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三十年。
帝都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极早,才立冬不几日便洋洋洒洒的铺满了大街小巷。宫城里,金碧辉煌的殿台楼阁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雪花,沿着红墙之间的走道踩过去,脚下就会发出雪花碎裂的“吱嘎”声。天气晴朗起来,却依然寒冷,呼出的气立即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坐在回廊下面,双手拢在暖暖貂皮手套里,仰起脸来,从干枯的树木枝丫的缝隙里望着那些在积雪的屋檐上跳跃的阳光,不由微微眯起眼睛来。四周很安静,静得可以听到风走过的声音。我早已习惯这样的寂静,因为这是这个用红色的高墙围起来的世界里唯一的声音。而我的母亲也是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中走进了这座皇城,有一个伶俐的少女慢慢变为一个憔悴的妇人,然后再同样的一片寂静中死去。我微微笑了起来,空气中仿佛浮现出母亲的面容,我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白皙而冰凉的肌肤。
墙外,一阵嘈杂,仿佛有很多人从那里奔跑过去。这打破了我的寂静,我怔了一怔,把伸到半空中的手放下。
“暖茗,什么事情这么吵?”我头也不回的唤我的侍女。
身后一阵衣袂摩挲得声音,暖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公主,过几天就是九公主及笄大典的日子,奴才们都忙着准备呢。”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欢愉的意味。她一定是觉得她就要离开这寒冷的延乐宫了。
我不作声,只是淡淡苦笑。只要还在这帝都之中,哪里还不是一样的寒冷吗?
我想任何一位公主的及笄典礼也不会像这次一样隆重。我的父亲,昭铭皇帝,为此大赦天下,为九公主祈福。几乎举国上下都在翘首以盼一个女子的成人,那似乎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而我,就是昭铭帝第九女,公主瑶和。
我的父亲无子,只有九个女儿。我自觉我与我的姐姐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一个普通的生在帝王家的女孩。可是我的命运却与一个预言相关。
二十年前,皇朝在一夕之间几乎崩溃。叛军几乎是同一时间对帝都兵戈相向,那时我年纪尚轻的父亲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前往空寂山求访天下唯一一个可窥天数的占星师莫鄢,拜为大司命。那个自开国以来唯一的女官大司命带着诡异的微笑看着我的父亲,问:“吾皇真的要救皇朝?”父亲坚决:“吾势护我万民免遭涂炭!”莫鄢慢慢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话:“天佑吾皇,期年之后,皇朝无恙!”
一切竟如她所说,在此后的一年里,皇朝几乎每战必捷,很快就平定了天下。庆功宴上,我的父亲与群臣举杯痛饮,他们太需要一个放纵的理由。父亲敬莫鄢大司命,以谢救国之恩。而此时,莫鄢却冷笑着说:“吾皇此举有违天命,必以帝血祭之,否则苍生黎民必遭天谴!”朝堂之上,群臣愕然。
“昭铭帝骨血,皆以为天祭,故终老无子。帝女九公主奉天命而诞,生时眉间落英为记。帝九女仁德天下,垂拱而治,福佑苍生。”
在我出生以前,人们仅仅把那当作无稽之谈,铭帝年纪尚轻,怎么会无子?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包括我的父亲。直到承熙十五年,我的父亲已经有了八个女儿,但依然无子。不安与焦虑开始在皇城里蔓延。宠妃陈氏肚子里的孩子成了他们最大的希望,而他们不知道,在皇宫的另一个角落里,皇家的另一血脉也在悄悄孕育着。
我的母亲不是什么娘娘,甚至连一个名分也没有。她只是乾华殿里的一个宫女,一个相貌平平而仅仅算得上有点伶俐的女子。那只是父亲一次无意的临幸,母亲就有了我。当总管内侍知道这件事情后,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回去休息吧”。那时候,人人都惦记着陈妃肚子里的皇子,有谁回去理睬一个宫女腹中那还生死不明的孩子?
七月,陈妃如愿产下一个男婴。帝都上下一片欢腾。昭铭帝当场赐名靖庄,册立为皇太子。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储已定,天下无忧。这时,只有莫鄢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十一月,靖庄皇太子染上了风寒。方子下了近百付,十几天来却不见起色,太医们一筹莫展。昭铭帝无奈,只得再请大司命莫鄢。莫鄢依旧淡淡地笑着,却什么也不说。忽然她抬手直指皇宫的东南角,大声说:“吾帝九女,黎明临凡。九公主仁德天下,福佑苍生!”话音未落,天空中忽而降下鹅毛大雪,眉睫之瞬已经覆盖了整个帝都。只见皇宫东南一片银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却只有莫鄢张大了眼睛,看着那片银光,微笑。
“启禀吾皇,宫人姬氏诞下龙女,眉间朱砂梅花记,恭喜吾皇。”一个内侍匆匆跑来,跪地传报。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陈妃一声几乎疯狂的哭叫:“我的皇儿啊……”
昭铭帝张口结舌,半晌才口中喃喃:“九……九公主……”
七日后,帝都东四十里,年仅四个月的靖庄皇太子下葬孤霞山帝陵。又七日后,昭明帝诏告天下,册封皇九女为瑶和九公主。
天下再也没有人敢不相信大司命的预言,九公主诞而皇太子薨,这是何等巧合的事情啊!而那个可窥天数的大司命却从此再不下望星台,只是在夜晚穿着宽大的白色法袍,遥遥的望着莫可一测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