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夜风里鲜血的腥味愈来愈浓,姚凌云隐身在一棵梧桐树上,看着深夜的大街上这场厮杀。一丝微笑浮在他脸上,目光中却依旧是沉沉的疲倦。
十一个黑衣蒙面的杀手宛如嗜血的幽灵,手中的刀在月光下泛起妖异的红光,像毒蛇觅食时吐出的长信。那被困在中间的猎物,却从容自若,手中的长剑挽起潋滟的光芒,荡漾在四周,挡开袭来的刀光,而他一身白衣,到如今竟也是纤尘不染,干净得像一朵盛开在血池深处的白莲。
那剑叫碧波剑,那人叫宋沉箫。江湖中玉堂金马的传奇,一见惊神宋沉箫。
琴声隐约不断地传来。那些杀手听到琴声,仿佛一震,身形交错,以更激烈的姿态逼了上来。宋沉箫长剑荡开两把血刀,左足飞起踢到一个杀手的腕骨,眼见那把刀飞了出去,那失去刀的杀手却像着了魔一般向他扑抱过来。宋沉箫不及思索,长剑反转,才听到剑刃刺入骨肉的喀喇微响,他已经手按剑柄,倒立起来,周遭十柄血刀贴着衣角擦过去,竟有四五柄刺入那杀手的身体。鲜血飞溅到那些杀手身上脸上,他们却浑不在意。
宋沉箫见那些被血溅到的杀手安然无恙,暗自松了口气。一手在那人天灵盖上按了一下,借力拔剑飞起,双足一错,绞上一个杀手的脖子,碧波剑轻轻颤动,龙吟声中十道寒芒分别向十个方向刺去。只听铮得一响,伴着喀喇一声,他脚下发出一声闷哼,宋沉箫凌空又起,他脚下那人软绵绵地到了下去。
他在空中目光一闪,心里不禁咯噔一响:十一个杀手里明明一个被他送到血刀之下,一个被他绞断颈骨,但此时那交错一片的血色光芒里,分明还有十把血刀,十个杀手!这最后一个杀手是几时来的,他竟然分毫未察,这一点一经发觉,便是冷静如他,背后也不禁渗出一片凉意。电光石火之间,腥咸的气息袭上后颈,宋沉箫左肘疾出,身子左旋,背后那杀手一刀落空,两根肋骨已被他击断。奇痛之中,股上一股大力,他已被踢得飞起,径砸向运刀扑来的同伙。
宋沉箫趁这一乱,长笑一声,碧波剑光华如练,把那一片血光罩了个严严实实。
偏偏在这时,那若有若无的琴声忽地滑出清泠泠的一声,跟着一把细细的嗓音幽幽唱了一句:
妾薄命,薄命错逢君……
碧波剑的去势忽然一滞,宋沉箫只觉得胸口犹如遭了重重一击,失声唤道:“轻罗!”便是这一个刹那,血刀的光芒破空而出,宋沉箫仰身向后飘出丈余,却还是慢了,白衣被那刀光在胸口划出一个缺口,一样东西飘然落下。
那是一方雪白的罗帕,中心绣着鲜红欲滴的一瓣莲花,旁边一角,是两行秀丽的浅金色小字。
故人旧地,八月十三。
七弦琴颤颤地滑出悠长的一响,那细弱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唱:君家堂前人如玉……宋沉箫鼻中一酸,想见那一张黛眉轻锁的娇颜,似乎又听到她无限娇羞地低语:香腮凝玉,轻罗似雪,红莲为君开;听到她一声声地问,宋郎,宋郎,你可能够记住我?右臂上两排经年不消的齿痕霍霍剧痛起来,那种痛一寸寸燃烧着,直烧到他的心里。
碧波剑的光芒忽然暴涨,剑影里宋沉箫顾不得满地浮尘,右腿横扫出去,足尖一挑,终是将那方锦帕挑了起来。但此时一刀横出,切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宋沉箫手掌回旋,两指并拢,顺着那刀直拂过去,右手长剑漫卷,磕开一排刀光,剑风卷得那罗帕又飞了起来。
树影中的青衣少年看着那方罗帕,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晶亮欲燃。嘴角挑起一点笑意,他举起手,重重向下一切,暗处的琴声忽然急促起来,犹如大雨骤落,百鸟惊飞,一双眸子哀哀切切惊慌不定地张望,暮色万重中跌跌撞撞地扑奔……到底都没有灯,没有路,没有原宥与救赎……
宋沉箫的手与那罗帕只有咫尺之距,却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望向那琴声来处——
梧桐树下,风陵阁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抱琴而坐女子。风吹云散,明月当空,碧瓦金漆的色泽在月光下仿佛斑斓的陈锦,衬得她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她在那一刻亦抬头看向宋沉箫,晶莹剔透的脸上,温柔哀戚的神色一如当年。
宋沉箫的心里一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
她竟然来了。
五年未见,她一如当年一般美丽柔弱。
但她为何在这里?
这些杀手所遵从的琴声怎会出自她的指下?
她莫非是血影的主人?
那么她难道是——天罗教的玉露夫人?
这个念头一闪,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五年前天罗教一战,他们最顾忌的并非乌头太子,而是玉露夫人,她身边防不胜防的毒物,以及她一手□□的血影。然而当年一战,血影却不知被什么人引进千佛洞,封死其中,玉露夫人更是不知去向。便是在追捕玉露夫人的途中,他遇上了雪轻罗。那时她是柔弱的女子,伤病交加,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交错着无助,哀婉与凄绝,教人忍不住小心翼翼捧她于手心。犹记得那夜,她仰起脸来,泪光中令人心碎的绝望,可是如今——她怎会是玉露夫人?
若不是玉露夫人,谁又能重建血影?
她若是玉露夫人,为何不在五年前便下手杀了他?
他在心里问自己,若是轻罗恨你,杀你,你当如何?——轻罗,这两个字在舌尖辗转,苦涩却又温存。若是轻罗恨我,就由得她杀了我,也好。这个念头一起,他几乎便要将碧波撤回——
但是,若是玉露夫人又当如何?
那便不是他一人的恩怨,除了他,还有云弟,还有苏苏——他猛然警醒起来,罗帕相诱,血影阻杀,竟然要远至洛阳,那么苏苏,她岂非……
胸口霍然钝痛起来。
这一刹那冰冷的刀光已经迫上眉睫,宋沉箫面如寒冰,去捉罗帕的手忽然一翻,已经捏住一个杀手的咽喉,那杀手窒闷之中,双手乱舞,右手刀反而磕开两把血刀,左手却迎上另两人的攻势,血光之中,一只手臂已被斩为三段。碧波剑却似如有神助,一个乱花飞舞,绞开背后的血刀,红光之中只见一道白影冲天而起,黑沉沉的一物砸将下来,众杀手已是红了双眼,血刀将那尸体格开,未及反应,宋沉箫由上而下,一剑击出。
满地浮尘落叶激荡而起,凝成一柱飞旋直上,一叶一沙之上都蕴藏着一股凛冽的力道,磕到血刀之上,竟发出金石之音,饶是血影杀手如疯如狂,却也是呼吸艰难,进退不得。而宋沉箫白衣长剑,逆流而下,一贯含笑的双目中忽然杀气逼人,仿若九天神魔一般,眨眼就到了面前。
旁观的两人都不禁失色。
月、如、无、恨、月、常、圆!
他竟然使出这玉石俱焚的归月一剑!这一剑既出,血影杀手固然无一能逃,宋沉箫自己内力全泻,也必当被自己的剑气所伤。
梧桐树上的少年双拳紧握,掌心已经流下血来,他却浑然不知,凝目紧盯那白衣飘潇的身影,脑海中只得一个念头: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九个血影杀手来不及发出声响,颈边的血管已经断开,鲜血自创口喷溅出来,腥甜之中中竟然杂着一股奇异的幽香。宋沉箫心中一凉,趁势仰身,滑向街边。忽听微风飒然,惊叫声起,余光一扫,却是一个孩子正落向那群杀手圈里。那孩子背朝地面,四肢抽搐,显然是被人扔了进来。
这是一个圈套,宋沉箫心中了然。月光下那孩子脸色惨白,失声唤道:“大哥救我!”宋沉箫不假思索,向后飞去,右手一掌拍在那孩子腰际,眼见那孩子身上点血未沾落出圈外,他自己是无论如何躲不开了。却忽觉衣带声响,惊呼声中,一人合身扑了上来,将他推了出去,九个杀手的鲜血,尽数喷在那人身上。
当的一声,风陵阁上白衣女子怀抱中的瑶琴落在屋顶上,砸碎了一片琉璃瓦,那女子几乎是嘶声喊道:“不要!”
宋沉箫惊魂甫定,回头望去,血影杀手的尸身扑落尘埃,浮尘落叶之中,一个少年怀抱包裹,微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月光照在他身上,他一袭单薄的青衣上斑斑点点,洒满鲜血,左臂上的血迹如同活物一般,缓缓蠕动,眨眼钻破衣服,贴在他皮肤上,倏忽不见,那奇异的幽香却愈发浓烈起来。
宋沉箫方才被自己的剑气震得五内翻滚,此刻更是惊悲交加,胸口一阵滚烫如焚,喷出一口紫血,看住那少年,唤了一声:“云弟。”
姚凌云微笑道:“大哥,我们很久没见了。”他的声音不高,笑容懒散,眉梢眼角舒展开来,仿佛置身春日暖阳之下,一身的轻松恬适。
那街边的孩子欢呼一声,张开双臂向姚凌云扑了过来,口中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来了!”姚凌云向他一笑,却横出手中的包裹,将他拦在身外,斜目一扫宋沉箫,笑道:“阿洛,去见过我的大哥,方才是他救了你。”
阿洛上上下下打量了宋沉箫一番,咧嘴笑道:“原来你是我大哥的大哥,怪不得这么厉害!你方才那一剑,我都看得呆了,气都喘不过来,这才被那老小子暗算了。奶奶的,我要找到那小子,小爷一定要食其肉而寝其皮,敲其骨而吸其髓。”他一边说,一边把手向脑后一挥,一幅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模样,两道鸦翅般的黑眉下,一双眼睛兀自笑嘻嘻地在宋沉箫与姚凌云身上转来转去,唯独嘴角一斜,挑出一丝狠辣来,却又笑道:“你跟我大哥长得蛮像嘛,想来你年轻的时候,也差不多和我大哥一般英俊了。”
宋沉箫微笑道:“是么?那□□幸的很,你姚大哥那么英俊,我就算年轻时候也和他差得远呢。”心中却忽然想起五年前初初相逢之际,那青衣少年也是怀抱包裹,眉间散漫之色,尽是满不在乎,然而看着自己的眼神,岂非也如同阿洛看着姚凌云一般?而天罗教一战,那少年挟着一道金光从天而降,金剑插入乌头太子胸口的一霎,含笑的目中那一道冷芒岂非也一样凛冽?可是如今,那其中一个血影杀手,果然是带了血蛊,那个被他唤作云弟的少年,已经被蛊毒入血……他胸口热浪又起,勉强压下一口血气,抬头看向风陵阁,淡淡笑道:“雪姑娘,别来还无恙?”
白衣的女子失去瑶琴,呆呆站在风陵阁上,双目紧紧盯住姚凌云,脸上表情又似恨,又似要哭,颤声道:“你……你……你竟然……”
姚凌云并不看她,唇边浮起淡淡笑容,缓缓道:“我来了,你很意外么?你放心,血蛊虽然厉害,对我,却也没什么区别。如今血影已经覆灭,这些年的纠葛也都该了结了。”他看向宋沉箫,笑道:“大哥,好戏就要来了。”
宋沉箫也已听到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如同春蚕噬桑一般,贴地而来。一时渐渐近了,空气中那股幽香却仿佛翻腾起来,而那诡异的声响愈发清晰,旁边的阿洛不禁打了个冷战,那声音,分明更像恶兽嗅取猎物的鼻息声!姚凌云凝立不动,脸上的笑容愈发漫不经心。便在他身后十丈之处,忽然现出十几对绿幽幽的光点——那是人的眼睛,却失去了人的灵性,只剩下饥渴时候的贪婪,钉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上,衬着乌黑的衣服,格外阴森可怖。
那些绿光一例射向姚凌云身上,他的左臂上,那股幽香几乎激荡起来——那是血蛊听到召唤时候的反应——宋沉箫心中一冷:又一批血影杀手到了!
而这一批血影杀手,竟然能嗅出血蛊的反应,应该也是植入了血蛊!
姚凌云低声道:“大哥,你带阿洛先走!”
街角传出一阵大笑,那笑声浊重刺耳,仿佛被重重墙壁阻挡住一般。那声音大笑道:“都不要走了!”笑声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旁边小巷中缓缓走出,黑披风给风吹得飘起,露出血一般鲜红的衬里,他面目被一张黄铜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寒光四射的眼睛。这眼睛里满是得意之色,笑道:“我扔出这个小娃儿,只想留住宋沉箫一人,没想到还引出了姚凌云!也好,一网打尽,省了我多少力气!”
话音未落,阿洛已经扬声骂道:“老小子臭不要脸!出门见人都要戴上马嚼子!你真有本事,就明刀真枪地来!连小爷这样不会武功的你都要出手暗算,还想打赢我大哥,趁早别做你娘的黄花春秋梦!”
宋沉箫将阿洛拉到身后,缓缓微笑道:“风清月明,正宜快意恩仇。阁下既有把握要我们兄弟性命,又何必怕被我兄弟窥见真颜呢?”
铜面人沉声道:“不着急,我送你走时,一定和你见上一面。”他抬头向那白衣女子道:“你等什么?还不动手!”
白衣女子忽然咬牙一笑,道:“好,我这就动手!”好字一出,她已经一脚将那张瑶琴踢飞,眨眼就到了那铜面人眼前。那人吃了一惊,挥手劈出,瑶琴裂成千万碎片,飞迸开来,在月光闪烁点点幽异的光芒。光影里一根绞丝长鞭欺上脖颈,白衣女子绝美的脸庞已近在眼前。
姚凌云见血影杀手鼻息愈来愈重,将怀中包裹向抛给阿洛,叮嘱道:“快去金谷园!”足下一点,徒手杀入杀手群中。那群杀手闻到血蛊的异香,眼中绿光更盛,竟是不顾一切扑了上来。
铜面人冷眼看来,心中大为得意,探手抓住那根鞭子,欺近了白衣女子,冷声道:“贱人!你不是爱他么?我今天就让你亲眼看着,他被你一手□□的血影撕吃!”白衣女子眸色一暗,素手连抖,铜面人只觉得一阵剧痛,鲜血已自手心淋漓而下,原来那根鞭子看似平常,却是嵌着无数细小的倒钩,他忘形之际,竟然不察,吃了这样的暗亏,怒道:“贱人找死!”一掌击出。白衣女子闪无可闪,咬牙一笑,探手向铜面人双目抓去。
忽地冷风飒飒,一股锐利的凉意欺入后颈,铜面人撤掌回弹,身子反转,白衣女子一掌落空,见是宋沉箫挺剑来助,眸中锐芒一闪,紧紧扣住了鞭子。宋沉箫碧波剑一连攻出数十剑,逼得铜面人连连后退,口中犹道:“雪姑娘,请你施法撤了血影,救我云弟一次!”
白衣女子一怔,咬得下唇失去血色,涩声道:“我并不能……控制血影……”她声音并不高,听在宋沉箫耳中,却不啻晴空霹雳。那铜面人正被迫得手忙脚乱,忽觉宋沉箫身子一滞,剑上凝聚的真气流沙一般涣散开来。他料到宋沉箫方才内腑受损,是勉强硬撑了许久,如今听到姚凌云生还无望,这口气才被摧散了,这真气一散,他便也时辰不多了。正想得开心,忽听宋沉箫长啸一声,竟抛下他不管,飞身纵入杀手圈中。
那铜面人一时也怔住了。只见血光之中,一青一白两道身影交错飞旋,碧波剑的剑光映亮那青衣少年的脸,眉梢眼角还是那般懒散的笑意,上翘的唇角似笑似讽,唯有一双眸子暮色沉沉,衬着淡淡修眉,温柔而又残酷,仿佛从天而降的修罗神煞,无端又生出丝丝倦意与无助。
而那一贯以优雅从容著称的白衣男子,一臂长袖舒展,仿佛要护住身后的少年,另一只手中的长剑光华凛冽,映得他清俊出尘的眉目也如同冰雪一般。
那股幽香愈发温暖浓烈,折骨断臂的血影杀手嘶吼着扑了上来。姚凌云在宋沉箫耳边低声道:“大哥,你不能陪我,为了宝溪,我先送你走。”说话间右肘一压,顶上宋沉箫软麻穴,回身一脚,蹬在他腰间,宋沉箫不由自主,飘飘摇摇飞了出去。
“云弟!”热血冲到胸口,却又瞬间冰冷,一种钝钝的疼痛刮擦着,翻腾不休。宋沉箫在空中回过头,那青衣的少年一双苍白的手拧住血影杀手的颈骨,却抬头,向他莞尔一笑,他的下巴高高抬起来,那么骄傲,目光里却是无所适从的哀伤。宋沉箫模糊的泪光中,浮现出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孔,五年前的少年抬起下巴,向他笑道:“日后我会与大哥一样,成为这江湖中的神话!”一样是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一丝赌气般的神气,他那时还笑他女气……那女孩子般的神气,像极了苏苏啊。五年前的致王府,四月的春日黄昏,芍药花开得正盛,满园深深浅浅的红,那丫头赤足立在一朵芍药花上,熏风如醉,吹得她一袭青衣飘拂不定,水一样的青丝自额前滑落,现出一张清澈入骨的笑颜……那个黄昏,她的背后,夕阳正沉沉垂下,淡金霞光在湖色天空里一层层荡漾开来,那温暖的颜色映入他的双眼,那女孩子也是翘起唇角,赌气一般含笑说:“宋小白,你一定把那个炭头大个子打趴下!”
那个炭头大个子,就是天罗教的教主乌头太子啊。他那晚必然是疯了,竟然陪着她,把天罗教搅了个天翻地覆。她丢了鞋子,扭伤了脚,两个人才狼狈不堪地逃出来,而那个丫头,竟然还能在他背上酣然入梦。
宋沉箫温柔地笑了出来,胸口的真气阻滞了,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疼痛里却浮起说不出的怅然——是为了什么一切都变了?他追捕玉露夫人回来,那笑语盈盈的丫头消失不见——金谷园里,出来迎接他的,是苏大姑娘,沉静温和,疾病缠身的苏宝溪;云弟亦自那时不见,五年里,偶尔传来他的消息,洛阳的红船,细雨中吹笛的少年,仿佛烟雨背后惊鸿一现的传奇。如今到底重聚了,可是,难道,这一见,就要成为永诀?
惊呼声蓦然爆起,他回头,看到那满身浴血的少年去势如电,双手扣住了铜面人的咽喉。铜面人一惊之下,双掌运足真力,向他胸前拍去。他竟然不躲,只是死死扣住了对方的咽喉。双掌落在他胸前,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旁的白衣女子双泪长流,一鞭袭出,却来不及了。那么多的血,自那少年口中喷出,仿佛大朵怒放的鲜红芍药,一瞬间凋零,落在铜面人的胸前、臂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氛,温暖而又茫远。
残了大半的血影杀手躁动起来,一双双绿幽幽的眼睛灼灼生光,饿狼般扑了上去。
铜面人惊骇地张大双眼,眼前那少年略显秀气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一把轻柔的嗓音低低地,懒散地在耳边响起:“你陪我下地狱,也好!”巨大的恐惧蓦然罩住了他,那声音一字一句地道:“看在郑小候面子上,我会保全你的声名。”
鞭声如雨,却驱不散幽灵一般的血影杀手。一双双干枯的手伸向那两个人,姚凌云忽然松手,双拳回击,喀喇一声,一双手生生捣入两个血影杀手的胸膛,向后一甩,那两人的尸体砸在铜面人身上,余下的杀手低哮一声,齐齐扑了上去。
持鞭的白衣女子泪如雨下。
宋沉箫长剑拄地,撑起身子,便欲扑杀过去。
琴声忽然又响起来。一声声,无限凄凉地,拨动着人的心弦,颤微微地抖动。琴声里,一个细细的女子声音哀婉地唱道:“妾薄命,薄命错逢君……”
血影杀手忽然咆哮一声,闪着不甘愿的绿眼睛,一步一步,退了开去。月光之下,姚凌云浴血而立,只有脸上尚是干净的,浮着一层薄冰般的微笑。
持鞭的白衣女子站定了,狠狠咬紧下唇,回头去看宋沉箫,宋沉箫的目光,却落在琴声来处:碧色琉璃瓦上,一个白衣女子抱琴而坐,纤指拨动琴弦,且弹且歌,一双幽黑如潭的明眸中似怨似喜,目光自宋沉箫与那持鞭的白衣女子身上淡淡掠过,停留在姚凌云脸上,放佛要穿透他的平静,看出一场斩不断的纠葛。
宋沉箫却呆住了,这先后抚琴而歌的白衣女子,有着一模一样的面貌,一模一样的声音,弹着一样的曲子,唱着一样的歌——是那夜雪轻罗轻颦眉黛,抚琴低低唱来,曲词声韵,都深深铭刻在他心里,暗夜里千百遍地回味过的,但如今,由这两个女子重新演来,他却分不清孰真孰假。
铜面人奄奄一息中忽然嗬嗬大笑起来:“沈继慈!沈继慈!息落霞竟然收了沈继慈!嗬嗬!嗬嗬!本候千算万算,竟然算漏了你!”
——息落霞,那是苏苏母亲息夫人的闺名。宋沉箫恍惚中想道:“但是沈继慈,那又是谁?” 归月剑的余力绵绵不断向胸口迫来,他身子一软,终于晕了过去。
铜面人兀自怨毒地道:“雪轻罗,你记得,本候就是死了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本候决不放过你!”
风陵阁上的白衣女子展眉一笑,柔声道:“那你便去化成厉鬼罢。”琴声一顿,一团绿莹莹的物事一闪,铜面人喉头咯咯作响,向后摔倒下去,黄铜面具跌落一旁,现出重眉浓髯的一张脸,兀自张着双眼,死死盯住那轮将圆的月。
那个人,正是洛阳城中街知巷闻的金鼎候。
白衣女子抱琴而起,向姚凌云娇媚笑道:“云郎,我不会这么快要你死的——我最喜欢看你难过,看你着急,最喜欢你来求我,所以我不会对你下手——你很快就会来的,你今日舍不得杀他,异日便要受制于他。你这个生死两难的神情,我真是喜欢。云郎,我去了,回去等你。”纤指在琴上飞快一拂,划出一串急响,浅笑声里,她人已去得远了。
血影杀手们却发出一声长号,口鼻之间,黑色的血不断涌出,一时纷纷倒毙。
满地尸首之中,姚凌云垂手而立。秋风吹得他发丝乱飞,拂过苍白的脸,如同石雕一般。他如往常一般高高抬起下巴,看着天上的月淡淡一笑,又低下头来,目光滑过金鼎候,滑过宋沉箫,眉目间的冷峭冰消瓦解,轻轻叹了口气,道:“沈姐姐,你带师兄回去金谷园罢。着人将这里收拾妥当了,去金鼎候府通报郑小候,候爷助我们兄弟尽杀血影,不幸丧生……”
持鞭的白衣女子抬头看他,迟疑片刻,到底应了一声,带着宋沉箫去了。
“大哥!”人影一晃,阿洛自街边一个角落里闪出来,将青布包裹递给茕茕孑立的青衣少年,一手连连拍着胸口,笑道:“方才真是惊险,我都快要吓死了。”姚凌云见他脸上还残留着泪痕,猜想他方才为自己担惊不少,心里一热,微笑道:“既然害怕,怎么不去金谷园?”阿洛昂起头来,傲然道:“我是贪生怕死,不顾兄弟的人么!”见姚凌云含笑看着他,又不禁腼腆起来,摸着后脑勺,红着脸道:“其实呢,我是有些担心你……腿也软了……”
姚凌云笑出声来,道:“你敢看到头,已经很好了。走罢,大哥请你去喝两杯。”
阿洛跳起来道:“真的?那太好了!我马上叫人替你去找衣服,你要先换了衣服才好!”
姚凌云含笑点头——这样的夜,风清月明,的确适合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