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在多方觊觎的情形里仍屹立不倒,自然有它的道理。西边的截风山脉,就是叫蛮族恨得牙痒痒的天然屏障。丛山峻岭,沟壑纵横之间,独有一条通路,西至停云关,东抵连州城,除此之外,当真是猿猱欲度愁攀缘。停云关回来的将士,都必然经过连州城;而经过连州城的,如今都成了败军作乱,杀无赦了。
连州到京城三百里路,正中间的地方,有一家连风茶栈。茶栈占的是地利,来往客商行人,总是要在那里歇一下子脚,那茶水不必如何出色,也当得起五十文一碗了。没了黑布幡子,沈算依旧翘了腿,悠悠闲闲地坐在茶栈的长凳上,撇着茶叶末子,听几个往来行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他左手坐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向邻桌的老者大声道:“老人家,你才从连州过来,可听说停云关的五万人,有多少逃得性命?”
老者长叹一声道:“逃出来的,怕是不足三成,不过如今圣旨到了,只怕最后一个也不能剩下。作孽啊!”
沈算端起碗,那碗粗大,正将他的脸挡住。
那书生怒道:“眼见蛮族指日就要到连州城下,这些败军深知对方底细,该收编安抚才对,怎么自相残杀起来?这等寡恩,叫将士如何还肯戮力死战?”
老者摆手道:“天恩圣意,胡说不得的。无论如何,连州城是住不得了。各位从京城过来的,听我一句劝,趁回得了头的时候,赶紧回头吧。”看了看沈算,又道:“这小哥,外面那些大车可是你的?老汉我也是混过江湖的人,就快嘴同你说了吧,你那车辙印子如此深,道上的人一看,便知是抢手的货色。这个时候上连州道,怕是自己往虎口里送,一不小心要送了性命的。这卖命钱,不赚也就罢了。”
沈算放下碗,神色慌张。旁边桌上刚坐下来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听了这话已道:“老汉,你莫要指望京城了,三天前樊青已经起兵造反,我这一路快马加鞭,只盼早些回乡下去避避呢。”
沈算提起茶壶,手微微颤抖,终于漾出两滴水来,湿了衣袖。书生呆了一阵子,挤出三个字来:“为什么?”
小个子道:“你们倒自己想一想,停云关的守军大都是右军的人,樊将军都督右军,一向护短,就算败了,就算他们真做了什么劫掠的事情,也不该有什么事,对也不对?”
书生点头道:“我听说樊将军一向得皇上眷顾,从前在山南平匪的时候,有‘耳轮记功法’,他部下割取百姓耳朵邀功领赏,叫人参了一本,闹得满城风雨。谁想到最后死的却是那参他的人,右军原原本本地,一点事情也没有。”
老者叹道:“岂只那一个人。那人的家人亲信,朝中好友,都陆续落了罪名,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一个都不剩下了。当时支持弹劾的左军都督后来也以叛国罪论处,左军的好些部队,都编到樊将军手下去了。”
书生一拍桌子道:“不错!这次怎么会有圣旨,说停云关回来惹事的杀无赦呢?想来樊将军也是被逼得狠了,否则谁肯做这掉脑袋的事情。”
沈算茶壶已放稳在桌上,轻轻哼了一声。老者望他一眼,道:“小哥你也别光恼樊将军跋扈。你想,若没有樊将军的右军顶住,便有一百个停云关,也早拱手送与蛮族去了。”
沈算眼又跳一跳,手指抠紧了壶柄,道:“若是左军都督不被他害死,停云关未必就会失守。”
老者道:“若是这个,若是那个,小哥儿,世上哪里又有这么多若是呢?如今蛮族就要来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反了樊将军,难道真是中原的劫数?”
小个子插嘴道:“要说怕也真是命里注定。京里都在传说,皇上肯下定决心对付樊将军,一则是他功高震主,二则却是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皇上微服出游,遇见佛祖化身,叫他要早下决断,速战速决。”
沈算正喝口茶,忽地呛住了,咳出一口水来,正喷到书生的衣襟上。他慌了手脚,拿袖子去替书生抹拭,书生摆手道:“不必慌,一件衣服罢了。如今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再过些日子,也不知道你我的性命还有没有呢。”
附近几拨客人都陆续会了帐去了,沈算仍扣着茶壶,喃喃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桌下那声音戏笑道:“不曾想你倒做了佛祖,只不知樊青是哪个神仙转世。”
沈算不说话,那声音忽又低低叹息道:“佛祖,你可后悔了?”
沈算不答,隔了半晌道:“只要魏全守住连州,蛮族进不来,百姓便不会遭殃。只须一个月,勤王兵马到了,樊青之乱便能平定,到时便可再对付蛮族,收复停云关。”
那声音冷笑道:“京畿大乱,百姓岂有不遭殃的道理?朝廷派不出援兵,魏全手下的左军要死伤多少?京营独力难支,也要调左军的兵力去对付樊青,又要死伤多少?”
沈算脸色黯淡,道:“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再说,左军的兄弟难道不想为都督报仇?若是连州失陷了,我自然同他们死在一起。”
那声音叹道:“报仇也有旁的法子。你的武功,去刺杀樊青也有□□成的胜算,何必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沈算紧了眉头,眼中透出利光来,冷冷地道:“他若是遇刺,皇上只怕还要下诏厚葬,我不愿意他死得这样风光。他死之前,一定要尝一尝叛国的滋味。”
那声音长长叹息,不再说话。沈算站起身来,扔下半吊钱,大步走了出去。
连州城内一灯如豆,映出沈算的细麻脸来。细木格子窗外极暗淡的夜,如海水般慢慢向屋内涌入,昏黄的灯晕好似一个孤岛,险险地浮在这不可知的暗夜中。孤岛上的沈算细细回想魏全几乎一夜间白了的鬓发,又低声重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魏叔叔,难为你了。若是早知道停云关要破,或者这事不该做的。”
魏全对沈算的笑容极慈和。“人算不如天算,也没什么要紧的。该做的就要做,再等下去,樊青势力更大,只怕连圣上也对付不了他了。你不要担心连州城,我们虽只有三万兵马,但城池坚厚,比停云关还强上许多。何况还有你送来的这许多火药,牛皮,和神臂弓呢。”
沈算站起身来,吹熄了灯。那昏黄的孤岛刹那间没入无边无际的暗海,沈算游走其中,倒能隐隐看见天边厚重的云,沉沉地压在连州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