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数点星光。
正是倚窗听风时。
雾起江上,愁随心动。
且饮杯酒添新。
迷蒙月光映上他的脸,有些阴沉。
莫然偷偷看他的脸色——又不爽了呢?这次又是为什么?她自问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错事”啊。那他又在发什么癜?
离顺天府越来越近,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真是很奇怪哦。
而站立在一旁垂手以待的黑衣男子,也好像是哑巴呢,自她悄悄躲在这里后,便一直都没有出声。再这样看下去,她就要睡着了啦。
深吸了一口气,聂怀古淡淡开口:“你是说,索乐天被抓了?”冷静的语气声调,听不出心中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
黑衣男子恭恭敬敬地答道:“三天前,被舒洛言带走的。”
“兵部舒洛言……”低沉的沉吟声,似在评估对方的实力背景。
“属下是想,那个舒洛言会抓走他,必然是知道了他的底细,也不知道他对大人的计划又知道了多少。唯今之计,恐怕大人要先下手为强。”
微微蹙眉,说出口的却是讥讽的话:“你是我的军师吗?”
“属下不敢!”黑衣男子诚惶诚恐地扑倒他脚下,声音有一丝颤抖。
“既然不敢,就不要老是‘想’东‘想’西。”他似笑非笑。
月光映照出他眼中薄冰。
“你回去——什么人?!”破口而出地叱喝,令躲在暗处的莫然一颤——被发现了!
自他掌中疾射而出的箭,如流星般,在迷蒙月光下利落的一闪——却不是冲着她的所在。
“啊——”一声惊呼,接着便是落水的哗然声。
图穷匕现。
晶亮的刀剑划破夜幕。纷踏的凌乱脚步声,伴随夜色中看不真切的晃动身影。织就的网,将他困于中心。
“聂怀谷,你这狗官纳命来!”一柄柳叶刀挟风带势地横扫而来。
“铮——”火花突地四散飞溅。他的弓,正稳稳当当地架住来势极猛的刀。手中的箭已毫不迟疑地送入对方腹中。
疾速闪亮的火花映上他的脸。沾上鲜血的狰狞的脸颊,眼中闪动的,竟是享受的笑意。
火花闪过,尚来不及熄灭,又是一记惨叫。
这刹那的瞬间,已足以让他的弓弦缠上另一名冲上前的男人的颈项。
一振臂。喷洒出的血,染红皎皎明月。
他唇角的笑意淹没于暗夜。
月,弥漫静静杀气。
血的味道,涂红众人的眼。
血雨腥风。
忌惮他的噬杀而无人再敢踏上一步。渐渐往后退却的零落身影与片刻前的腾腾杀气无法联想到一起。
而躲于暗处的莫然在心惊之余,也终于发现某名后退的刺客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
“事到如今,你们还想全身而退吗?”淡淡的笑,优雅中,是毋庸质疑的诡异血腥。就连笑,都是可以让人心悸的武器。
“呀!”一声轻呼,无论莫然怎样缩小自己的身躯,那名刺客的小腿最终还是触到她。
原本已因聂怀谷的话而拉紧心弦至崩溃边缘的男人,在受到意外刺激时,手中的刀已比大脑更快一步地做出了反应。
激荡的风势,刺痛她的脸颊。
只是高举的刀,尚不及触到她的头,一支破空而至的箭,已穿过他的头颅。
雪白的浆和着血喷得莫然满头满脸。而她尚无惊恐的机会,下意识的,已扭腰窜升而起,摸下发上一排珠花——扬手。“嗤嗤”数声,歼灭余下数人。身姿如袅娜青烟。
落下时,竟是在他怀里。
而他,只是微微皱眉。“这么晚还不睡?”
莫然定一定神,突然一阵血腥味直冲上脑际。“恶——”反胃狂吐直接取代了她要辩驳的话。
“你!”聂怀谷瞪大眼,仿佛要把这个突然便吐得他满怀的恶质女子生吞活剥。
她,她是不是故意的?!
可惜,不给他弄明白的机会。只觉臂弯一沉,她已经直接晕过去。
“啧啧,还真是战况激烈啊……”一边摇着头,一连串的感叹声,自一名女子口中溢出。
不远处,另一艘船,凭借着淡淡雾色的掩护,悄悄停驻在官船之后。身着鹅黄古裙的婉约女子,手托千目镜,正在向官船张望。
“雩麒!”轻轻的呼唤,抓着她裤管的手,却是出奇地大力。“小心被教主看见啊。”
她偏首,看向蹲在脚边的伙伴,皱皱眉:“再拉,我的裤子就要被你拉掉了!”
“嘘嘘——”躲在船舷后的女子,竖起食指在唇边,提醒她小声说话。
雩麒不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天啊,现在像小狗一样蹲在她脚边的女人,真的是岚泠教暗使段吟初吗?要是被红尘、青丝和夜色她们看见,恐怕会直接晕过去吧。
“放心,起雾呢。”
“那你不是看得见?!”小小声地抗议。
千目镜依旧指向大船方向。“那是我眼力好——你忘了,就算是漆黑一片,我也看得见啊。”
喔——,有人在咆哮呐。看样子,那个男人被教主气得不轻啊。也是,忽然就被吐一身。换了是她,大概也会喷血吧。
精致的唇线弯弯上扬。
“那万一,被教主看见……”
“教主晕了,怎么看?”
“你能保证她是真的晕吗?!教主可是狡猾得很呢。”
持千目镜的手轻颤一下,上扬到一半的唇僵住,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
“……说不定,教主早看见我们了。”
人影一闪。
奇怪地看着身边骤降的身影,段吟初耸耸肩,做出“你看吧”的表情。“我们那个教主,也不知道是不是狐狸精投胎的。”
“哪里需要投胎啊——她根本就是狐狸精好不好。”噘着嘴,雩麒喃喃嘀咕。“也不知道她看见我没有?”
翻个白眼,段吟初没好气:“叫你小心点的——要是被她看见的话,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我怎么知道会在这里撞上的?早知道我们就走陆路了……”懊恼声。
“……会为了夜色跑来中原,才是中邪吧?”斜眼瞥她一眼。
“我也想玩啊……”抑郁声。为什么只有教主可以跑出来玩?她也想啊,被教主荼毒了十六年,她也很惨的。
段吟初抱着头,□□声溢出来:“最离谱是我竟然跟你一起来……”
“其实,身为妙龄少女,想睁眼看看这世界,体会人生的美妙,又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我们和教主挑在同一个地方……”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何必曾相识……”痛苦啊。
“我们还废话什么啊!”段吟初慢慢爬向船舱,“我去把船掉转方向。”
“……我帮你。”
夜色中,两条人影怀着无尽懊悔与数不清的担心,慢慢爬向船舱。
迷茫白雾,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缓缓飘动。
这是哪里啊?
莫然极目张望,找不到来时的路。在树林间兜兜转转,却始终找不到那一点朦胧的希望。她在这里到底要找什么呢?
淡淡的香气,是她再熟悉不过。
“阿娘……”冲口而出的,惊异的低喃。
“小然,来,”树后转出紫色裙摆,亲切的笑语正招呼她,“到阿娘这里来……”
才几步路,却跑得跌跌撞撞。娘叫她呢!娘叫她呢!
“阿娘!”欢天喜地地跑去,一头跌在娘香软的怀里。
咦,不对呢,怎么好似自己一下子变小了?偷偷细瞧自己的手脚,呀,怎么好像才五六岁光景?
温柔的抚摸落在发上。“娘的小然最乖了。”
咯咯的笑,蹭呀蹭的。“我乖。”阿娘的身上有好好闻的香味,阿娘的怀抱软软的,阿娘的手总是温柔地抚着她的眉眼。
这就是娘的味道啊。
“阿娘……”将这甜甜味道深深汲满怀。
可是,为什么她好似听见一声叹息?
是……风的声音吧?
“小然,”娘依旧搂抱着她小小身躯,“娘要走了,从今往后,你就是这岚泠教的教主……”
“阿娘?”她惊诧地抬起头,仰望迷雾中含泪的眼。
“你爹已经不在了,我想,带着他的骨灰,云游四方。”
“不要……”
温暖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我与你爹之间,总是掺杂太多他人,如今我想和他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就我和他,没有别人。”
别……别人?她如被雷劈中般。心中在怒吼——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女儿啊!我是你和阿爹的女儿啊!为什么,为什么说我是别人……笨拙的唇,却只会道:“阿娘不走,小然乖,我乖!”
她不要当什么教主!她只要和阿娘在一起——她已经没有阿爹了,不想连娘都没有啊!她会很乖。不会再吵着要糖吃,不会吵着要阿娘抱,也不会再哭闹。
她会很乖很乖……
只是,娘的怀抱,渐渐宽泛,不再暖。
“阿娘!”小小的手,欲抓住丝缕,却扑了个空。“我乖了!”短短的腿,追不上风一样的娘。
如雾迷梦,已失了她的踪迹。
阿娘!
阿娘……
笨拙的身影微微绊到,一下子仆倒。
惊醒!
垂泪的眸瞪大,望着近在咫尺的眼——呃,看来,他不太高兴呢。
“我摸起来很像女人吗?”微眯的眼睛,看来危险。“干吗抱着我直叫‘娘’?!”
眼,向下,这才留意到自己如八抓鱼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上,彻底将他当作自己的私人抱枕。
“哼,先是吐我一身,再喷我一脸的眼泪鼻涕。”语气不善。
“……我梦见我阿娘,”吸吸鼻子,如被人丢弃的小狗般可怜模样,“她不要我了……呜,不要了……呜呜……”
他瞪眼。“……可以了解。”有这种说风就是雨、又超级任性的女儿,换了是他,也会跑得很快的吧。
只是,手却不听话地愈发揽紧她,任她在他怀中抽泣。小小脸蛋,哭得仿佛遭人毁容。
他只有瞪眼看着床顶,无语问苍天啊。
半晌,她才渐渐平息,想起另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声音闷闷的。“我只是来看看你醒了没有,谁知道你自己莫名其妙缠上来。”
“你一直陪着我?”
翻个白眼,没好气。“你睡了多久,我就被你缠了多久!”
她昏过去后,气归气,他还是抱她回房。刚喂她喝了药汁,她就“发作”了。幸好,在她缠上来之前,两人已经换了干净衣服。不然……
想想就晕啊。
甜甜的笑冲淡眉宇间哀伤。纤纤玉指抚上他的脸颊,他的眼罩。“我记得,你有一只金色的眼睛……”
“这个和你没有关系,如果你敢告诉别人……”
“很漂亮。”
他一怔。
“你的眼睛很漂亮。”软软的唇,凑上他的嘴角,轻触。没有发觉身边男人在瞬间僵硬了身体。
深吸一口气,平复的心情仿佛有甜甜香气。侧身,将脸埋在他胸膛。
金色阳光,将繁荣顺天府晒得暖洋洋。
往来行人熙熙攘攘。红墙绿瓦,是别样的荣华。
秋日的顺天府,有一股棉被晒干后的干爽味道,布局符合皇城特有的开阔大气。几代皇朝的精髓集中在此,而举国的财富亦汇聚于这弹丸之地。
一行人马浩荡入城。高大的黑马上,是身着缎袍的俊逸男子。斜飞的细长丹凤眼中,流露说不清的邪肆,懒洋洋的笑意仿佛无害。只是突兀的眼罩与背后的弓箭,标示出他的杀意。只是这样风神秀异的样貌,足以让人忽略这淡淡的危险气味。
而这男子身前,正困着一个娇小身影。
一双灿烂杏眸有别样的惊艳。轻纱覆面。
清风婆娑中,隐约可见挺翘琼鼻,与吻上面纱的一点樱唇。
“这个……就是顺天府啊。”悄悄地,她发出“土包子”的惊叹。“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店铺……好热闹!”
这惊叹声,只被身后的他听见。嘴角的笑意更浓。
但接下来的话,简直要让他吐血——
“可是,岚泠教也有很多人啊。集市时的店家也不少啊,更不要提热闹了……”小小的抗议声,咕哝着滚出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呆在西域不就可以了吗。顺天府,一点都不好玩。”好失望的语气,将天子脚下的安乐窝完全封杀。
“你以为呢?”他俯首,在她耳边咬牙切齿,“你以为会看到猪在天上飞?还是一群食人怪兽?”
她委屈地瘪瘪嘴,半天才吐出一句:“那至少,应该有些什么江湖豪客在天上飞,或是一餐就可以吃掉整头牛的奢侈食客啊。”
师父就是这样形容顺天府的啊。否则,她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干什么?
说实话,江湖豪客她见多了,但是——她很想看看一百个,或是两百个江湖豪客一起飞的样子。
而且,她也试过了,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西域的人都不能一餐吃掉一整头牛的。最多半头,然后就会狂吐不止,给她来个前功尽弃。所以,她也非常非常想看某个食客吞下整头牛的过程。
强忍下仰天狂啸的冲动,他掀掀嘴皮子:“你、做、梦!”
哼,真是岂有此理。如果有这种奇观的话,他早跑去看了好不好?!
哪还轮得到她?
“没有吗?”她低下头。“其实也没有关系啦,只要能看到像下雨一样多的流星也可以。”
至于“结伴同飞”的江湖豪客和“吞牛食客”,她都可以想办法“制造”。说不定顺天府的风水比较特别,真的可以“培养”出来也说不定。但那么多的流星,好像就有一点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不过,师父说她在顺天府看过哦,所以一定有啦。
“哈!”他笑得完全没有笑意。只有嘴角的抽搐显示出他快要爆发的暴力。
天啊!到底是什么人培养出这种会叫人尖叫的女人啊……真是让他有无力感。
她扁扁嘴,当然有感受到他的不以为然。“没意思,我不要跟你一起了。反正顺天府也到了,我去找席红泪。”不安分的身子左右摇摆,想从他怀中挣脱。
他不语,脸色却更难看。
胸膛似铜墙铁壁,将她牢牢困住。
哼,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女人还在异想天开!
看来是他还做得不够彻底……
没有看见,她嘴角浅浅笑意。
其实,他是有一点喜欢她的吧?虽然总是嘴硬得说出些撇清的话,但自从她在船上受伤,就寸步不离了。就像现在——两人间铁链的长度,足够让她另乘一骑,可他却从一开始就没有询问她的意见,直接把她拎上马。
两人间汹涌的暗流,在外人眼中看来,何尝不是恋人耳鬓厮磨的亲昵?
这时,一顶褐色轿子,自街角快速行来,然后停下——“正巧”在他路前。
狂佞的眉略略挑高,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状况。眼中隐隐跃动血腥。
还真是“周到”啊,为了等到他,想必花了不少心思吧。那么,他,当然不会“冷落”他,一定,会让他满意的!
轿帘掀起一角。露出的如玉脸庞,并没有叫他失望。
“聂大人,”他缓缓自轿中步出,微笑的脸上挂满恭敬的表情,“真是好巧啊。”
“舒大人,好久不见。看来贵体康泰,真是社稷之福。”聂怀谷也笑,看不出半丝阴沉。还真是巧啊!顺天府大路四通八达,他就能巧到刚好也在这个城门,还刚好停在他面前。真是巧到他想发飚。
“那也是托聂大人之福嘛——最近抓到一个外族奸细,所以有些心宽体胖了……”
“是吗?”他淡淡问。“想来圣上必有重赏。”
“让聂大人见笑了……”眼光转向聂怀谷身前的莫然,“这位姑娘是?”
“我只是路人甲——你们继续,不用管我。”明明用眼神厮杀得很惨烈,表面上却还是云淡风清的寒暄。这种情况除了让她感到诡异,就只有害怕。平日和属下的“较量”,不会有这种阴沉的血腥味,毕竟是她说了算。但像他们那样竭力翻查蛛丝马迹,好置对方于死地的眼神,让她觉得很冷。
所以,最好他们都忽视她的存在,自顾自地杀个天翻地覆、天地色变好了。她不介意的。真的不会介意。
她只想看看戏而已。
舒洛言微微垂下眼,掩盖住淡淡笑意。
那种笑,就如同一头狮子在发现猎物逃跑速度减慢时,眼中闪过的精光。
“她啊,是我的‘香囊’。”一样淡淡地,不在意地回答。
那种语气,仿佛在说已经过气的旧玩具。
“聂大人!”远远的,俏生生的招呼声传来。一名穿翠绿衣裳的女子疾步而来。“舒大人。”在见到舒洛言时,微微福了福身,又转向聂怀谷。“聂大人,我家公主已经在贵府久侯多时了。”
“公主?”讶异的低呼自莫然嘴中蹦出。
“想必定然是清河公主了,”多嘴的正是舒洛言,“早就蒙圣上赐了婚,就等黄道吉日了。”
赐婚?
黄道吉日?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身后平静如常的男子。
心中,有莫名地刺痛。咬牙,切齿。只有两个字——
“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