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酉时,花满楼酒嗣外渡口旁,七艘精巧的画舫等候多时了,可它们等的人还没有出现。花满楼的护院副总管不禁有些焦急,离晚宴开始还只有不到一刻的时间,离人怎么还没来。
其实铁游夏真正担心的是离人,略商已经上去有些时候了,难道离人真的醉得那么厉害?不是喝伤了吧?
正在猜测之际,离人和略商相携出现。换了一身衣服的离人看起来还算精神,脸色已经没有那么苍白了,游夏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铁二哥,等急了吧。”没等游夏开口,离人先一步上前招呼。
“怎么会呢,时间还早。”游夏摇头,又问了一句,“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多谢铁二哥关心。”
“那我去请客人们了,你和三师弟先上船吧。”
画舫是一种外有彩绘和雕刻的小船,因为小,所以只能承载三个人的重量,除了梢公就只能搭载两个客人。
周白宇夫妇自然是乘同一艘画舫,铁游夏和师兄盛崖余一起,韩岁三与钱婆婆同船,屠晚是个离群的人,所以独乘一舟,略商本想和离人一船,但看到屠晚在一旁故打消念头,而两个师兄的船上已经满员,所以只好和李哪吒同乘,好在两个看来年纪相差甚远的人共同话题不少,投缘得很。落单的还有戚少商和离人,离人本可以和屠晚或戚少商一起,但她觉得三个人落单好过只有一人落单,所以坚持独乘。
晚宴的地点设在离园月湖边的邀月亭,乘船一刻钟就到。
说起离园都知道是花满楼的后院,但实际上这个后院的面积已经可以匹敌一个番帮小国。园里不但有河流,还有山岭湖泊,温泉瀑布。原生的树林很多,后种的也不少。和前面的花满楼不同,这里是离人养食客的地方。
皇上赏给离人的这块土地未经开垦,几乎没有人烟,离人在园子里修了路和渡口,还有十七个宅子,这偌大园子里的十七个宅子被道上的人称为离园十七宅,住着奇人、神人、怪人、凡人、圣人等等。有些宅子走陆路可到,有些宅子走水路方至,有些宅子陆路水路皆可达,有些宅子水路陆路都通不了。
行舟一刻钟后,水道突然开阔,七艘画舫驶进了一个大湖。这个湖叫月湖,是离园里最大的湖泊。湖东岸临水而起有一八角亭,乌瓦红柱,亭子的每个角都悬着一个精巧的银风铃。
湖的西岸是一座大宅子,那边的湖面上覆盖着荷花和睡莲,碧绿的大叶把水面遮了个严实,一片油绿中可以看到点点粉红和青紫。
隐约间,从湖西面传来悠悠的歌声。
“鵁鶄飞起月湖东。
碧池空。
半滩风。
菱歌声声,萍叶藕花中。
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只见一舫悠然现于荷叶间。小船没有任何装饰,朴实无华。划船的人穿着更朴素,黄布僧衣旧得有点泛灰,腕上垂着一串念珠,乌黑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结成一个髻子,从装束上看,这人是佛门的俗家子弟。
不多时,素舫已经和七艘画舫汇合,划船的人向大群人颔首微笑。
船队在邀月亭边的渡口靠岸,乘客们陆续上了岸。素舫的主人悠悠然走向离人,双手合十作揖。
“离人姑娘,小僧向你道喜了。”
“寂雨师傅客气。”离人合十回礼,寂雨自然是那留发僧人的法号,那他的俗名呢?恐怕没有人知道。
寂雨又转想了屠晚,“屠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屠晚看了寂雨一会儿轻蔑地轻声道,“没有你成天在耳朵边唠叨,我是轻松很多呢。”
“我佛慈悲,屠兄还不肯放下屠刀吗?看来小僧法力尚浅,不足以感化屠兄,不过早晚小僧定要渡你向善。”寂雨完全没有受到冷言冷语的影响,还是一脸平和。
离人看在眼里不觉轻笑,心说:在我看来这两个人就是一个傻园丁和一块顽石,不知道是石头先压死园丁还是园丁让石头开出花来,不过若石头真能开花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不过,离人实在无法想象屠晚那张冻土脸配上慈悲的表情和一个光圈是什么样子。
“你们要在外面唠嗑到什么时候?”
众人循声望去,邀月亭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白绿两色的纱裙,发髻上插着翡翠簪子,腰上挂着块碧绿的玉佩,比较希奇的是,那玉竟雕琢成了桃子的形状,由此,主人的爱好可见一斑。
她的名字也奇怪,姓桃,名蜜儿,看来她很喜欢蜜桃,也难怪会把桃子的玉佩挂在腰上。
亭子里还有一人,他就站在蜜儿的后面,恣意地倚着朱红的柱子,青色的衣杉和朱红漆映衬着他白皙的皮肤。他虽然没作声,但他本身就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原因在于他的容貌。
他的容貌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看到他的人无不惊奇上天造物之神奇,天底下竟然有男子能出落得如同盛开的蔷薇。晶莹剔透的眸子,翘睫毛,两道柳眉和那双大眼睛无时无刻不传达着一个字——魅,俏丽的唇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但眼角一颗褐色的泪痣却给他频添一份伤感。
没错,魅伤就是他的名字,他自己改的名字,非常适合他的两个字。
离人未语先笑,“呵呵,你们俩原来已经到了啊,其他人呢?”
“还没有来,我们三个先到了。”蜜儿点了点屋顶。
就在亭子的梁上,倒悬着一团黑忽忽的东西,仔细看那是个人。他的形象让人不禁想到一种动物——蝙蝠。
他穿一席黑色劲装,身披黑色大毡,内里滚镶着腥红的缎锦。惨白的脸被遮去了一半,眉毛淡得几乎看不到,细长的单凤眼里含着一双浅褐色的眸子,眼角妩媚地微微向上挑,但眼神却是那么利,利得像箭,那么直接地射向目之所及的任何东西。
虽然第一眼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是个男人,但再看便不难发觉,其实此人是女子,因为她有着在女性中都少有的凝脂般的皮肤。
不过另人畏惧的是,她的静,让在场所有高手、老手、好手都发现不了的静,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静。
“原来伏曦也来了,我都没有注意呢。”离人向那团黑黑的招手,“到下面来啦,别老挂在那里。”
伏曦似是微微点了点头,身影一晃,人已经来到了离人的身边。
这是什么身法?快到根本看不到她的动作。
盛崖余心中思量:追命的轻功身法在武林上不下前三名,但和眼前的的蝙蝠人比起来,似乎要稍逊一筹。不过,即使是江湖上轻功身法第一的怪盗‘有影无踪’叶取之,也未必能胜得过此人。想着他向三师弟投去一束目光,却发觉略商的流露出警惕的神色,再看游夏也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这时离人说话了,“大家不要都站着,到亭子里去吧。”
“是啊,先喝杯茶,等人都到齐了就开宴。”铁游夏马上接口,向亭旁的竹林喊道,“上茶。”
只见四个丫鬟端着水壶茶具走了出来,走进亭子里,有条不紊地在红木桌上把杯子摆开,沏上茶,然后退到一边。
众人在桌边坐定,茶香萦绕,白雾袅袅。在宴会开始以前,大家不会无聊,都三三两两喝茶聊天。
周白宇和戚少商聊起了剑法,白欣如在一旁聆听,她也是习武的人,听夫君和别的高手谈剑是她喜欢做的事。
三位神捕聊地甚欢,自从半年前出了那件事后,师兄弟几个几乎没有再见过面,今天一聚自然想说的很多。
说到高兴处,三人齐笑。
离人饶有兴趣地看着三人,品着三人的笑。
游夏的笑很憨厚,温和。他的笑总是那么不愠不火,像是冬日午后暖暖的阳光,给人安全可靠的感觉。
而略商的笑则显得那么不在乎,仿佛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他习惯眯着眼睛笑,眼角折起的皱纹,既似沧桑的记号,也像爱笑的表症。的确,师兄弟里属他最爱笑,而且无论处在什么境地他都笑得出来。
“不管哭还是笑,该来的总要来,哭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如笑着去面对。”这就是他的至理名言。
三人中,崖余笑得最好看,像化蝶飞去,翩翩笑意。像涟漪在水里开花漾去,水花。让离人想起一个人,冷血神捕冷凌弃。凌弃的笑意也如岩石上的开花,似云散日出,崖余的更凄美些,似云破月现。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世吧,所以崖余总是有点忧郁,有点偏激。
游夏也这么觉得,他一直都觉得大师兄很苦,很孤独,很悒悒不乐,他便常逗他开心;因为有这种心意,他常常忘了自己年纪其实要比师兄长,老是找小他五六岁的崖余说笑。
离人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屠晚在看她。
屠晚不喜欢说话,自然是默默地品茶。虽然他是个杀手,但他是个独特的杀手,一个有品位的杀手。
都说他是个孤独的杀手,屠晚不得不孤独,他是杀手,没什么人愿意和杀手为伍,何况他还是个什么人都杀的杀手,离人甚至认为如果有人出得起钱,屠晚也会杀她。
另外屠晚的长相也不是让人敢亲近的,惨青的脸,血红的眼,缺少变化的表情,即使笑起来也带着点惨相,这样的人,任谁都不喜欢吧(离人除外),即使是同为恶徒的韩岁三和钱婆婆也只是两人叙旧,不去理会一旁的杀手。
孤独的时间久了,屠晚倒是喜欢上孤独的感觉了。
实际上屠晚是个很容易伤感的人,他喜欢残花,喜欢满月,喜欢丝竹,喜欢一切能教他伤感的事物,包括孤独,还有离人。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跟随着离人,他看到离人被魅伤、蜜儿等人围在中间,她时而看看其他客人,时而和哪吒逗笑,时而把目光投向自己这里,不过眼里总有那么点心不在焉。她的目光有时候会长久地停留在说笑着的三个神捕身上。
到底她在看谁呢?是看其中一个还是看他们三个?屠晚不得而知。
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大家不约而同向亭外望去。
一匹高头白马载来了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年轻如剑锋的人。他就像他腰畔的无鞘剑,耿直、锐利、爽快、锋芒毕露。
他叫凌弃,也就是崖余、游夏和略商的师弟,江湖上号称冷血神捕的冷凌弃。
半年前因为那件事,他辞了官,不再做捕快。那时候的他可没有现在这般风华,而是像把锈了的剑,毫无斗志。幸而离人把他接到了离园里,当了十七宅之剑风居的主人,好生保护了起来。
“凌弃又变回以前的凌弃了啊。”自那事后便没见过凌弃的崖余不禁感叹道。
“是啊,到了这里后,凌弃完全没了羁绊和压力,比当捕快的时候精神多了,也快活多了。”游夏也感叹。
“酒量也比以前好了,以前是一喝就醉。”略商说着,起身一个箭步就出了亭外去迎接小师弟。
“三师兄。”一见略商出来,凌弃马上勒住爱驹,翻身下马迎上去,握住了师兄的手。
“小师弟,你看谁来了。”游夏推着崖余的轮椅也走了出来。
“大师兄!”凌弃像见了离散的亲人一样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崖余,亭子外面利马上演一场感人的兄弟重逢。
“大师兄,可想死我了!!”
“四师弟,我也想你啊,天天都想。”崖余拍着凌弃的肩,“师傅也想你,总是和我念叨你。”
“师傅,师傅他老人家好吗?”
“还好,就是你们不在身边,有些挂念。”
正说话间,忽闻有振翅之声由远及近。邀月亭北面的天空上飘来了一朵五彩云,仔细看那朵云是逆风而行,速度极快。到了近处方看清楚,那不是一朵云,而是一大群五彩缤纷的鸟雀。鸟雀簇拥着一个女子在空中飞翔,正向着邀月亭而来。
鸟群飞至邀月亭上空,盘旋着下降,降到一定高度的时候突然散去,失去了鸟群的支撑,鸟群中的那个女子便和无数羽毛一起落下。在漫天飞舞的五彩羽毛中,那女子也像一片羽毛,一片华美的羽毛,轻轻地飘落,一切仿佛变慢了。
轻轻地,她的脚尖触到地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好象她本身没有一点重量一样。
她叫扬羽,她的一举一动都和她的名字一样是轻飘飘的。
轻移莲足,扬羽走向亭子里的离人,“抱歉,抱歉,我好象来迟了,不过好在不是最迟的。”
在离人身边坐下,她端起丫鬟端上来的香茶小呷了一口,“西面有一辆马车正向这边赶来,北面小道上有一骑跑得飞快,漂流河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银光河上有人在浪头飞跑,再往远处看不太真切,只依稀瞧着西面路上有黄沙滚滚。”
“这么说人快要到齐了。”
“呵呵,是啊。”放下茶盏,扬羽向亭子东面的小道望去,嘴里喃喃道,“纳兰姐姐应该马上就到了吧。”
正说着,那小道那边飞来些细微的东西。那是数条丝线,在几跟银针的牵引下直直飞向邀月亭。
下一秒,那针就已经钉入了邀月亭的柱子里,细细的五彩丝线蹦得僵直。
紧接着,有人影忽现,身着彩锦的女子从丝线上款款走来。
她的确是款款地走,慢慢地走,从抬足到落下,几乎像在跳一支慢舞。
但那速度比骑着千里良驹一般快,仿佛穿了一步七里的鞋子,每跨出一步就行出很远,不消几步就已经到了亭边。从丝线上跃下,女子纤手一挥,那丝线和银针都收进了她的袖子里。
她就是扬羽说的纳兰姐姐,她看起来和扬羽一般大小,之所以被称作姐姐,是因为她的实际年龄是离园里最大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
也不是所有人都叫她姐姐,多数的人更喜欢叫她纳兰夫人,尽管她不是出自名门望族,但她的高贵气质浑然天成,使人一见她便心生尊敬。
“让大伙久等真是抱歉。”纳兰的声音让听者有种如浴春风的感觉,而那一言一行间所透出的优雅更使席上的一些人看痴了。
又过了约一刻,离园其他的食客都到了,离人吩咐开宴。铁手便拍了两下手掌,即有家仆自竹林鱼贯走出,挑来了数个大竹篮、几车的大酒坛,仆役摆好碗筷杯碟,然后逐一退去。
一张大大的红木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山珍海味,海陆全餐,奇珍佳肴。开胃前菜的冷盘自不必说,大条的鲜鲤鱼、肥厚的熊掌,硕大的鲍鱼扇贝,极具地方特色的蟹酿橙、山海兜、珍珠乳鸽蛋更是让人垂涎三尺,而作为饭后甜食的点心也绝对堪称是豪华阵容,大盘的杏仁豆腐、狮蛮糕、榛子油酥、蜜糖乳糕,即便是皇上的寿宴也不见得有那么丰盛。
不过有些人对一桌子的菜肴不那么在意,反倒是那十几坛子的酒更有吸引力。也难怪,好酒之人若看到一坛坛上好的羔羊酒、梅子酒、竹叶青、烧刀子、女儿红,眼睛一定瞪到脱框,更何况那些酒的酒龄均在三十年以上。
一座邀月亭,一张八仙桌,二十有七个男男女女,一群或身系武林恩怨,或心藏江湖情仇的善类、恶类、怪类、异类,在这个既平常又不平常的日子里,把自己的身份、责任以及所有本来困扰他们的东西暂且放下,把酒欢歌,简直比神仙还快活。
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拜花满楼主子离人所赐,但他们并不知道,离人自己却无法放下心头的愁。即便是和众好友、执友、武友、话友、酒友畅饮美酒、谈古论今、笑听水调,吟赏烟霞,那愁还是挥之不去,就好象萦绕在她胸中的迷雾,才下心头又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