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锁上房门,少年被仍在了床上。明明是被缚着双手,却不见所缚为何物,只是微眯着一双眼睛打量站在窗畔的少女,不发一语。
“怎么不说话了?”少女甜甜一笑,道,“看你不是满会说话的吗?”边说着边伸手解开了他腰间的衣带,自肩膀处将那黑色外衫褪到了手臂,露出了雪白的后背。
“何必这般急色?”虽然是颇为惊异,却依旧是七分嘲弄,少年轻斜了她一眼。虽不知她想怎样,但生死劫难多次,又怎会怕了这么个少女?
“忍住。”
手掌轻翻间,面前雪白的后背竟多了十几道血痕,稠密的血转瞬染尽了衣衫。右手摸出一个碧瓶倒出了几滴绿汁,揉搓手心,顺着那伤口轻抹了上去。
因血流渐多,脸变得愈发苍白,却紧咬牙关不发一声,下唇因为力道过重渗出了几点血丝。
半晌,少女终于停了动作。
“哎,你可真是好命。若不是我带了蛇兰汁,恐怕即便救回你的命,那玉白的身子也要伤痕累累了。”这样肤如凝脂恐怕连那青楼花魁都比之不过。
“你是天下第一医的弟子?”少年睁开双眸,对上了毫不掩饰的赞赏目光,不由竟是微窘。
“一点也不好听,”她走到铜盆边净了手,回头笑道,“你要是想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呢,就先要忘了这个显得很老的名字。”
“你……是黛晓楼?”不可置信的目光,少年的身子歪了下,却因为剧痛停止了挣扎,“不可能,黛晓楼七年前便已成名,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后半句似在自言自语,却又似在质问。
天下第一名医――黛晓楼,七年前便在无回谷三医成名。一医战伤不治的三王爷,二医五脏俱碎的五岳大弟子,三解流水阁的致胜毒物赤恋红。但因其治伤从不见人,故世人只是她是个女人,并不知样貌如何,年岁如何,但从时间上推断任谁也不会认为她便是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少女。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那三医,”黛晓楼捏起一个点心塞到他嘴里,道,“那些皆是实中有虚的事情,倘若任何不治之症到我手里都能起死回生,恐怕我应该叫天下第一鬼医了。”
端详着面前这个眉眼带笑,双腿搭在床边晃来晃去的少女,那少年竟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年我八岁,如果真的给那些人看见模样,岂不是让他们失去信心,到时候连神仙也救不活了。所以他们听见的声音是我家丫头,开方行针的才是我。”
自三岁便习读《无回医书》,四岁始练“无回医针”心法,七岁便已经解尸上千,虽说那“三医”却有细节夸大之举,却也均是事实。先说那《无回医术》,此书融合《神农本草经》、《皇帝内经》、《内经素问》三大千古流传的医术,并结合无回谷四代所研习之医理,可谓囊括千症,奇方上万。“无回医针”更是无回谷的绝密内功,虽称之为“针”,却并未有真实针体,而是凝结医者体内的精气以内功所牵引的虚体,但也正是这样才能达到连经脉入脏腑的效果。而方才切脉放血之法便是得以此针。
“还有,善意提醒你一次,天蚕丝上的血以后切莫碰触了,这次便是因为它你才中了毒,我可是冒着大雨追了你很久呢。”低头观那伤痕已闭合,她伸手拢上了少年的衣服。
这天蚕丝是这少年的独门密器,不沾血便不会现形,故除流水阁的弟子外从未有人见过此器。此刻,黛晓楼却毫不在意地提起,竟使得那少年一阵惊疑,刚欲开口追问却觉一阵倦意上涌,沉沉睡了过去。
只是在最后的一瞬仿佛听见黛晓楼说了句“这淡香好熟悉”……
“天,”黛晓楼懊恼地看着面前的人,自语道,“师父一直说医者自律,我竟然又忘了。可怜我那紫丹,真是好心多负累啊。”方才本是可以换一种方式排毒,只因想教训一下这少年,却忘记了放血极耗精气,稍有不当便会教人多日昏迷丢去半条性命。
放平那少年,自怀中摸出一个锦囊,轻掰开他微抿的双唇放了一粒丹药。
室内萦萦淡香。
日头渐斜,透过半敞的窗,铺絮了一片暖金之色。
“堂堂的楚冷公子受这么点伤竟是昏了两个时辰,误了阁主的时间我可担不起。”
****************************************************************
此时,黛晓楼已出了福州城,一路向南而行。穿走于浓密的林子里,却并不上官道,这数月赶路一直如此。青草萋萋,因是深林,故虽一日朗空,昨夜暴雨所留下的浮泥依旧如故,她脚步如飞一路行过,竟是未留下半点痕迹。
这次出谷,离上次已是七年。的确,就是七年前,自己不满医人却不能露面,便从无回谷跑出来,却不想那一次,教自己的生活完全成了另一模样。
“喀嚓”一声脆响,打断了她混乱的心思。黛晓楼轻点足尖跃上树枝,顺着叶缝向官道望去。
一老者手持半截树枝,笑对两个持剑的小童。只见那二童面容冷俊,手捏剑势,端得是有模有样,却也依旧教人觉得像是游戏。随之而来两声娇喝,双剑相携而出,仿若千锋临面,招招击点要害,不由让黛晓楼略感惊奇。
惊得是小童弱龄竟习得如此凌厉剑法,奇得是老者手中树枝明明直挡剑锋,却毫无损伤,连那枝条上的表皮都未有破损。不过最吸引她的并不是此时老少相斗,而是立在一旁的白衣男子。
双童招式偏差,他便会微蹙双眉,双童若势走行险,他便会将手中折成几截的玉石扔出,却也并不攻击老者,只是保了那两人的平安。所以此时,她倒是像观赏两个人联手指导二童剑术,有趣的紧。
忽地,女童斜刺刺扔出一根细针,因距离过近,男子手中的玉石竟是晚了一步,却不知为何,在最后关头,针如撞棉絮般软软地落在了地上。
“小姑娘,这种事是不该做的,”四人皆有些微愣之时,数丈外一声巧笑,清瘦的紫衣少女缓步而近,“看来你家公子真是教导有方啊。”
“多谢姑娘出手。”白衣男子竟抢先答礼,却对那句“教导有方”毫不介怀。
“林语秋果真是谦谦公子,竟然道谢都比我这老头先了一步,”老者开怀一笑道,“小妮子,你一定是无回谷出来的吧。数十年前也有个美人用这‘无回医针’救了我,看来我真是一辈子都要受你们无回的恩惠了。”
“原来是南宫前辈,”黛晓楼笑道,“我哪里能比得上师父,前辈真是在笑话晓楼了。”方才她便知那女童功力尚浅,即使自己不出手,老者也必定可以化解此针,只是针光泛绿必带剧毒,所以还是保险地挡了去。
只是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神态慵懒的老者便是五岳掌门“剑圣”南宫行。也就是因为他救过师父,所以自己在七年前才同样救回了他的大弟子。
“你师父――”
“家师已经过世了,”脸色微变下,她急忙道,“却不知贵派的大弟子是否已经伤愈?当年晓楼年幼,开出的方子还有针术都功力尚浅,此次出谷本想了结完私事便去五岳再诊治一番,此时见到南宫前辈更是方便许多了。”
“原来你就是医我徒弟的女娃,”南宫行见她话有隐情,也就不再多问,“他当年全凭你才捡回一条性命,如今尚能习武真是奇迹。”
“哼。”
林语秋身畔的女童见这少女年龄不大,却在老者口中如此了得,觉得一定是熟人夸大事实,不由轻嗤了一声。
“翘紫,”林语秋扳起脸道,“愈发没有规矩了。”
“哈,”老者转头道,“倒是把林公子忘了,方才老头我是见两个孩子可爱,才顿起玩心,公子切莫见怪。”
林语秋轻摆手示意,两个小童便退到了他的身后。
“能得南宫前辈亲自指导,实是他们的幸事,又怎会有责怪一说,”淡雅一笑,接着道,“今日能见到五岳掌门和天下第一名医实在是林某的幸事,不知二位欲去何处,如若同行前方便有林某的客栈可以小歇。”
“罢了,我老头难得从山上下来,正想见见流水阁的人,如若跟着林公子恐怕就要安枕无忧地憋屈死了。”南宫行朗然一笑,却不道别,转身向南而去了。
看那潇洒的背影,林语秋不由心下暗叹,果真是成名数十载的剑圣,心性与常人大为不同。
“姑娘欲去何处?”转首,黛晓楼却正上下打量着自己,目光毫无躲避,不由淡然一笑道,“林某猜测,此时赶路的人皆是向着那里去的。”
“我和你们目的不同,但也是一个地方。”黛晓楼含糊答道。
虽然流水阁重现江湖,大江南北死伤无数,各门派及江湖散侠却都依旧向着武夷山而去。原因无它,西域使者欲返还丢落百年的中原第一名器――摄泠箫,称此器在西域流落期间一直由第一教派所保管,因教主十年前被中原人士所救故应允十年之后归还此箫。但为保第一名器的安全,势必要由实力最强的人来保管,故向中原武林广发英雄帖,以武得箫。
“黛姑娘如若不嫌,可由在下一路陪护,以答谢方才教训小童一事,”林语秋抬眼望那落日,道,“只是恐怕我们需要急行,否则到了客栈便也是后夜了。”
“是呀,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吧。”不知为何,翘蓝就是觉得面前这个小姐姐亲切的很,便不由自主地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翘蓝!”女童瘪着嘴不满地小声制住了他,“不许插话。”说罢,水灵的眼睛仇视着面前的黛晓楼,心下却颇为焦急,生怕她一口答应了公子的邀约。
黛晓楼见那女童的样子甚为可爱,心底暗自一笑,道:“能和天下闻名的林公子同行,光是想想便觉有趣,那晓楼就请公子多加照顾了,”说话间,竟伸手将那女童抱了起来,制住了挣扎的手臂道,“林公子,恐怕我们只能一人抱着一个才能及时赶路喽。”
“公子……”女童一张娃娃脸气得通红,委屈地望着自己的公子。
这翘紫平日便跟在自己身边,再加上自己对她从来都是宠爱有加,所以惯了一身坏脾气,就连自己身边的几个执事都对她忍让三分。今日却被这名医治得只剩泪眼汪汪,倒也是件好事。
林语秋放柔了声音道:“翘蓝是男的,当然只能由我来抱,所以翘紫就和黛姑娘一起,看黛姑娘的样子也是很喜欢你的。”
身畔那男童则是望向那紫衣少女,心道,照公子的分析还真是可惜了,自己倒是宁愿是被这个漂亮的姐姐抱着……
四人到了客栈已是夜色沉沉。
掌柜见到翘紫手中的玉牌,急忙将四人带上二楼,道:“公子和夫人就住这间可好?这两个小童我再为他们另外安排房间。”
“啊?”黛晓楼睁大眼,无措地看向林语秋。她自幼便隐居谷内,哪里遇到过这般误会,竟是一时语涩,涨红了一张俏脸。
林语秋回首对她抱歉一笑,转而对掌柜道:“这位是黛姑娘,你多开一间房便好,只是记得多备些女子用的东西。”
阳光投影中,这般气定神闲,倒教黛晓楼更添窘迫,心叹毕竟是林语秋,自己却显得小家气了。
月白风清,房内漆黑一片。
黛晓楼蜷缩在床上已是半个时辰,醒了又昏反覆多次,身子越发冰冷,却始终紧咬着嘴唇不发一声。数年前师父本就内力损亏,拼去性命才保住自己,只是命虽捡回却落得这个心痛的顽疾,医治不得只能每次生生熬到心脉自通。
所幸这次发病是在客栈内,月前那次足足在林子里委了整个白天,好在林浅并无猛兽,否则自己这个名医恐怕要被自己的病害死了。
“吱呀”一声,窗被轻推开,一人轻落窗口处,背对月光不见容貌,却是身形修长的男子身材。他并未左右打量,而是直向床畔而来。
“方才以为你已睡下,若不是听呼吸甚为紊乱,断然不会进来。黛姑娘可是身体不适?”听声音便知是林语秋,只是为何深夜在外却令人疑惑。但是此时的黛晓楼痛苦难当,又怎会有心想这些事情。
林语秋见她不作声,以为是深夜贸然闯入教她不知如何是好,便轻声道:“黛姑娘若是病痛,我可以叫翘紫过来照顾,林某先回房了。”
言罢,转身欲走,却觉手腕一紧,已是被黛晓楼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