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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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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八月十一。秋将半,洛阳城的夜晚颇有凉意。又是个半阴的天,那轮欲圆未圆的月亮不时为云层所遮,掩住一片清辉。

啜玉楼的客人却不是来看月亮。一个个被迎进来,都是从一群莺莺燕燕中探出头问:“玉树姑娘今晚得闲么?”老鸨儿眯起眼笑,目光却不看那问话的人,握着帕子的手在鬓边一抿,带着往常少见的矜持,道:“呦——,敢是大爷没留心,没看见后边那盏红灯?今儿我们玉树上船去了。”那问话的人又不像往常作势,反倒两眼放光,一迭声道:“玉树姑娘上船了?快在归鸿厅给我留个位子。”

归鸿厅在啜玉楼西北角,极为偏僻。平时有些不入流的客人,因为银钱不趁手,只能叫一些没有房间的末等姑娘,一伙人便聚在归鸿厅里,喝酒取乐。但凡有些脸面的客人是最最瞧不起归鸿厅的,但是今日,这归鸿厅却成了炙手可热的去处。老鸨儿早命人将归鸿厅里外收拾了一番,撤去十几扇翠纱屏,摘下彩绸挂饰,一壁的窗板全部吊起,原先幽暗暧昧的大厅登时变得敞亮豁朗。酒宴是早早备好的,啜玉楼最好的厨子最拿手的招牌席——客人们不分三六九等,先来的便抢到窗户边坐下,向窗外的洛水遥遥望去。

月光蒙昧不清,反而秋风带着凉意穿堂而过。远处一片幽暗,隐约浮起楼台飞檐的轮廓。更远的远处,却是一片更暗的幽暗。幽暗里一点细微的红光,淡淡挂着,仿佛随时都能坠落下去。

就是那人了。

一厅的人似乎都被激起了豪气,盛酒的盅子换成了粗瓷大碗,姑娘们的弹唱也被冷落一旁,而那些消息灵透的客人一时备受瞩目,口沫横飞讲述当曾经的见闻。

“金鼎候府郑小候的箭法好,洛阳城里人人都承认罢?他认了第二,谁敢认个第一?就是小候爷,当年也栽到了姚大侠手下。”一个黄脸瘦子昂首讲得正热闹,众人却一起哂道:“这个典故谁不晓得?以往郑小候年年秋围,这五六年不见动静,就是那一次臊得很了。”那黄脸人却不服气,起身道:“知道并不稀奇,在下我当时却实实在在是在场的,真真切切瞧见了姚大侠。”

眼见众人安静下来,都纷纷问起当时情形,方道:“那时候都说城西皂角林那边出了大鹞子,郑小候带了我们哥儿几个出去,打算射几只下来,我们就在那边碰到姚大侠——他原是在树上睡觉,我们一个兄弟箭法臭,差点射到他——是他抓住了那根箭,才躲过一劫。那兄弟脸面上过不去,喝斥他不知死活,小候爷围猎都不知回避。姚大侠笑了一笑,说:“‘我一向听说郑小候箭法冠绝洛阳,想来强将手下无弱兵,各位也都是百步穿杨的身手,才敢放心在这里歇一歇。我却不知道你们不是要射鹞子,倒是来射我的。’”

“小候爷年轻气盛,见他文弱,只当是有点身手的书生,吃他笑话,自然挂不住,就提出比赛骑射之术,姚大侠也应下了。当时正好一只大鹞子飞过来,便说定谁射下那鹞子,便算谁胜。两个人各自携了弓箭纵马飞驰,第一箭却是小候爷先射出来。那一箭,当真精彩。小候爷骑的是金鼎候府的一匹宝马,名为烈风,跑起来当真比风还快。但是小候爷拉开百石混铁弓,射出去的那一箭,比烈风的速度只有更快。反而姚大侠,”他故意停下来,拿起碗来喝了一口酒,眼睛向众人飞快一溜。果然人人都急了,催促道:“姚大侠怎样了?”

那人放下碗,悠然道:“姚大侠拿了那弓,死活都拉不开。”

人群中哄声四起,都道:“胡说八道!他若连弓都拉不开,到最后如何会赢?”“堂堂的金剑侠,怎会拉不开一张弓!”

啜玉楼的另一个红牌含金姑娘忽然娇声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小候爷的主意,那张弓……”她话未说完,忽然咽下去,话中的意思在场的却个个都听得明白,一时纷纷点头。

那黄脸瘦子向含金拱手正色道:“含金姑娘这句话错了!咱们小候爷虽然荒唐些,公子哥儿的毛病大了,却是个正道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有人呵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正道人?那为什么当年息夫人一出靖安府,小候爷就解了跟苏大姑娘的婚约?五年前天罗教威逼十二园,也不见他来出头?”

那黄脸瘦子脸上一红,尴尬道:“那自然是金鼎候府跟靖安府的……事情,十几年前头的事,小候爷哪能作主?”这两个乃是洛阳城中势力最大的世家府第,座中人也不敢多加非议,因有人道:“扯得远了,你只说姚大侠拉不开弓,又如何胜了?”

那黄脸瘦子这才笑道:“姚大侠拉不开弓,竟然一转身侧卧在马背上,一手拈箭搭在弦上,一只脚蹬住弓背,这才将那弓拉满了——这一箭射出去,虽是晚发,却眨眼就赶上了小候爷的箭。”看到众人都松了口气,他又道:“但是这一箭射出去后,弟兄们眼前一花,姚大侠也不见了踪影。”

含金忍不住问道:“哦?那他去了哪里?”

那人道:“我那时心里也在奇怪。这念头才一闪,就看见空中一人凌风而下。”含金微笑道:“这必是姚大侠了!”

那人点头道:“不错。姚大侠一手抱着金剑,另一只手臂挟着那只大鹞子,衣衫给风吹得飘飘摇摇,仿佛神仙一般,恰恰就落在他那匹还在飞奔的马上。而那只鹞子毫发未伤。原来姚大侠一箭射出去,人也跟着飞了起来,箭还未到,他人已追上了那只鹞子。”

大厅里一时静极。那人眯起双眼,点头叹道:“后来知道了姚大侠名讳,就连我们小候爷都说,除过他,这世间谁还配得上凌云二字!”

有人朗声笑道:“没有这样的身手,怎能得号称天下第一剑的一见惊神宋沉箫青睐?怎能一夜连挑鬼门十八窟,又怎能灭了天罗教,手刃乌头太子?——敢问老兄,这之后呢?再后来姚大侠又如何?”

那瘦子笑道:“再后来各位都知道了——夜挑鬼门十八窟,追杀塞北六煞,同宋大侠拜了兄弟,哥儿俩灭了天罗教,杀了乌头太子,解了十二园之困,而后年年那么一两次,来跟玉树姑娘叙旧谈心,还有什么?”

众人也哄然大笑。含金道:“这位爷,我们最想知道的是,姚大侠生得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俊呢,还是不那么俊?”她这句话问出来,大厅里笑声又是爆起。有人学着含金的语气,捏起嗓子,扑闪着眼睛,作出娇羞的样子,道:“这话有意思,是俊呢,还是不那么俊?是温柔呢,还是更勇猛一些?”引得众人笑不可抑。也有人道:“含金姑娘想知道什么还不方便?只管问玉树姑娘,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含金一时咬住了唇,又是要恼,又是要笑,道:“再别提玉树了。那妮子魂儿都给勾了去,一提姚大侠,都是只知道痴笑,一句话都淘不出来!”

那瘦子道:“这样说来,含金姑娘想着,这姚大侠该是什么模样呢?”含金道:“自然是轻袍缓带,玉树临风,长得么,也不必很英俊,但是一定是潇洒出尘,为人一定极温柔,若是对着妈妈一笑呢,”她看着老鸨儿掩嘴娇笑道:“只怕妈妈这样爱钱的人,都会抛下啜玉楼不管,跟着他去了。”众人哄堂大笑。老鸨儿走上来把含金一掐,咬牙笑道:“我把你个小狐媚子惯得,无法无天的,连我都拿来取笑了。”含金忙笑着作势求饶,一旁有平素爱她的,真真假假的过来讨人情,归鸿厅中愈发热闹。

那瘦子笑道:“含金姑娘想的也不错。不过五年头里姚大侠年纪还轻得很,想是身量没长开,倒比姑娘不高多少。人也生得瘦,穿一身青袍子,只看模样并不是十分亮眼。但是通身好气度,倒真是没得比。依我说,咱们洛阳城里的姑娘们,配得起他的,从头数到尾,也只有这一个。”他说着,伸手比出一个三来。

洛阳城的老人儿都知道他是指谁,因笑道:“算起来她原是你们金鼎候府的人,虽然婚约解除了,到底有过这么一说。你这么胡说,不怕你家小候爷听到,活剥了你?”便有迁居洛阳不久的新人问道:“小候爷原来的未婚妻,刚不说是十二园的苏大姑娘?这个三又从何说来?”

老人儿们笑道:“难怪你们不知情,这是十几年前的旧事。这位苏大姑娘,原是靖安府的三姑娘,是曾任盐政使的苏二老爷的令嫒,不过却是庶出。她的令堂息夫人是苏二老爷的如夫人,听说曾是一位女侠——不知道怎么跟了二老爷。不过靖安府老太君始终看这位息夫人不顺眼,所以十六年前二老爷一过世,息夫人跟这位三姑娘都出了靖安府,再不算靖安府的人,这就是为何金鼎候府要解除婚约的缘故了。好在二老爷原先留了点私房给息夫人,这息夫人又是极为爽利能干的人,不过三年就打下十二园这一片家业。后来息夫人去了,这三姑娘当家十年,十二园的生意更不必说,单是金谷园就占了洛阳城半壁江山,连靖安府都望尘莫及——可惜人家固然还姓着苏,却不是他们府里的三姑娘了。那老太君心里必然忌恨,不然当年天罗教进犯,靖安府金鼎候府都袖手旁观不说,连官府都没有一点动静呢,怕不是打了招呼?”

窗边一人拍手笑道:“难怪!难怪!”众人看时,却是富盛金行的东家周大富。只听周大富道:“这些年老太君大寿,年年都听老太君着人问二老爷家的姑娘可来了,她每次一问,下面人都低头缩手,雅雀没声的,原来是问这个。”有人道:“我若是苏大姑娘,当然也不送什么贺礼!”周大富摇头道:“错了!错了!十二园在洛阳专营绸缎,洛阳城的绸缎行都是他家的,靖安府是绸缎大户,少不了来往。所以年年反而十二园的贺礼是最重的。不过是苏姑娘从未亲来,贺礼都是差人送来,说法也是‘十二园苏大姑娘恭祝靖安府老太君福寿无边,苏姑娘抱病静养,不能亲到,万请见谅’之类,道儿划得清清楚楚,难怪老太君一脸阴云了。”

众人一时都拍手称快,道:“这才痛快!”老人儿又道:“都说苏大姑娘极和气的人,单单对靖安府这样儿,也是他们当年做得太过。不过这苏大姑娘抱病倒是真的。当年天罗教进犯,苏大姑娘就落下病根,五年里一步不曾踏出金谷园。”

那黄脸瘦子道:“苏大姑娘足不出户,十二园不是一样把生意做到了江南?更何况她这样身份,岂能轻易抛头露面?所以才说是尊贵。所以我说,论家世,论性格,论气度,论才干,只有苏大姑娘配得起姚大侠。”

忽有人冷笑道:“配倒是配得。不过阁下点了鸳鸯谱,只怕别人要兄弟反目呢。”那瘦子道:“老兄这是什么话?”那人冷笑道:“阁下也是洛阳城的老一号,难道不知道宋沉箫跟苏大姑娘的猫腻?自打天罗教之后,年年四月苏大姑娘寿辰,宋沉箫是一定到的。算下来哪一年不在金谷园住上十天半月?难怪有人说苏大姑娘女承母业,越发做得好了!姚大侠与宋沉箫是结拜的兄弟,阁下点了他和苏大姑娘,岂非要他去夺义兄的心头好?”

那黄脸瘦子面皮一紧,才要反驳,忽听一阵清亮的笛声遥遥传来。众人转头望时,只见远处那一点红光愈来愈近,由原先的一点变成拳头大的一团,浮在浅淡的幽暗里,益发衬得那红惊心动魄,仿佛一朵悬崖上怒放的红花,一个俗世里不灭的传奇

又一阵风吹过来,云层尽散,碧空中冰盘高挂,清光万里,如霜如雪。那笛声从水面上远远传来,越发的清越高拔。和着笛声,隐隐有一缕琴音回旋缭绕。琴声低回,更显得笛声清亮,琴声柔婉,更显得笛声静逸。这两个声音交错相融,恰如名士佳人,相得益彰。

偌大的归鸿厅一时鸦雀无声。

檐头忽然有人低低一笑,一个女子的声音无限幽怨地唱起歌来。

妾薄命,薄命错逢君。君家堂前人如玉,眉黛轻描问浅深。妾薄命,薄命错逢君。

这支《妾薄命》翻来覆去便是这几句,那女子声音薄如一线,细细唱来,如泣如诉,哀婉异常。那笛声虽然清越,此刻竟入不得众人耳中。个个所听所闻,俱是那女子的歌声,座中竟有人落下泪来。

那歌声忽然停住,檐头上又是低低的一笑,恍若清晨里花瓣初展时的甜美妩媚,众人心旌神摇之际,只见一道白影自檐头扶摇而去,轻烟一般飘向那一盏鲜红的灯光。

夜深,水静,船泊在水心,犹如一个微笑,泊在一张平静的脸上。深夜的洛阳城万籁俱寂,唯有啜玉楼上的笑声远远传来,在风里一层层淡下去,淡得缥缈无定,似真似幻。玉树看着斜倚在锦榻上的那个人,那人淡淡的笑,笑容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不由自主便也微笑起来。

“小姚,你可是累了?”伸出纤纤素手,剔去红烛的残心,玉树柔声问道。烛光亮了一点,照着那人的笑容,眉梢眼角都是漫不经心的懒散。他转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歪着,道:“是有点累了,玉树,多谢你来陪我。”他的声音也是懒散的,带着叹息一般的味道。烛光忽然摇了一摇,那人微微皱眉,拉紧身上单薄的一袭青衫。玉树取了一件自己带来的外氅,向他笑道:“入秋了,洛阳后半夜还是冷的,你也是鼎鼎大名的金剑侠呢,连衣服都不知多穿一件。这是我的,你嫌不嫌脏?不嫌的话就先穿上。”

姚凌云任她把那件衣服替他盖上了,微笑道:“若说脏,我倒怕你嫌我呢。我这样的人,风餐露宿,风尘仆仆,倒怕弄脏了这样干净的衣服。”玉树妙目流转,嫣然笑道:“若说你呢,也真是奇怪,一忽儿风流倜傥,一会儿又倦成这样。彬彬有礼的是你,憨顽惫懒也是你,我竟不知道说你好对,还是不好对。”

姚凌云闭上眼,倦倦笑道:“我自然不好。上一次来,大雪地里要你陪我去看月亮,害你病了那么久,我只盼你不骂我就好。”玉树不觉伸出手去,想要抚上他的眉心,忽然又想到他一贯不喜欢被人触到,因替他将那件衣服掖了一掖,柔声道:“那次的月亮是我见到的最美的月亮,我要谢你,带我看了那么多平素看不到的东西。”

那些人都以为这船上的红灯亮着,他们便在船上罢。玉树想着,不觉微笑起来。但这少年竟不留恋船上的奢华舒适,他其实常常带着她,在深夜的旷野里漫步,偶尔驻足。有一次是春夜里一树盛开的花,在月光下开得烂漫璀璨,他就在树边停下来,静静坐了一夜;有一次是夏夜的溪畔,芳草萋萋野花盛开,小虫子们高高低低地鸣叫。她记得他说:“这一树花的花期,也不过四五日,红颜易逝,所以更不能辜负,待花开时,便应日日陪伴着它,直到凋零。”她记得他曼声吟道:“浮生欢娱能有几?明月清风一霎时。”她在脂粉堆里迟钝的嗅觉,渐渐为花香草香唤醒,她心头灰掉的欢喜,也渐渐萌出新芽,但这带她畅游的少年,却忽然露出倦容。

沉思中听到姚凌云道:“多谢你肯宽宥我,玉树。日后若你听到什么传言,还望你一样能够宽宥我。”玉树道:“其实说起来,我宽宥你什么?若不是你,我只怕如今已经堕落火坑,真真正正保不住一点干净了,而我又为你做过什么呢?”

姚凌云未及说话,忽然坐了起来,一手拿起一只长条形的青布包裹,道:“我该走了。”玉树道:“你去哪里?”姚凌云淡淡笑道:“我去,提亲。”

玉树一时愕然。姚凌云忽然回头笑道:“我还要请你帮一个忙。”月光下他的笑容淡而又淡,仿佛一片黄昏的暮霭浮在唇边,“假如你听到我成亲的消息,能否在当夜,烧掉飞龙崖下的木屋?”

玉树皱起眉头。姚凌云曾带她去过那个木屋。飞龙崖在洛阳城西一个偏僻的地方,人迹罕至。那木屋也毫不起眼,又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但他成婚为何要烧掉那个木屋?玉树心里闪过十几个答案,仿佛解释得通,却又都牵强了些。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姚凌云笑道:“那好,这才是干净了。我放心去了。”

话音未落,他淡青色的身影已去得远了。玉树呆呆站着,望着那一片沉沉的寂静,忽然伤心起来。而此时,又一道白影一闪而过。秋夜料峭的风里带过一缕缥缈的歌声,无限哀婉,又无限深情地低低唱着伤心的旧事。

妾薄命,薄命错逢君。君家堂前人如玉,眉黛轻描问浅深。妾薄命,薄命错逢君。

天上的月,一刹被云层遮住,失去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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