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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欢歌斜阳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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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金谷园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六班鼓乐排开了,《凤来仪》、《醉扶归》、《桃夭》,一曲曲绵延不绝地在园中飘荡。中间笑语寒暄,盈盈不绝。园门口唱礼之声此起彼伏,十二园各地掌柜调来大半作迎宾,却仍是忙得脚不沾地。

过了二门,进到后园,蓦地清静了下来。虽也有十余个丫环穿梭往来,预备各色物事,却都是轻手轻脚,有条不紊。

到了听雪居门口,小螺挑开帘子,便看见苏宝溪端坐镜前,沈冰砚拿了那顶凤冠,正替她拢头发试戴。见宋沉箫进来,冰砚点了点头,便与小螺退了出去,一时偌大的听雪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宝溪看着镜子里宋沉箫的面容,淡淡笑了笑,道:“宋师兄。”

宋沉箫亦看着她温然一笑,一手拿起那顶凤冠,一手将她头发拢好,替她戴好了,将那一重重细碎的水晶珠帘放下来,方叹了一声,道:“苏苏啊。”

两行清泪,顺着那女子未打胭脂的脸颊悄然滑落。宋沉箫伸手替她擦去泪水,微笑道:“傻丫头,大好日子,你哭什么?”苏宝溪转过脸来,宋沉箫将那一重重的珠帘拂开了,端详着她,叹息道:“苏丫头要嫁人了啊。我的苏苏,终于长大,要嫁人了。”

他微笑的眼睛深处,一点泪光,悄然闪烁:“苏苏,你可知道,我虽然生怕这一天到来,却又更盼望这一天到来。因为这一天来了,我的苏苏丫头,便再不用深锁金谷园,便有人替我看顾你,照管你了。苏苏,我这一点用心,你明白么?”

苏宝溪含着泪,点头道:“师兄,我明白。”

宋沉箫放开手,微笑道:“那就好。自今日起,师兄就把你托付给云弟了,你要同他,相敬相爱,互相容让,那我,便放心了。”

他说完,自顾退了出去,苏宝溪闭上双眼,任泪水涔涔流了满脸。

半晌,她方擦去泪水,道:“雪姑娘,你出来罢。”

只听一声轻笑,雪轻罗自帷幕后走了出来,看着她摇头道:“云郎,你到底聪明,不枉我看上你呢。”

苏宝溪淡淡道:“雪姑娘来,要做什么?”

雪轻罗妩媚一笑,道:“我的云郎深才雅慧,这不是原该在你算计之中的么?我来,自然是如你所愿,送你一个新娘啊。”她张开双袖,翩然舞了一圈,看住苏宝溪泪光未干的双眼,低声道:“云郎啊,只有我,才能与你拜堂成亲,只有我,才能做你的妻子。”

苏宝溪道:“但是世人尽知,姚凌云的妻子是苏宝溪。”

雪轻罗笑道:“那又如何?与你拜堂成大礼的,分明是我。”她重复道:“这一袭凤冠霞帔,是我的,只有我,才是姚凌云的妻子。”

苏宝溪将那凤冠霞帔尽数脱下来,向外面道:“沈姐姐,你来替我们梳妆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曲《桃夭》奏得华美欢欣,盈盈笑语声中,姚凌云一身吉服,满面含笑自大门走进金谷园。一道长长的红毡铺到锦华厅门口,他走在红毡上,不时向两边道喜的贺客们拱手示意。大红礼服的颜色映得他眉目分彩,益发觉得清逸英发。

锦华厅里,亦坐满了嘉宾。见新郎进来,齐齐起身,纷纷道:“恭喜恭喜!”“姚大侠大喜!”“姚大侠、苏姑娘永结同心,千秋万岁!”

姚凌云未及还礼,外面曲子声越加欢悦明丽,喜娘甜糯脆亮的声音道:“新娘到——”众人注目看时,只见沈冰砚与小螺扶着一个袅袅婷婷的红衣女子翩翩而来,隔着盖头,看不清楚面目,然而行止之间那一种柔和端凝,却与众人揣想中的苏大姑娘无异。

一拜天地。

再拜双亲。高堂上,悬着苏二老爷与息夫人的画像,画像左手设着一张椅子,宋沉箫含笑端坐。他是新娘的师兄,新郎的大哥,这一对声势煊赫的孤儿,如今也只得他一个亲人在世上。

夫妻交拜。宋沉箫含笑看着,周围笑语缤纷,他看到新郎面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却未听到,新娘在那一刻伏在新郎耳边,叹息般唤了一声:“云郎啊!”

宾客们喧哗道:“苏大姑娘向来深闺锁步,我们从不曾一窥天颜,如今做了姚夫人,难道不要给我们大家敬杯酒么?”

姚凌云笑道:“敬酒容易!咱们把冰人酒、交杯酒,都放在宴菊台上喝了,如何?”众人轰然叫好。

不一时都准备齐了,宾客们哗然集到宴菊台下,却早已是排好了宴席。满园的菊香酒香顺风飘漾,众人未曾饮酒,便先已醉了。

宋沉箫依旧是在宴菊台正中坐了,新娘自新郎手中捧过一盏酒,双手奉了过去,宋沉箫接过来,一饮而尽。旁边阿洛接过酒盏,笑嘻嘻地去讨喜钱。宋沉箫握住两人的手,含笑道:“云弟,我今日把我唯一的师妹托付给你。苏苏身子多病,心性高烈,你时时处处,多体谅她,容让她,也让大哥心下安稳。”说着话将苏宝溪的手交到姚凌云手中。台下众人又是轰然大动,说些百年好合之类的话。

姚凌云微笑道:“大哥放心。”

一时揭开了新娘盖头,只见苏宝溪低眉含笑,娇羞之外,别有一种娴雅清婉,便是台下众人,也不好意思大叫了。阿洛得了喜钱,眉花眼笑地端着两盏酒上来,递给那两人,大声道:“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恭喜姚大哥苏姐姐变成姚大哥姚大嫂!祝大哥大嫂多子多孙,多福多寿!”众人听他说得甚是孩子气,甚是有趣,都不禁大笑起来。

饮过交杯酒,姚凌云回头道:“取金剑来!”阿洛早乐颠颠地捧着那青布包裹跑了上来。姚凌云打开包裹,取出那把金剑。众人虽曾见过他出手,却从未看清过那把名动江湖的金剑,此刻凝神看来,长宽也不过与寻常长剑一般,只是仿佛纯金打造,闪着一点清冷的光辉。有那留心的,便仔细瞧来,竟看不出前日枯木死灰折断的痕迹来,这才暗叹果然是一把奇刃。

姚凌云轻轻抚过剑刃,道:“当年凌云机缘巧合,得到鸾胶矿金,矢志要打一把宝剑出来。不期兵刃既成,虽是剑的模样,其实却是把刀。曾有异人劝我回炉重铸,我道是铸剑成刀,也是天意,何妨将错就错。呵,不料如今阴差阳错得了金剑侠的名号,那也是上天成全了。”见众人都静静听着,他微笑道:“兵刃错,名号错,这错来的福分,原不可长久。所以凌云自今日起,便退出江湖,携拙荆四海遨游,再不问恩怨纷争。便留下一首歪诗,算是答谢诸位高情罢。”

众人纷纷道:“久闻姚大侠风雅无伦,此去定然要做活神仙了。”

姚凌云淡淡一笑,手中金剑微微一颤,金光满天,纷飞缭绕。园中菊花开得正盛,给那剑风鼓荡,一瓣瓣凌空飞起,五彩七色绞成一团,飞舞旋转。众人仰面引颈,正看得入神,忽见金光敛尽,钻入花丛之中。而那花瓣凝在空中,竟排成一首七律。

有那目力好的,扬声念道:“当年铸剑错为刀,乍入江湖意气豪。红船醉卧闲听雨,玉管轻抚细品箫。漱玉词惊楼中鹤,穿杨箭射云上雕。风流更向何处觅,万里江天一梦遥。”

声音才落,那花瓣纷纷坠地,台下静了半晌,方轰然爆出赞叹之声。再看时,一对新人已杳然无踪。

惟有宋沉箫看到,姚凌云将金剑掷入花丛,便抱起新娘,下了宴菊台,往后园而去。但他也不知,彼时新娘双手环住了新郎,在他耳边低语道:“云郎啊,你在交杯酒中放□□,我是知道的。你是不是怕我死在你之后,怕我,将真相告知宋沉箫?云郎啊,至今,你还是时时处处都为着他——不过也好,到头来是我与你死在一处,云郎……这就够了……云郎……你还是那么狠心……”

酒意沉沉涌了上来,随着酒意,是一股刻骨铭心的寂寞。宋沉箫悄悄下了宴菊台,往听雪居走去。半路却见阿洛一手捂着另一只手,皱着眉走来,因问:“怎么了?”阿洛伸出手,苦着脸道:“我拿着酒盏玩,不料跌碎了,手心里扎成这样。”

宋沉箫看着他手心中的血痕,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打了个冷战。顾不得多想,他转身便往马厩而去,到了马厩,却见所有马匹俱是无精打采地立在那里。他早是两手冷汗了,心头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施展轻功,出了西北角冷落的偏门,发足狂奔追去。

喝下去的酒此刻全变作了冷汗,他清晰地想起来,他握住的新娘的手,光洁无瑕,而新郎的手心,分明有未愈的疤痕。为何当时忘记了,那一日,听雪居里,苏苏淡淡地道:“这是我自己没当心掐出来的……”为何当时就忘记了?

金谷园里喧天的鼓乐笑语愈来愈远,远到听不真切时,他终于赶上那辆马车。绡金撒花的洋红软帘摇来摇去,掩盖着车厢里一片沉沉的寂静。宋沉箫颤抖的手几乎不敢伸出,却终于鼓足勇气,掀开了那道仿佛有千斤之重的帘子,眼前的景象仿佛无数根利剑,齐齐刺进他的心里。

车厢里铺满柔软的蜀锦,大红的颜色,烂漫绚丽。喜帽吉服堆在一边,锦堆里倚着的,是青衫伶仃的一个人。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一半苍白的脸,疲倦的笑,淡定的眼神,记忆里两张迥异的面容叠加一起,个中玄机呼之欲出。宋沉箫伸手捉住长袖遮盖的一只手,翻开来,四枚暗红的疤痕宛然犹在,他握紧那一只手,泪水夺眶而出。

“你为什么要来呢?”那青衣的人低低叹息。面孔是云弟的面孔,这声音,却是苏苏的声音。

“云弟啊……苏苏……”宋沉箫揽紧了那青衫伶仃的人。那是他的云弟,亦是他的苏苏。五年前的致王府那一张清澈入骨的笑颜,五年前的雨天里,那一个懒散萧索的背影,是怎么样叠加啊,竟被时光叠加成这个苍白虚弱的苏苏。肩上潮湿了一片,隐隐透过她脸颊微微的凉,是她在耳边勉强笑:“你为什么要来啊?……你不来,这便是一场旷世的传奇……你为什么,要来揭穿?”

“傻丫头……苏苏……”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是你的师兄,你为什么……这样哄我?”

红船上的话,也是哄他的罢。那个故事,只是被她颠倒了人物。宋沉箫心头霍霍地痛着。想必那在隔壁听取了一切的人,便是她。所以她才恨他。他想起那些血影杀手置生死于不顾的惨烈,想起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琴声,那一个,她精心谋划却潦草收场的局。到底是怎样的怨,怎样的恨,才能生出那样同归于尽的魄力;而又是怎样的心灰,怎样的意冷,才有平白无故惨淡一笑的慈悲。

还要一重重的谎言,引出他一句“那不过是幻术”,也只是要他坚信,给他一个心安罢。

那么她可明白他的用心?不是情深是意深,总为真心误真心,她可明白,他只是为了对她的真心,才误了她对自己的真心?

耳边苏宝溪的声音哽咽道:“我哄你的,我不是你师妹。”她闭上眼,泪水肆意流出。“你的师父,只是曾在金谷园暂住。只是我那时再没人可求,于是写信给你,只说是你师妹。没有任何信物,我不曾抱任何希望,没想到你来了。”

“宋师兄,大哥,你可记得致王府的那个黄昏?我是累极了啊,想着不如束手就擒也好,而那时,你来了。大哥,我至今记得,你一袭白衣,像从天而降的神,却又那么温和,那么温暖……”

“你还记得回来时?你背着我,我在你背上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睁开眼,看见你回头,看着我一笑。我如何跟你描述那一笑啊,大哥……天地间都因那一笑晶莹剔透起来,万物都浮起温柔的微粒,春夜的风暖暖吹过,它们在洁白的月光里闪烁细小的银辉……而我心里,那么安稳,那么安稳……”

“我总是怪自己骗了你,却贪恋你的好,不肯告诉你真相。所以才有了姚凌云,我想他是崭新的我,不必假借是你的师妹,也能够在你身边……看着你,就好……可是你拒绝了,在船上,我问你,若没有姚凌云,若苏宝溪只有你,你会不会,留她在身边,可是大哥,你拒绝了……”

宋沉箫想起那少年执着的眼神,想到他一声声地问:“你肯不肯,留她在身边?”想到那时,他身中血蛊,自知时日无多,那般的绝望与期盼,他竟然不曾看出来!

他抱紧了怀中的人,低声道:“苏苏啊,我们回去……我这就带你回去……”

苏宝溪自他怀中坐起来,拉起他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问道:“大哥,你带我回去哪里呢?”宋沉箫愣了一下,苏宝溪已摇头微笑道:“大哥,你既已转身,又何必回头?你若真的顾念我们的情分,就请你,成全我最后的骄傲……”

宋沉箫心中忽然一凉,腕上一麻,他已失去力气。他惊唤一声:“苏苏!”却已被苏宝溪推下红锦车。仓忙中他伸出尚未麻木的一只手奋力一抓,却只握住一幅青衫,并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摔到地上的一瞬,他才发觉被封了穴道。西风吹得头发飘入眼里,泪水涌了上来。那幅衣裾被吹得飘起来,渐渐远去。地上的画轴被吹开了,画中的女孩子犹自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他看到自己题的两句话:不是情深是意深,总为真心误真心。那后面,却是苏苏的字迹续了两句:兹后有桀长恨我,当时无奈错逢君。

那是中秋的黄昏,洛阳城西北的天空碧净如洗,夕阳映着林木黄叶,闪着暖洋洋的金光。风里隐约传来鼓乐笑语之声,是金谷园的盛宴犹在继续。便在那晴翠暖金之间,那辆红锦车渐行渐远,渐行渐远,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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