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又是圣诞。
苏裴来维也纳两年了,现在,他已经不常常想念北京了。十月中旬,他终于依靠打工挣够了钱,还清了校长替他垫付的机票费,于是现在的苏裴身上,还有些闲钱。一开始,苏裴想用这些钱去旅游,恺撒今年会回家,他本想同恺撒一起去德国看看;然而此刻他又改变了主主意,他想用这些钱买一份礼物,送给攸斯波夫先生。
打定主意之后,苏裴开始思考他到底该买什么礼物。攸斯波夫先生很有钱,他从雨果先生那里听说,对方在日本有十几处房产,在俄罗斯甚至还有一处小小的,像城堡一样的度假地,“那家伙除了家以外,什么都有。”攸斯波夫先生还收藏了很多乐器,都是价值不菲的名器……哦,对了,他还有出唱片,还有演出的收入,还有学校的收入,还是总监。
苏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钱,两百欧元,这点钱根本不算钱。
他最后花钱买了一双手套,不是白色的,而是柔和的红色。苏裴并不知道那双手套是什么牌子,然而他一看见它就决定要买它。手套花去了苏裴两百欧元,苏裴却一点不心疼。他自己用餐厅的外买单做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信封,再放进一张贺卡。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送怜人礼物呢!这么一想,他有些沮丧。他只好去市郊的花圃要了一些树叶和花,他用那些长长地呈条状的树叶编成了一个花篮,再在里面粘好花。编花篮时苏裴想起了外公,因为这门手艺是外公教的,不过里面不放花,而是放蛐蛐。苏裴学着怜人那样一边做事一边哼歌,他有些惆怅地进行着手中的活计。他拣了很多枯树枝,做成了笼子的支架;因为用透明胶粘起来不太好看,他还专门去学校的文具店买了万能胶水。花篮很好看,做得非常精致;然而苏裴始终觉得寒酸,他摇摇头,自己裁减废纸板,做了一个盒子。
由于害羞,他不敢将礼物直接递给老师,而是悄悄地放在了对方的储物柜里。由于要排练,苏裴他们的假只有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早晨的自己刚进办公室,护就问他,你花了很多钱买手套?
苏裴急忙说没有。护静静地看着苏裴,苏裴迟疑之后低下头说,也不是很多钱……那个不重要。
护摸出钱包,并问他:“多少钱?”
苏裴愣在了原地,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护掏出十张面值100的欧元,递了过来。
护对苏裴说:“不要为其他事情分心,我不需要你送礼物。”
苏裴想哭,但又没哭出来,他觉得眼前那十张鲜红的欧元特别刺眼。护的手也不收回也不移动,还那么直直地摆在自己面前。苏裴抬头着急地说,我真的想表示我对您的感激……
“没有钱就不要送东西,没必要。”护将钱塞去了苏裴手里,随后说:“练习吧。”
苏裴眼睛模糊了,觉得很委屈。然后他转身拿起琴,咿咿呀呀地练了起来。护背对着苏裴,听着背后断断续续的琴声胡乱响,却也不转过身来。苏裴拼命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它觉得脑袋胀得令自己听不清声音,然而拼命忍眼泪的自己脑袋不得不发胀。
那天上午,护被亚历山大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亚历山大根本懒得向他解释原因,只是简单地说:“去道歉。”
护不愿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亚历山大生气了,一上午没有理他。那天上午三个人都不说话,恺撒又是一贯安静的人,于是护的办公室里除了小提琴和钢琴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苏裴很难过,他很生自己的气。攸斯波夫先生是为他着想,他懂;他气自己为什么偏偏去买了个礼物,他气自己的多此一举。但他还是很委屈,他送礼物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谢和感激,但老师完全没有感觉到。
第二天早上苏裴犹豫了很久才推门进去,进去之后,怜人笑嘻嘻地塞给他一个袋子。带子里面是苏裴最喜欢的几组协奏曲的唱片,和肖斯塔科维齐的《第十幻想曲》。
一看就知道是护亲手挑选的,只有护知道苏裴的爱好。护同昨天一样,背对着苏裴站在窗前;苏裴慢慢走上前对护说,谢谢。
护转过身来,愣愣地点点头,随后说:“对不起。”
“对不起”一出口,苏裴终于掉下了眼泪;他从小就爱哭,来了维也纳之后,又似乎更爱哭了。护急忙又说了一次“对不起”,他对苏裴说,下个星期米沙 艾尔曼的小提琴独奏会我们一起去看吧。
护是在道歉,苏裴喜欢艾尔曼的小提琴,护知道的。苏裴没有回答,护转身跑去书桌旁,拿起电话订了票。
亚历山大和恺撒推门进来,亚历山大指着护说:“你又来了。”
说罢,拉过恺撒坐去钢琴边,笑着对护说:“过来听听!”
恺撒弹了起来。他非常自然地将手搭在钢琴上,思索片刻,然后才开始弹。他已经非常有大师的架势了,演奏很稳重,旋律也很饱满。
昨天下午恺撒和亚历山大在琴房里练习,恺撒在没有任何启示的情况下突然弹出了非常独特的旋律。亚历山大听到之后愣了,他问恺撒,你为什么要这么弹?恺撒茫然地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亚历山大笑了,他对恺撒说,有时候弹琴的那个人,连自己都不太熟悉。他开始帮助恺撒领悟用钢琴思考的能力,亚历山大告诉恺撒,当你在弹琴时,你就是在同千古流传的大师交流;在你们的对话中,你应该能得到某种启示。他还告诉恺撒:“人总会有超越理智的时候,那时的你将会面对另一个你;而通常情况下,我会被另一个我感动。”
那天在护的办公室里,恺撒和苏裴就曾先后体会到了自我感动的那份幸福。亚历山大希望恺撒能摸索出达到这种状态的方式,恺撒是位慢热而内敛的孩子,不学会动情,他就无法迅速进入状态,也不能保持水平的稳定性。他不像苏裴,苏裴是非常容易被感染的孩子,他能在扬起琴弓的一刹那,就找准自己所需的感觉——恺撒不行。
此时,恺撒还在认真地弹奏着那已经弹奏了上万次的《大公》,护和亚历山大站在他旁边,认真地揣摩着对方达到境界的契机到底是什么。恺撒一次又一次地弹奏着《大公》的第一章节,直到弹到第三十几遍时,护才轻声说,对。
“刚才的每一次,你能找出差别么?”护严肃地问恺撒。恺撒想了想,并不太能找出其中的差别。
亚历山大摇摇头——还是不行。
他思索了阵,随后带着循循善诱的表情对恺撒说:“你没办法听出自己的最好状态,你就没办法维持他。”
恺撒臭着脸,认真回忆刚才那三十几次的弹奏到底有哪些不同。他并没觉得自己的感情有多大变化,轻重音也肯定没差别;旁边的听众能听出不一样,他却不能。护对恺撒说,继续弹,一直弹,弹到你能对比出差别为止。
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亚历山大吞了吞口水,疑惑地看去护。护看去亚历山大,理所当然地说:“看什么?一分钟的曲子,苏裴可以拉一天。”
亚历山大迅速转头看苏裴,苏裴正非常认真地在房间的对角角落里练习。亚历山大哑然道:“攸斯波夫,难得你能找到这么听话的学生,换作其他人一定会揍你一顿,然后退学。”
琴声响起,恺撒果然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练起来。亚历山大抄着手在一旁听,如果对了,他就会说,好;如果不对,亚历山大那边就没有声音。恺撒第一次得到“好”是在二十遍之后,那一次他根本没觉得自己会得到“好”。他在“好”之后认真回忆了旋律,随后莫名其妙地抬头对亚历山大说:“你确定?”
亚历山大对于启用护的教育方式实在不忍心,然而这已经是一月了,他们没有时间让恺撒自己摸索规律。他不理会恺撒的疑问,抄着手等待对方的下一次演奏;恺撒生气了,腮帮子一鼓,开始继续他的《大公》。
“你生着气弹,就决不可能得到‘好’。”亚历山大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指出问题。
恺撒咬咬牙,开始平心静气。他深呼吸一口,将之前的几十次《大公》都甩去脑后,带着全新的心情重新弹奏起来。那次弹奏恺撒很用心,非常注意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并努力地调整心情配合旋律。他弹完了,抬起头,然而那声期待中的“好”却没有响起。
亚历山大很想说“好”——他有些不忍心。他忍了忍,咬牙不出声,看着恺撒期待的目光逐渐变成沮丧。
恺撒看看琴,再次弹起来。亚历山大严肃地抄着手听琴,并在对方一贯出错的地方再次听到了错误。他很想抬头纠正,想了想,一狠心,又忍了下来。没有时间了,必须让这家伙学会自己寻找错误,不会自己纠正感情偏差的恺撒是颗定时□□,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他上台时能不能保持最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