了什么?”
朱邪上宏冷冷地说:“我不允许任何人妨碍我!”
他怔怔地看着他,看到的是一张疯狂的脸。那狰狞的表情,那发红的毫无理智的眼睛,这真的是他的伯父吗?
久别重逢的惊喜已无影无踪。
他忽然悲哀地意识到,待他如亲子一般的那个慈爱和蔼的伯父,早在十一年前就死在了连罗耶。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只剩下复仇欲望的躯壳。
“我真是傻瓜,”他难过地看着朱邪上宏,“我早就应该明白您已经殉城了。”
“连你也要阻止我吗!”朱邪上宏勃然变色,凄厉地吼道。
“对,我不能让您的手沾上血污,更不能眼看这那么多人被杀。因为,”他露出一个微笑,一个无比哀戚的微笑,“我不想再看到别人的血。”
“哼,和我做对的人只有死!你不是我的轻羽!你是我的敌人!”
数道金光直向他飞去。他从容地挥出一片掌影。
“这是‘海市蜃楼’,”他凄然地说,“是朱邪家祖传的掌法。伯父,两个‘蜃楼’相对的话,哪一个会先消失?”
“当然是你的。”朱邪上宏冷然地道,挥出了同样的掌法。
顷刻间,天地无光,仿若共灭。
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战!
丁岚躺在一旁看着,觉得连空气都在颤动。
他虽然武功不高,但至少看得出两人势均力敌。
但是丁岚很担心兄长,担心他是否真的忍心伤害朱邪上宏。因为丁岚记得,每次说起伯父,大哥的表情充满着怀念。大哥深爱着伯父。
忽然,战场上的他招式突变。
他的身影仿若狂风,卷向朱邪上宏。
“这是轻羽的‘蜃楼’,”风影中传来他凄楚的声音,“风的‘蜃楼’。”
朱邪上宏脸色大变忙扔出两条“天圣女”,但阻止不了他的攻击。
他的双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伯父的胸上,朱邪上宏喷出一口血,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
狂风骤停,现出他的身影。他脸色苍白,嘴角溢着血丝。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朱邪上宏身边。
朱邪上宏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他睁开眼看向自己最疼爱的孩子,回复了清明的眼睛盈满悲伤。
“轻羽……我好像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做了整整十一年……”
“伯父,我记得小时候问过您,那两只狗为什么要互相残杀。您回答我说是因为饥饿。”他跪在朱邪上宏的身旁说:“现在我想再问您: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呢?”
“也是因为饥饿。”朱邪上宏回答,“你应该看到……人的心总比身体更饥饿,需要不断地喂食。”
他默然半晌,缓缓地道:“您也……感到饥饿吗?”
朱邪上宏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说:“是的……我饿疯了……不过……以后就不会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伯父冰冷的手。
“我对不起你……轻羽……”
朱邪上宏说完这句话,便停止了呼吸。
月光洒在谷底,现出一片安宁的朦胧。
丁岚看着他静静地跪在那儿,跪了很久,而后站起身,向自己走来。
他察看了一下丁岚的胸口,轻轻吁了口气。“被‘天圣女’咬死的人身上有掌印一般的红印。你身上的印记还很浅,放心好了,我立刻就救你。”
丁岚注意到,他说话时始终避开自己的眼睛。
“宝籍里记载了朱邪家独门的逼毒法。也许有点痛,你忍耐一下,不能叫出声。”他扶着弟弟坐起身,把手贴在他的背上。
片刻之后,丁岚的脸上溢出一滴滴血色的汗珠。
他听到兄长轻咳了几声,对他说:“毒虽然没有完全清除,但你已经没有危险了。等我内力再恢复一点儿,帮你把余毒逼出。”
“轻羽……”丁岚虚弱地问:“你还要做什么?”
“我得把这些蛇全部清理掉,虽然它们寿命很短,但危害性太大。我担心伯父已放出了一部分蛇,我要回天雷堡看看。”
“轻羽……”
“不用担心,”他安慰弟弟,“我会把你送回小屋,你就在那里静养,等我回来。”
“你不能失约噢,轻羽。”
“不会的。”
他回到天雷堡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入睡。
他没有惊动别人,一个人悄悄四处查探。
在出生几个月的少堡主的房门口,他看到一条灰色的僵死的“小虫”,他知道这是“天圣女”的尸身。他慌忙冲进房内,抱起婴儿。
婴儿已死,他在他的胸口看到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一声惊叫划破了夜的安宁。
“你在做什么!”言蝶站在门口,惊恐地看着他,再看向死婴。“我的孩子——”她昏死过去。
大厅内聚集了天雷堡的所有要员。
人人一言不发,只有照明的火盆发出“噼啪”的燃烧声。
然后,他被带了进来。
任无桀坐在大厅内唯一的椅子上,看着他。好半天,他才低低地开口:“蝶儿几乎要崩溃了。她说她和侍女亲眼所见你杀了我的儿子。我不能只取片面之词,我要听你的解释。”
“解释?”他问,“你要我解释什么?”
“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我想我们是朋友。”任无桀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希望你亲口回答我:我的儿子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有点愕然。
鸟语、花香,还有少年们的笑声。
任无桀在阳光下笑着对他说,我相信你。
然后风吹过他的心头,吹走了这些幻影。
他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一般大笑。
三长老之一的卢广怒道:“江轻羽,你太放肆了!”
他停止笑,看向任无桀,他的表情很安然,但他的眼神确是异样的深邃。
任无桀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眼神。“你不回答代表默认吗?”
他仍然无语。
“好。”任无桀猛下决心一般,沉冷地说:“你既然不否认,我也没有办法了。按照堡规,你当处极刑。但念在你过往的功绩和你我的交情,我免你一死,废你武功,逐出天雷堡。”他环视了一眼众人,“谁有异议?”
各堂的人没有说话,三长老没有说话,慕容柳和花映红神色复杂,但也没有开口。
叶残冷却不再保持缄默。“我有异议!”
“算了,叶。”他忽然轻轻地道。
“轻羽……”
他淡淡一笑。
任无桀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沉痛地看着他,倏地双掌齐出——
“碰碰”两声,他的身体晃了晃,嘴角流出血丝。然后他再不看任何人,转身,慢慢地向外走去。
他一步不停地走出天雷堡,抬头望向夜空。
今夜是满月。
伯父是不是已经见到了伯母和他的爹娘呢?
一阵晕眩袭来,他站不稳地要向前倒去。
一只手从背后扶住他,他回头,看到了叶残冷。
“我送你。”
他没有拒绝,继续向前走。
月华下的山林里,两个人影在缓缓移动。
再走一段路,小屋就要到了。
他这么想着,却蓦地喷出一口血,摔倒在地。
“轻羽!”叶残冷慌忙扶起他,看向地上的血迹。
血是一种浓愁的紫黑色。
“你是不是中了毒?”
他没有否认。
他在给伯父那致命一击时,没能避开其中的一条蛇。他一直努力压制着体内的毒液。不过现在,他已内力尽失。
“我不要紧的。”
叶残冷看着他。“要不要我帮你去找些水?”
他点点头。
“你留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我不能休息。他看着叶残冷远去,站起身。岚在等我,不知道他的伤好些没有……
于是,他独自在黑夜中行进,向只有他看得见的那条路走去。
林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响,仿若风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