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你去等秋庭纯?”亚历山大恶狠狠地问床上半睁着眼的护。
护点点头。
“没有等到。”亚历山大声色俱厉。
护又点点头,往被子里缩了点。
“约的几点?”
被子里飘出的声音说:“十一。”
“你等到几点?”
被子里没了声音,亚历山大一扬手掀起被子,再问:“几点。”
“五!”护清脆地回答之后,抓过被子又裹了起来。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护终于从被子里出来了,因为亚历山大的口气似乎好了点。护钻出来,看见的是亚历山大非常生气的脸;而亚历山大看到的,是一张非常委屈的脸。
随后两人都避开了这个话题,护在医院里躺了三天后,就迫不及待地回了学校。苏裴有一点点心虚,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晚递了纸条,才让那两人错过了彼此。然而这个有些不符合逻辑,再怎么约会也不可能那么匆忙,秋庭先生实在没有理由约在当天晚上的十一点,他仔细回忆着纸条上的内容,还是只记得那个“十一点”。
恺撒的演奏逐渐上路了,开始学着用轻重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不是按照乐谱上标记的“forte”和“piano”了。苏裴的情况反而差一些,因为有些发挥过头了,苏裴的旋律有一点点乱,里面有原来的东西也有自己的东西,而原来的东西被更改了一些,自己的东西又有些表达不清。护不停地告诉苏裴,你表达自己是一件事一件事地表达,不是一股脑地表达,你不需要把所有的自己都用《大公》表现出来吧?——你自己也没那么简单。
苏裴点点头,从头开始了《大公》的第二乐章。那是一组诙谐曲,主题旋律由大提琴演奏,过渡部分由钢琴,而小提琴,则要在最后部分为整组乐曲收上尾巴做好铺垫。护轻声说:“苏裴,俏皮的你是怎么样的?同恋人在一起调情时的你是怎样无拘无束的?”
“调情”这个词一跳出来,苏裴的脸“刷”一下红了,而且红得很厉害。护愣愣地看着苏裴,急忙反思自己刚才的话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东西;他想了想,没有找到答案。
这下自我全没了,苏裴居然拉错了很多地方。护也着急了,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道歉,急忙站起来,朝苏裴走去。这一靠近,苏裴的脸就更红了,却又不好意思停下来,便只能将就那错误百出的演奏掩饰慌乱。
亚历山大看得好有兴趣,他对恺撒说,你看那边两个傻子。
“苏裴的诙谐曲讲述不好主题旋律了,那部分的最后,主题旋律会交到钢琴上,你,又想怎么弹?”
恺撒立刻弹出一连串的旋律,弹完之后,自己思考了下刚才的旋律之后,又再弹了一次。亚历山大笑着说:“不错,总之你要记住,”他坐下来,自己摸上钢琴:“你要将欢乐收拢回优雅,你的责任是收拢,苏裴那边负责表现‘快乐的减弱’,你们的诠释必须一致。”
他说罢,弹了起来。那毕竟是比恺撒纯熟太多的旋律,亚历山大的手流畅地演示着,他连贯地重复着几个小节,将恺撒需要注意的部分有意地演示给他看。连贯的重复之后他又流畅地将旋律推去了下一个小节,再下一个;这么连着听下来,刚才的重复似乎成了乐谱里面本来就有的章节,而不是什么重复示范。恺撒这才发现,一个人,对自己表演的自信,决定着你的旋律是否能够被观众接受;如果你觉得这样的演奏理所当然,观众多半也会这么觉得……只要你不做把《英雄》弹成《小夜曲》这样的荒唐事。
恺撒出神地聆听着旋律,全然未发现亚历山大的脸色有多么难看。一曲弹毕,亚历山大站了起来;他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他对恺撒说:“我去买杯咖啡。”
亚历山大过了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恺撒已经在护的指导下非常出色地弹奏出了《大公》的第一、二章节,正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亚历山大,等待对方验收成果。
亚历山大的脸透出了一瞬间的失落,随后,非常非常多的怜惜从他的眼里流淌出来。他用大笑掩饰下眼角的湿润,扬声对恺撒说,你弹!
护立刻回头对苏裴说:“你也弹!”
恢弘的旋律由恺撒手下奔腾而出,苏裴适时地扬起弓,合上了钢琴的旋律。那是优雅的旋律,快速的音符跳跃着奏出并不如何快速的旋律。他们是在织锦,是在用密实的针线勾勒着一组宏大图案的大致轮廓。《大公》的第一乐章是钢琴独领风骚的一章,恺撒彭湃地击奏出一副磅礴的画面。苏裴温柔地托着钢琴声上下起伏,像高飞的鸟儿投下的影子,它跟随着鸟儿,寸步不离,记录着它的归宿——大地。
苏裴和恺撒都不是在荣华富贵中成长过的孩子,他们并未亲身体验过雍容华贵的生活方式;然而钢琴和小提琴声交织在一起,正泼洒出一幅宫廷图;它或许是达芬奇眼里的威尼斯,或许是列宾胸中的红场,它是凡高心里的泽斯特宫,是莫奈脑中的枫丹白露。音乐赋予了他们无所不能的头脑,他们成了画家成了诗人,他们用画家的方式宣泄着诗人一般的感情,他们体验了很多不平凡的东西。他们想怎么想,他们就是怎么样;苏裴和恺撒陶醉了,虽没有大提琴和中提琴的加入,他们已经被自己感动了。
护和亚历山大站去了一块儿,他们看着眼前的学生正疯狂地享受着做为大公的乐趣;看着自己的学生享受着自己当年的享受,知道有人能体会自己胸中那份曾经的感动,亚历山大和护,都有些激动。亚历山大轻轻将下巴枕去护的肩膀,他对护说:“我有些了解做父母的感觉了。”
两个乐章一气呵成!护和亚历山大高兴地鼓掌说:“休息休息!今天中午攸斯波夫请大家吃饭!”
护一愣,然后说:“好吧。”他走去苏裴身边,突然上前将苏裴抱在了怀里。苏裴虽只有十七岁,却已经比护高出了一个头顶;苏裴低头看着护的头顶,感觉着护的拥抱。护很温暖,虽然单薄,却很有力气。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苏裴不断放松再不断收拢自己的双臂。苏裴本就是感情丰富的孩子,被这么一抱马上哭了起来。他感受到了体温,感受到了关注,感受到了很多爱。苏裴抽泣着哭啊哭,亚历山大为难地对护说:“护,中国人不习惯拥抱,你把苏裴吓哭了。”
护不管,他经常说不中听的话,他自己都知道;他经常伤害苏裴的自尊,他也知道。但是没办法啊,他必须说啊,不说就没办法清楚地表达自己他只能说。护又收紧了手臂间的力量,他是在道歉呢,然而他道歉的方式对苏裴来说也太激烈了,这道歉又需要他再道一次歉。
他们四人高兴地出了校门,去了一家日本餐厅。苏裴和恺撒大开眼界,非常愉快地研究起了木屐。亚历山大和恺撒非常认真地学习用筷子,苏裴带着恺撒用筷子,像一位慈爱的母亲。亚历山大对护笑了笑,护于是也学着苏裴那样,将手搭上了亚历山大的手。护轻声说:“今天早上你怎么了?”
亚历山大的笑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下午的彩排我去半小时,之后我们去医院。”护说完,立刻恢复了平常那灵魂出鞘般的表情,替怜人烤起了肉。亚历山大不太自然,他没什么胃口。对面的恺撒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亚历山大害怕影响对方的心情,急忙摆出了一张笑脸。这些护全看在了眼里,他筷子一放,不再吃东西,开始往怜人碗里放海带和白菜。
那天检查的结果是说激素药有些不对路,亚历山大带着新的药离开了医院。回去之后护和苏裴留在大厅里继续排练,恺撒和亚历山大先回了琴房,继续今天的练习。恺撒练习了一阵之后,突然对亚历山大说,这里你来弹。
亚历山大有一点点迟疑,恺撒冷冷地问:“怎么了?今天早上不是还可以示范的么?”
亚历山大觉得对方的口气不太正常,他无奈地坐去琴凳上,弹起了《大公》最后章节的最后部分。那是很多很多颤音组在一起的旋律,要求着很高的速度。音乐随即进入尾声,流畅的滑音像波浪一样来回拍打着;亚历山大安静地弹奏着一组组滑音……突然!恺撒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
旋律嘎然而止。
恺撒从背后抓住了亚历山大的手,亚历山大不抬头,只是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和恺撒的手交叠在一起。琴房里突然静了下来,旁边一间间琴室传出的各种旋律嘈杂地混在了一起,飘进二人所在的琴房。
亚历山大有好几次都想吼出“拿开!”二字,但冲动又被什么情绪压了下去。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恺撒突然放开亚历山大的手,用力打开门,冲了出去。亚历山大独自坐在琴凳上,门开着,走廊上极度嘈杂的各种旋律霎时间扩大了音量环绕在琴房中,亚历山大感觉着自己身边的那一小圈寂静,突然将额头撞向了钢琴。
“罡”一声巨响!亚历山大被自己弄出的噪音震住了。他突然想起叔叔的话:不爱惜乐器的人,不配弹琴。
他急忙将头移开了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