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沈算所料,蛮族一战失手,便缓缓撤去。第二日便有细作回来报信,说从前的几个族长受人挑拨,对新头领战败一事大加渲染,蛮族人心浮动,又有分裂迹象。裴顺听了甚是高兴,对沈算道:“这可好了,蛮族内部一闹事,连州又可平安数年。”沈算意料中事,并不觉得如何欢喜,随口答应了一声。
那细作已听说魏全逝世,连州便是前左军都督之子用事,又亲眼看见裴顺对他谦恭,更无怀疑。见他好似不甚关心,恼道:“我们是右军的人,做下的事情沈公子不满意,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我们将军遭了冤屈,我们也想离开这里,回去为将军效力,只是国家边关,半刻松懈不得,只好将这个人的恩怨挂起罢了。现下停云关和连州总兵都为国捐躯,西疆尽在沈公子的手里,若公子不肯抛开嫌隙,我们也不必在蛮族那边过这样刀头上的日子,早些回去我们将军身边好了。”
沈算一凛,道:“在下失礼了。方才一时恍惚,只不过是思及蛮族内乱,也定然有贵军兄弟的功劳,樊将军苦心巧手,预先设好的安排,在下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哪里敢有半分不恭之意。还请你回去告知贵军兄弟,我们决不会因一己私怨废了公义,你们为国家舍生忘死,在下都铭记在心。”
他说得真切,那细作颜色稍和,道:“沈公子如此深明大义,是西疆百姓的福气。”
沈算听得心头百般不是滋味,强打精神送走了他,慢慢走到城墙上去。西面城外还有残留的淡淡硝烟,数百士兵在忙忙碌碌地收拾战场,不时传出几声惊呼来。沈算心知他们是收殓到了那些个中原炮手的尸首,叹一口气,走到魏全的墓碑旁来。
魏全生前便说过,驻守连州是受都督遗命,便是死,也要死在连州城头。他身后,便由他夫人和沈算做主,埋在了连州城门内侧。他的幼子在那场火中未能获救,竟连尸骨也寻不着,只得就地掬了捧焦黑泥土,用生前衣履略加包裹,葬在魏全墓旁。一大一小两个墓碑在他面前清晰而模糊,模糊而又清晰,沈算脑中竟有些晕眩,手扶碑石,跪下地来。碑石入手冰冷,一股凉意自手太阴心经缓缓沁入脏腑中来,令人略觉平静。他跪立良久,方才立起身来,望住东面的天空,久久不发一语。
连风茶栈的行客仍旧是来了去,去了来,虽见稀疏,却不断绝。茶水已涨到了八十文一碗,但乱世之中,谁也没心思来抱怨。几个客人只喝着茶,吃些小点,互相打听着消息。
近门的桌上坐了个俊秀青年,一口地道京腔,切切问道:“听说连州报捷,可是真的?”
另一桌上的老者道:“蛮族退了是没错,不过现在京城这副样子,报捷却又向谁报去?小哥儿,你那里可有京城的新鲜消息?”
青年叹息道:“几位王爷的军马都溃散了,还只靠京营和一些左军部队支撑着,樊青倒没进了禁城。不过传闻说禁城粮食已绝,这些日里连老鼠也捉来吃了,再过两日,怕是……”
门外廊下蹲着几个挑夫模样的人,听了这话笑道:“我们这些下等人住的都是肮脏地方,老鼠是见得多了,可皇上住的地方一准干净华丽,怎地也会有老鼠?”
青年怔了怔,道:“想那鼠蚁求生之能最是了得,偌大一个禁城里,被他们找出些栖身之处,倒也算不得奇怪。”
老者叹道:“它虽能求生,到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就生在禁城里也一样留不得性命在。”顿了一会又道:“你我这些人,也不强到哪里去。”
青年黯然不语,隔了一寻道:“京城里都说,其实右军分兵去阻击几位王爷时,左军和京营人数便占了上风。但那左军里竟无一位镇得住的头领,众人各自为政,空自失却了这良机。若是当年左军沈都督还在,情势想必不至于此。”
老者道:“小哥儿你可听说了,连州现在领兵的,便是沈都督的公子呢。当年也不知道怎样逃得性命的,如今倒出落得绝顶聪明。”
青年惊讶道:“竟有这等事?京城里倒没听说。可惜沈公子不能□□,否则京城的左军也不至于群龙无首了。”
正说话间,西面隐隐传来隆隆之声。声音虽不大,却铺天盖地的一般,叫人心里都沉闷起来。那老者道:“象是马蹄声。”茶客和小二都挤到门前,翘首张望。只见天边远远涌过来一片乌压压的云,不多时已到近前,乃是大队骑兵,扬鞭奋蹄,朝着京城方向疾驰,前头素旗上一个凌空飞舞的沈字。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过了好半天,骑兵队去得远了,那老者才道:“一定是沈公子退了蛮族,便点了兵去救驾。中原可算有指望了。”说到这里,不由露出笑容来。旁边众人都暗暗点头,只那青年道:“却不见得。如今右军大占上风,人数亦胜出,这沈公子带的虽是精兵,看来也不过数千人,杯水车薪而已。樊青战功赫赫,久经沙场,沈公子就算是天纵奇才,究竟年纪轻轻,要想以寡敌众,还是太难。”
老者冷哼一声道:“你只道樊青厉害,却没见识过旁的少年英才。沈公子守城一战,我看樊青也未必打得出来。”
青年道:“老先生,我又何尝不盼沈公子旗开得胜,平息叛乱,让我早回京城呢。只是情形如此,老先生你心中,怕也未必有个底。”
那老者嘴唇动了一动,只低头喝茶。
天色已暮,京营总提督江平帐中上了灯,在帐幕上投出重重的人影来。卫兵听得里面热闹,也不敢提用饭的事,肚子叫起来,只能互望两眼,苦笑一声。
“樊青人众,不可直撄其锋,我看应当先佯攻示弱,诱敌穷追,再趁虚而入,同神骑营里应外合,必可一举解围。”左军京东副将刘远说罢了,几个人附和道:“的是巧计一条。”
京北副将秦守缺道:“刘副将的法子听上去倒是不错,只怕樊青的手下却没那般蠢,肯放弃禁城来追穷寇。”
锐军营指挥钱忠冷笑道:“上次若不是刘副将要自出奇兵,捣敌后路,大伙儿齐心合力,早把樊青捉了回来。真不知怎会有人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还一派书生意气,只晓得纸上谈兵。”
刘远红了脖子道:“上次你锐军营若是肯听我的,先按兵不动,等我得手后敌军慌乱之际再一鼓出击,九成九的胜算是有的。”
秦守缺道:“当时情势紧急,若等你得手时,只怕右军分派去阻截汉王爷的部队都已凯旋而归,又如何可以奇袭。”
刘远还待再说,江平烦躁地挥手道:“诸君争吵半日了,这次奇袭的法子可想出来了没?”
江平官阶虽高过刘远,到底不是他顶头上司,刘远也不怎样畏惧,哼了一声道:“法子不是没有,只是乱成这样,谁也不肯听信。我话扔在这里:再好的计谋,若不是众人一心,令出必行,便绝对不管用。”
江平不耐道:“刘副将自己的法子,嫌旁人不肯照办;旁人的法子,又可有刘副将肯听从的?京营这里有我号令,现下众人不肯一心的,却是你左军几支队伍。”
恰在此时,一个卫兵在帐外道:“令官求见。”
江平皱了皱眉道:“进来。”
令官打了帘子进来,将一管细细的纸筒递给江平道:“李公公的鸽子捎过来的。”江平打开来看了,神情又是恼怒,又是好笑,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等我的回信吧。”
钱忠看江平神色尴尬,道:“这次又是什么消息?”江平扬手递与他道:“你自个儿看吧。”钱忠看了笑道:“皇上闹着玩,提督别当了真。”江平叹道:“不是第一回了。若不是实在受了苦,皇上也不至说出这话来。”
秦守缺听他们言语,已料出了几分。将纸条讨来看了,果见上面写道:“他奶奶的,江平你再不打进来,朕赐你吃一辈子老鼠。”后面是神骑营指挥的笔迹,只说禁城断粮已两日,若不解围,后果难以设想,不得已时候,只能放弃禁城了。从角楼上看东门外兵力最薄,亟盼提督集中军力在此处接应,神骑营当卫护皇上从此突围,然后再作打算。
江平点点头道:“东门内本是御花园江南水乡,水道纵横,花木迷离,不便行军,樊青料我们难以取此道进宫,重兵自然布置在其他门口。他却没有料到我们这次并非要攻入禁城,只是要将皇上接出,我们当有可乘之机。但他以十里连营围困禁城,闻风互援,我们若径攻东门,被他两面援军夹击,只怕亦是不妥。”
秦守缺道:“不错。我想当下之计,应当是佯攻东南侧门,以骑兵奇袭东门,速战速决。只不过虽是佯攻,却也要使上十分力气,才叫对方看不出破绽来,只道我们看见情势危急,只好背水一战了。”
江平道:“这法子听来倒是可行。只是佯攻处必得精兵猛将,不知谁肯带队前往?”
帐内一下子静悄悄的,没人肯答话。战乱初起,也不知绵延几时,乱世之中,人人都要指着自己手中的兵力安身立命,这等明摆着送死的事情,谁又情愿去做?红烛高烧,连烛泪滴答的声音,好似也听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