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沉箫醒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细雨。雨丝绵密,落在花木叶子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衬得房子里愈发静谧。他是躺在床上,被褥崭新,带着温暖晴朗的气息。转眼看到墙上,悬着一幅《寒江垂钓图》,远山渺渺的一点,孤舟上的老渔翁厚蓑宽笠,四周是大片的留白,无端就显出一种刻骨的寒冷与孤寂。
目光转到窗下,便看到苏宝溪。大檀木书桌上整齐地垒着书籍,雪浪纸摊开来,她拈着一支笔,端坐着,不知写些什么。银手炉放在旁边,燃的不知是什么,散发着细细沉沉的香气——仿佛有点熟悉。
宋沉箫悄悄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她背后,只见那纸上反反复复,写的都是两句张孝祥的词: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他正要笑,忽见旁边还放着一幅卷轴,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是新换的,那卷轴定是那幅画了,便伸手去拿。
苏宝溪身子一颤,似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是他,便垂下眼睛,道:“宋师兄大好了?”才不过八月中的天气,她里头穿着家常的秋香色薄绫夹衣,外面还罩着月白的缎面披风,脖子里翻出一圈雪白的兔毛围领,衬得脸上越发没了血色,只有双唇如红宝石一般,闪着奇异的光泽。宋沉箫见她神色淡淡的,因微笑道:“苏苏丫头生我的气了?”
苏宝溪放下笔,将那张纸卷起来,淡淡地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宋沉箫赔笑道:“你送的字,我看到了。你叫我不要在九月份之前过来洛阳,但是我心里疑惑,生怕这边有事,所以才又来了。我没听你劝告,让你生气了。”
苏宝溪微微一笑,道:“宋师兄说的哪里话?洛阳城又不是我十二园的,宋师兄要来,要走,要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何必一定问我?我不过白提一句,你听不听,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她话说得平稳,呼吸之声却是渐渐重了。宋沉箫听她极力压抑着喘息声,知道她是真的动了气,所以益发连生气都不肯。便把手中的画展开来,铺到她面前,笑着温声道:“苏苏,是我错了,你不开心的话尽管罚我就是了。闷在心里不好——不看别的,就看这幅画的情分,别只管跟我客气生分。”
那画用色运笔也是一般,画中的少女赤着双足,盈盈俏立一朵芍药花上,青衣澹澹,发丝飘拂,唇角微微翘起,眸中似喜似嗔,倔强精怪的神气却是呼之欲出。旁边题着两句话,道是:不是情深是意深,总为真心误真心。并没有落款。苏宝溪早已看过,但是此刻见了,心里还是一阵酸楚,默默念着那两句话,想起五年前那晚,睡梦中偶一睁眼,看到月光下宋沉箫回头看她时的那个笑颜,不觉百味杂陈。嘴上却故意淡淡地说道:“宋师兄的笔法越来越好了——药也该好了,我叫小螺拿进来。”
她才一起身,瞥见宋沉箫一手按胸,眉头微皱,强自作出微笑的样子来,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去扶住他,问道:“你怎么了?先去躺着,我来看看脉象。”宋沉箫强笑道:“我没什么,只是这里痛得厉害。”
苏宝溪一时气息都乱了,轻颦双眉,喘息着道:“又不是脱不了身的境地,何必一定要用这样霸道的剑法?”
宋沉箫低声道:“血影要杀我,却千里迢迢引我来洛阳,而你又传书要我这个月不要过来,所以我忽然想到你必然也见过血影了。不知道你究竟怎样了,一时着急,只想杀了他们尽快过来看看……”
苏宝溪眼圈一红,低头不语,半晌,方叹了口气,道:“我若是出了什么事,也会安排人把白月剑还你。当初不是说了,只要白月不归,我就还是好好的。你还这么莽撞。万一这一次你怎样了,叫我如何……如何跟师嫂说呢?”
宋沉箫见她这样,忙笑道:“傻丫头,我还好着,方才是哄你的。”苏宝溪将信将疑,抬头把他仔细看了一回,转过头道:“我若不傻,怎么能做宋师兄的篾片相公,博宋师兄开颜呢?”一边说,泪水已经落了下来。
宋沉箫叹了口气,拉过她双手,恳切地道:“我若不这么作势一番,你还不知道要赌气多久——苏苏,我和你说心里话,我看着你不开心,不知道多难过。但是你刻意和我隔膜,所以我有时候纵然疑惑,也不敢多问,也不便多问,只好故意说一些不相干的话来开解。我记得当初,我们并不是这样的。是从什么时候,是为了什么,你开始和我疏远呢?”
苏宝溪含住泪,愣了一阵,寂然一笑,道:“我什么时候和你疏远了?”她抽出手,转过头,道:“我若成心跟你疏远,怎么会留你在听雪居?就送你去前面客房了。”
宋沉箫忽然捉过她双手,翻开来,只见她两只掌心里各有四道血痕,深约半寸,尚未结疤,看去甚是可怖。宋沉箫看着她双眼,道:“苏苏,你手上是怎么回事?你和我说实话。”苏宝溪轻轻一笑,道:“你急什么?这是前两天我胸闷得紧了,自己没当心给掐出来的。因为是大半夜的,我又不想去叫小螺。”
宋沉箫知道她平日简静孤僻,身边只得小螺一人贴身照管,她又不喜欢和人住得近,因此小螺并不住听雪居。然而如她所说倘若夜间病情发作,唤人不及,也当真危险得很。思来想去,这丫头竟是这样不当心,宋沉箫心里叹了一声,正色道:“苏苏,以后再不能这样刻薄自己,知道了?”见苏宝溪只是低眉淡淡一笑,却不再说什么。
门外小螺的声音道:“姑娘,冰砚大姐姐回来了。”苏宝溪坐回大书桌前,道:“快请。”
帘子一挑,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走了进来。苏宝溪不等她见礼,便站了起来,道:“沈姐姐,请坐。”那女子谢了座,却并不坐下,向宋沉箫看了一眼,微微福了一福,道:“宋大侠。”宋沉箫给她看得有点尴尬,不禁也留了心,见那女子年约三十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英朗的风范,想来就是息夫人身边的沈冰砚了。她自息夫人出来靖安府之后便在身边服侍,是十二园中第一等的人物,很得苏宝溪倚重,因此一直打理苏杭一带的生意,极少回来洛阳,宋沉箫并不曾见过她。此时看她见礼,也起身微笑道:“沈姑娘。”
忽然想起铜面人提起的沈继慈来,心中一动,想道:“息夫人身边也只有一个沈冰砚,莫非沈冰砚就是沈继慈?那晚的两个雪轻罗之中就有一人是她易容而成的了?她为何要这样做呢?她又如何知道我同轻罗的事情?莫非,连苏苏都是已经知道的?”
沈冰砚却似毫无异常,自顾同苏宝溪道:“天衣阁的事情,姑娘打算怎么处置呢?”苏宝溪倒了盏茶,慢慢抿了一口,道:“我听说天衣阁的绣活做得不错?”沈冰砚道:“是,手工倒是精致秀雅。但是她们一年的进项也不过四千两,除去本钱,也不过两千的盈余,勉强够十几个绣娘开销而已。开工三年,也还是当初的场面,没什么长进。如今他们要加入十二园,就要交入园的红贡,红贡至少收上两千,她们只怕就要喝西北风了。”苏宝溪沉吟道:“那边的绣娘都是青楼里出来的?”沈冰砚道:“是。有几个年轻时候还是苏杭一带的红牌呢。”苏宝溪放下茶盏,道:“那就难怪了——沈姐姐,你去回他们,天衣阁要入盟十二园,只要每年交两千红贡。这个两千是定下的,不论她们日后有多大场面,都只需交两千,剩余的,归她们自己安排。”
沈冰砚皱眉道:“可是姑娘……”
苏宝溪微笑道:“沈姐姐不用担心。顶着十二园的招牌,天衣阁一年的进项至少多出一千两,本钱么,也能省出二三百来。除掉交给我们的红贡,他们还有一千二三的盈余。十几个绣娘若是普通人,一年一千也就足够了。剩下这二三百,就看她们怎么用了。用的是地方,以她们的手工,日后不愁打开场面,这个两千也不过是个零头罢了。”
沈冰砚点头道:“姑娘想的远。这样也好,她们那样出身的,自然能算明白利害,不怕不改了贪闲手大的毛病,这场面也就慢慢做大了。”
苏宝溪笑了一笑,又道:“金鼎候的丧礼,原本我安排了赵先生去。既然沈姐姐回来了,就麻烦姐姐一同去罢。这个东西,请姐姐亲手交给郑小候。”她说着,自书桌上取了一只黑檀木盒子交给沈冰砚,道:“到时候姐姐和郑小候说一声,候爷帮着宋师兄他们除了血影,原本宋师兄是打算亲自过去吊祭的,无奈宋师兄重伤未愈,这份大礼,便是宋师兄托我们十二园转交的。”
沈冰砚答应着下去了。
宋沉箫正自望着沈冰砚的背影沉思,忽听苏宝溪轻轻笑了一声,问道:“宋师兄是第一次见到沈姐姐罢?”宋沉箫笑道:“虽是初见,不过闻名已久了。”
苏宝溪道:“沈姐姐原先的名字,叫做沈继慈。”宋沉箫目光一闪,问道:“沈姑娘是否跟陇右沈家有什么渊源?”苏宝溪道:“沈姐姐正是‘偷天换日,陇右沈家’唯一的后人。当年我父亲在陇右,遭遇一伙贼人追杀,多亏沈家收容庇佑。但是那伙贼人深知沈家精通易容之术,虽然搜不到我父亲,却不肯放过他们,竟然连夜血洗了沈家。幸好我母亲经过,才救了沈姐姐母女和我父亲三个人。”
苏宝溪忽然停住话头,捂着手炉沉思不语。便是那一次相逢,注定了母亲与父亲的姻缘……如果他们,也算是姻缘的话。记忆中父母相聚的时刻总会有大娘在场,那个女子,细眉纤目,怎比得上母亲的明艳光华?她又那么沉默,微微笑着,看住身边的人,偏偏就得了所有人的心。靖安府上下自然是喜欢她的,不为她的好性情,也要为她的好家世。父亲似乎是深爱她的,那种怜惜,那般呵护,从不见他曾表现在母亲面前。而母亲对她,亦是恭谨有加的。母亲,那个曾经名满江湖的素手罗刹,褪尽风光,背着所有人的嘲讽,进了靖安府,做了下堂妾,在老太君冷淡的目光里,看着心爱的男人与他的发妻恩爱美满。靖安府里的息夫人,只怕是一个笑柄罢?那样明艳果决的母亲,竟然收敛光华,将自己放在那么卑微的位置,便是因为爱么?而父亲,作为男人,未必是值得那么去爱的人罢?若然换成自己,是绝对不会这样去做的罢?苏宝溪看着宋沉箫,胸中浓重的黑暗又翻涌起来——那些情形,都是忘不掉的,一生一世,无法忘掉……
宋沉箫见她脸色沉寂,如同静室中的白玉,心知她是想到息夫人的事情,于是转开话头,问道:“那伙人为了加害苏大人竟然不惜将沈家灭门,这般狠毒猖狂的做派,应该不是一般的强盗了?”
苏宝溪颔首道:“是。那班人,原是金鼎候派出的杀手。我父亲当年奉旨巡查,拿到许多金鼎候勾结□□、伤民敛财的证据,因此才惹了这场大祸,带累了沈家。”宋沉箫讶异道:“既然苏大人拿到了证据,为何金鼎候还能寿终正寝呢?”苏宝溪轻喟道:“这也是我父亲的无奈了——他断不该生在靖安府里。金鼎候势力庞大,与靖安府不相上下,他若参奏金鼎候,无疑是要两家相争。两家羽翼遍布天下,一旦争斗,只怕朝中大半官员都会被卷入其中。所以即使父亲他不畏惧,老太君、靖安府另外四家以及靖安府门下官员也必然力阻。所以父亲掣肘重重,到底没有能够达成所愿。他后来郁郁而终,也多是为了这件事。也是因此,我父母一直对沈家抱愧良深。所以当年沈夫人过世之后,母亲便接了沈姐姐过来。”
她未曾和宋沉箫说起的是,当年她与郑小候的婚约,亦是靖安府与金鼎候府妥协的一个举措。而当父亲过世后,靖安府迫不及待逼母亲离开,又何尝不是因为母亲保存着那至关重要的证据?
宋沉箫却也想到了这一层,心中灵光一现,道:“那么当年天罗教进犯十二园,为的也是这件事了?”苏宝溪点头道:“不错。天罗教本来是苗疆的一个小教派,后来经金鼎候扶持,才有那样的规模。玉露夫人更是金鼎候亲自挑选的苗疆女巫,深谙蛊毒迷幻之术,经由她一手□□的血影原是金鼎候最倚重的秘密杀手。——你们那天遇到的铜面人,便是金鼎候本人。”
宋沉箫心中疑窦重重,问道:“但那日的血影杀手分明是有两批。第一批血影杀手身上并没有血蛊……”提到血蛊,他心中忽然一紧,云弟如今又在哪里呢?他身中血蛊,据说七日之后,便会失去神智,听从蛊主控制了……但是轻罗——后来的女子应该是轻罗罢,金鼎候说,她是爱着云弟的。她既然可以控制血蛊,应该就是玉露夫人了,她应该会救云弟的罢?可是轻罗,她怎会……怎会啊。
耳边听到苏宝溪一笑,道:“那批血影,原是你云弟一手训练的,所以并没有血蛊。沈姐姐也是被他借去,易容扮作玉露夫人,不过是为了引金鼎候出来罢了。”
宋沉箫心中一沉,那一场血腥的围杀,害得他动用了归月一剑收了重伤的,竟然只是一个计谋么?那么那条罗帕,那支曲子与歌声,都只是精心设计的陷阱而已?——难怪云弟适时出现,原来他竟是早已在暗处了。可是那一夜的杀气,那些杀手,分明是一心置他于死地的啊。
苏宝溪似乎看出他的疑虑,道:“若不是做的逼真,只怕瞒不过金鼎候。我当时也觉得危险,所以传书给你,不要你过来。”宋沉箫看住她,摇头微笑道:“你啊,亏你还是十二园的主人,也这么意气用事,我若不来,云弟这一场布置,岂不是白费心力了?——你让冰砚交给郑小候的,可是那些证据?”
苏宝溪点了点头,怅然一笑,道:“我当初还嫌父亲不够决断,如今才明白他的苦衷——幸好郑小候与他父亲截然不同,他矢志要清理金鼎候府,我便把那些东西给了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呢。”宋沉箫安慰她道:“郑小候据说与云弟颇有私交,应当是个可信的人。这样也好,你是弱质女儿,哪能担当那么多事情,也该放下来,仔细身子要紧。”
苏宝溪看着他,淡静微笑。
不知何时雨竟然停了。
云层破,露出西坠的斜阳。阳光淡淡洒下来,照着窗前一树花。那花雨前还是含苞,经了这场雨,反而盛放了。小小的六瓣花,半边白,半边红。白的如同苏宝溪没有血色的脸庞,红的如她熠熠生辉的唇。所有的花苞都在此刻齐齐绽放了,千朵万朵,压得花枝弯下来,仿佛禁不起这一场盛大的璀璨。
苏宝溪笑道:“我花了五年功夫培植它,不料它竟然是秋天开的,偏偏又在你来时开了,倒真像是为你开的。”
宋沉箫含笑看着她,道:“苏丫头养的花,跟你的人一般精灵古怪。开得这么尽兴的花,也真少见。”
苏宝溪双目一闪,转开眼睛笑道:“开得越是繁盛的花,花期便越短,所以要越发珍惜呢。宋师兄既然赶上了花开,不妨多陪它几日,亲眼看着花落,那时候的繁华,比如今更要惊心动魄呢。”
宋沉箫未及答话,忽见小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在院中站下了,唤道:“姑娘。”
苏宝溪道:“进来说,怎么了?”
小螺道:“前面出事了。洛阳城但凡有点名头的人,还有外面几家大门派的人,都赶了过来,说是姑娘发出的帖子,中秋节……中秋节设擂招亲。”
宋沉箫不觉伸手扶住苏宝溪,苏宝溪却只是淡淡问道:“然后呢?”
小螺道:“冰砚大姐姐带人拦住了,跟他们说并没有这件事。那些人不信,只管嚷着要姑娘亲自说才算。冰砚大姐姐说了姑娘一贯不见外客,就有人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冰砚大姐姐听他们说得实在不堪入耳,就让我过来问姑娘,是不是,把这些人打发走?”
苏宝溪垂下眼睛,问道:“他们说什么?你只管照实告诉我。”
小螺迟疑道:“他们说……他们说姑娘先发了帖子,如今又反悔,只怕是因为宋大侠来了。还说,姑娘不见外人,宋大侠却能留在听雪居,不是外人,又是姑娘什么人?说姑娘这样,不如干脆学了夫人那样,明明白白的……也叫他们死心……姑娘,姑娘!这些人信口胡沁,你千万别放心上!”
宋沉箫气得脸色发白,扶住苏宝溪,道:“苏苏,你不要听那些混帐话,我出去和他们说。”
苏宝溪眼前发黑,身子都在颤抖,勉强靠住宋沉箫站稳了,淡淡笑道:“也好。你和他们说,这里是金谷园,作主的是我苏宝溪。恶客欺主,也不要怪我十二园不尽待客之道。”
看着宋沉箫去得远了,苏宝溪换了衣服,出了听雪居,沿着一条铺满落叶的小径迤逦行去。
转过听雪居,是一片梅林,掩映着一道□□墙,□□墙围着一座青石屋子,是久废的仓房,曾经收留过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如今也没什么用了,镇日锁着门窗。
厚重的包铁乌木大门沉沉推开,阳光照进暗昧的屋子。三间空荡荡没有间隔的大堂,独有一个白衣女子坐在一角。听到门响,她低低笑道:“云郎啊,你终于来了——”她说着,缓缓回过头去,目光里的得意却凝固碎落:“是你?”
苏宝溪站在门口。阳光照着她身上那件大红刻丝一斛珠的抖蓬,却只是一阵刻骨的冷。她一步一步走进暗影,青玉钗头明珠的淡淡光华照出她的面容,苍白的,没有表情的淡定,像一尊玛瑙白玉的雕像,一双幽深清冽的眼睛看向白衣女子,淡淡问道:“雪姑娘,那些帖子,是你的杰作了?”
雪轻罗嫣然一笑,苏宝溪的语调,心如死灰的冷静,令她有一种刻毒的快意。她站起身,走到红衣女子面前,梦呓一般低语:“你的唇色,已经像石榴花一样红了,这样的红,真是好看啊。云郎,云郎,血蛊已经是第三天了,再有四天,你就是我的人了……”
苏宝溪抬头一笑,静静地道:“这里没有你的云郎。”雪轻罗看着她双眼,含笑道:“这个神情,多像他啊。哎,你这个时候,只有这双眼睛,还是云郎……你知道么?一个人无论有多么高明的易容术,眼神是始终不能改变的——还有眉轮骨,云郎啊,我常常想,如果你死了,就算我带不走你,我也会带走你的眉轮骨……眉轮骨是不会变的,始终是我的云郎……”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拂向那女子一双寒湛湛的眸子。
苏宝溪眉间闪过一丝厌恶之色,退了一步,目中杀气一闪,雪轻罗却逼视着她,笑容愈加妩媚:“我怎么忘了,云郎你最恨人家碰你。可是你忘了那一晚么?那一晚,我不是把你每一寸骨骼都记得熟了?”
浓重的黑暗在胸口淤积,翻腾,堵住一切可以呼吸的渠道。喘息声里,锐利的疼痛浮动不休,冰冷,却又滚烫。苏宝溪勉强压下要去按住胸口的手,咬住了牙,忍住那种羞愤与痛苦。耳边却响起急促的喘息声,交错不休,粉色的光透过一盏嵌壁琉璃宫灯传过来,那些声息,那些笑语,那些琴声歌声,与那光影一起,传过来。她被扔在墙角,发不出声音,动不了一根手指,逃不掉那场蓄意表演的侬欢燕好。每一个颤动声响的都是锐利的刀剑,每一次人影的摇移都是冰冷的丝,曾经的苏苏,那个笑语如珠的青衣少女,就是被那些刀剑与冰丝,一寸寸绞杀了的……还有那双手,隔着衣服,在背后,从头顶,到眉梢,两颊,滑过她的肩、腰……,捏的骨头如同碎了一般,却不觉得疼痛,只有心里,什么东西,燃烧着,又冰冷地熄灭,一地冷灰,万劫不复。她焚掉了那一天的所有衣饰,却焚不净耻辱的痕迹,擦不掉,洗不掉的,种入骨髓的耻辱。
五年了啊,伴着她体内寒食散的毒性蔓延,那一晚的情形非但不曾淡去,反而更加清晰。一切平静之后,雪轻罗给了她一只白瓷瓶儿,那里面,是寒食散。“你的大哥被我种下了鸢萝香,半个月后就会死去了,不过你若服下寒食散,体质就会极寒,也就能替他解去鸢萝香了。但是你自己若没有解药,也只得五年的光景了——云郎啊,你自己选,是要他死,还是替他死?”那白衣女子绝美的脸庞含着笑,怨毒的,捉弄的笑意,“云郎啊,你要想仔细了。”
当她去到隔壁的时候,看着帐中的人——熟睡中的那人,那张清俊温和的脸,是她刻骨铭心了的。如何可以忘记,四月的夜晚,芍药花香流动不息的晚风里,如水如银的月光下,那人回眸时的温然一笑?可是想着他和雪轻罗这一场纠缠,便觉得龌龊——怎么会不恨呢?他分明是娶了妻的——她站了那么久,天地都冰冷了,那人还是沉沉睡着——终于还是服下了寒食散。兹后五年,那药性时时发作,每一次疼痛,滞闷,都是把往事烙得更深。若可以取出一颗心来看,只怕她心上已是烙痕重重了,五年了,日日都是这样的酷刑,怎么会忘记,又怎么能不恨呢?
耳边响起雪轻罗的浅笑:“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宁愿那一次宋沉箫死去?”她歪过头,看住那双暮气沉沉的眸子,柔声道:“我是最知道你的。云郎啊,你让沈继慈扮做我的模样,不止是为了引金鼎候出来罢?你怕是要乱了宋沉箫的心神,好一击成功才是罢?你是不是觉得,你反正去日无多,所以才克制不了你的恨,要和他同归于尽?云郎,你布置了多久?一年?两年?你出动血影万里追寻虏我到这里,给我灌下寒食散,并不是要拿解药,而是要我来陪葬对不对?”
她退了一步,摇头笑道:“云郎啊,你算错了一点,所有的寒食散,五年前就被我扔进洛水了——你服过的药,我再不会给别人用的……你给我灌下的,是玉露粉,没有解药的玉露粉,服下去,增功力一倍,却只能活一年——那也比你活得久一点,云郎,我是一定要替你送葬的。”
苏宝溪淡淡一笑,道:“我知道。金谷园怎能困得住雪姑娘?然而雪姑娘念着我将不久于人世,应当不会离开。我的计划,才能有人通报给金鼎候。雪姑娘,我还真要谢你。”
雪轻罗笑道:“你可真狠心——不过这样,也才是云郎。我再和你说件事,五年前,我把寒食散的解药也一并扔进洛水了——我生怕自己会心软,就像你对宋沉箫这样——杀不了你,便要受制于你。”剪水双瞳盈盈看住苏宝溪,她柔声道:“这些帖子,算是我送你上路的大礼,我倒要看你,如何处置了。”
苏宝溪抬起下巴,唇角缓缓挑起一丝笑容。烈焰般的大红披风映着她苍白的笑颜,那离世的骄傲背后,半是懒散,半是寂寥——一如五年前的青衣少年。
五年前的春日,洛阳城的雨何其缠绵。细雨密密斜织,被微风吹拂飘摇,如同极细致的珠帘。是黄昏的时候,天色已暗。远远地,那青衣少年自雨雾深处走来,站在一街之隔的□□墙下,眯起眼遥遥望过来。水光楼檐下的白纱灯笼笼着桔黄色的光,远远照着他的脸,那么年轻的一张脸,笑意淡淡浮着,寂寞的温暖,懒散的自信。在那潮湿的天地间,他的人,宛如一张干燥的白信笺,微微泛了黄,是懒得追究的旧日温存的细节。
就是那一刻沦陷了罢。心湖里,初初泛起酸涩而甜蜜的涟漪。痴痴看着那少年孤单的背影,在灯光里,渐行渐远,如遥远彼岸的劫花,不可拒绝的诱惑。
就这样堕入深渊。天罗教的一战,是她将血影杀手封进千佛洞,将乌头太子丢进那青衣少年挥起的一片金光里。
那是她一生的骄傲,却也是她一生的屈辱。她看着那少年先是愕然,而后微笑着,在她面前摘下头巾,吐出枣核,抹去易容膏,那个少年消失不见,眼前是青丝如水笑意盈盈的一个女孩子。
雪姑娘,我是苏宝溪。姚凌云,不过是我跟师兄开的一个玩笑。
她听到那少女如是说。一个玩笑。姚凌云竟然是一个玩笑,水光楼下那少年寂寥的背影不过是别人浓情蜜意里的一个玩笑。她背叛金鼎候,摧毁自己的心血,成全的竟然是别人的玩笑。她绝世容颜,无二才具,一腔痴情,托付的竟然只是一个玩笑。她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那么温柔的眼神,含羞带怯的笑意,属于那个叫宋沉箫的男人罢?
是恨到极点罢,才要苏宝溪经受最刻骨铭心的痛苦。她料到当她与宋沉箫沉缠绵之际,一墙之隔的青衣少女定然是经受了沦入地狱的煎熬。她摧毁她的姚凌云,她便摧毁她的宋沉箫。
“雪姑娘,劳你费心了。”苏宝溪的声音含着笑意,目中的冷冽之色浓如冰雪,缓缓说道:“我来,是请你喝杯喜酒。八月十五,姚凌云与苏宝溪成婚,雪姑娘如有兴趣,不妨过去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