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月圆之夜,胡飞和陶笑又静静伏在了分舵的屋脊上。
夜很静,胡飞忽然道:“檀香那丫头,喜欢了你,你知不知道?”
黑夜之中,也看不清楚陶笑脸上是什么表情:“我抓住凶手就会回长安去了,你跟我说的是什么话。”
胡飞还待说话,陶笑“嘘”的一声:“来了。”
真的来了,一道黑影疾如流星,正向这方而来。
胡飞沉声道:“把守各去路的弟兄都没有示警,这人一直在镇上。”
这人来得好快,只一瞬间,就到了院外,竟是毫不迟疑,一掠而入,身法飘忽如同鬼魅。
胡飞只觉得此人身上一股诡异之气,不禁打了个冷战,身旁的陶笑已一掠而下,截住那人。
那人不用兵刃,横掌如风,竟是硬闯硬仗的样子,陶笑一袭青衣给他的掌风都激扬了起来,不是不敌,却喝道:“胡飞,你还不下来?”
胡飞一掠而下:“这便来了。”伸手为抓,一把搭向来人肩头。
来人沉肩错步,竟似脑后有眼一般,恰恰躲过这一抓。
胡飞笑道:“好身手。”进步拧身,立掌横扫,来人弯腰如柳枝迎风,竟使出类似铁板桥一般的怪招,待胡飞手掌从他脸上拂过,竟然屈起一腿,以膝盖撞向胡飞下身。这一招可使得又惊险又毒辣,好个胡飞,竟不避来腿,变掌为抓,一把抓向来人面门。这招也是使得奇险,竟是拼着两败俱伤,不过他下抓之时胸腹骤收,一避来人屈腿之击,一增下扑之势,一下子占了上风。
来人果然不肯和他硬碰,收腿立定,后仰的腰一弹,人竟如弹簧般一下弹直,他张大了口,一口朝胡飞的手指咬来。
其实这招已近乎无赖,胡飞只要变抓为拳,包准打落他半口牙齿,但胡飞此刻与这人打个照面,月光之下,这个人,竟清清楚楚就是那说话会脸红的雪狼。
胡飞大惊之下,忘了变招,便好像直把手指往对方口里送一般。
陶笑叫道:“小心。”揉身进来,拨开胡飞一抓。
雪狼口里“荷荷”作声,伸掌就劈,掌风寒意凛冽,拂面若冰。
胡飞大叫:“雪狼,你在做什么?”
雪狼两眼发直,竟是充耳不闻,招式又古怪又狠辣,竟似是有十几年打斗经验的人才使得出来。
胡飞连接他两记险招,只觉雪狼身法与神情越来越诡异,竟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不禁心寒,大喝道:“雪狼,你中邪了么?”
雪狼还似没有听见,两眼却越来越红,真的好似一匹狼一般,张牙舞爪,择人而噬。
分舵的人听见有人打斗,把守的人顿时围了过来,人手一把火把,把四下里照得白昼一般亮。睡熟了的人也纷纷起身,呼喝起来。
陶笑掏出一块令牌,扬声道:“我是总舵的陶笑,请陈舵主出来说话。”
人群分开,一个中年壮汉越众而出,抱拳道:“是陶护法吗,深夜前来,有何指示。”
陶笑道:“我来拿一个人,大家也不用动手,围住这里,不给来人跑掉就是了。”
雪狼看见陈舵主出来,眼睛红得就像火一般,一心想扑过来,却突不破胡飞掌影,他左冲右突,总是不能脱身,忽然退开两步,一把撕开胸前衣襟,仰天长啸起来。
众人只觉他啸声如狼嗥,如马嘶,说不出来的令人难受,顿时不少人都伸手去捂耳朵。没有捂上耳朵的人只迟疑了一刻,就似给那啸声摄住了心神,眼睛开始发直起来。
胡飞也觉得他啸得难听,胸中一阵气血翻滚,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忽然长笑起来,只听得他笑声如碧海潮生,滚滚而来,一时把啸声都压下去了。原来眼睛发直的人听得他的笑声,眼神慢慢的又亮了起来。
雪狼一边啸着,一边跃了过来,伸掌便劈。
胡飞伸手挡架,笑声顿时缓了一缓,只觉雪狼的啸声比他手上掌势更为犀利,直指人心,他想换一口气再笑,手上一松,雪狼的掌风逼人而来,不禁退开两步。这雪狼的啸声竟似毫不消耗内力,边啸边发掌,攻心攻人,凌厉非常。胡飞想再聚气,竟是不能。
陶笑暗道不好,揉身上前,发了一掌,雪狼伸手与他一抵,一股阴寒无比的内力随着尖啸直攻其心。陶笑这一掌竟是抵挡不住,只觉一股寒意侵心而来,也不知是掌力还是啸声。
胡飞大喝一声,伸掌劈来,打向雪狼侧腹,雪狼收掌一避,一双眼睛如鬼火一般像胡飞盯来。
胡飞这时已无暇再笑,只得连连挥掌,挡架雪狼的发招,只觉心一阵阵的寒,发出的招式也不知是挡架对方的掌力还是不断侵入心中的啸声。
分舵的人这时听不到胡飞的笑声,心中俱被雪狼啸声所侵,身心麻木,只闻“噼啪”之声不断,握在手里的火把掉了一根又一根。
陈舵主的内力稍强,但一开始时一时大意,给雪狼一缕啸声侵入心内,此刻寒意越来越重,脑筋虽还清醒,但已是连表情都凝住了。
陶笑情知再不和胡飞联手,今日只怕众人都得葬身于此,一念到处,清叱一声,沧浪剑出鞘。
陶笑一声断喝:“胡兄,请你继续长笑,让我接招。”身形展动,剑光如虹,他叱道:“惊兔走!”“鹰隼落!”“骏马注!”“琴弦断!”
剑光漫天错落,湍急如洪,雪狼的掌势被逼得乱了,啸声虽仍是不绝,但身子已是被逼得左闪右躲,竟已被那铺天剑意压得无法脱身。
胡飞叫道:“好。”长吸一口气,长笑起来。
陶笑剑势如银河倒注,一泄千里,雪狼手脚忙乱,连连闪避。陶笑续喝道:“闪电隙!”“珠翻波!”最后一剑犹如疾雨,灿若星火,只听“嗤嗤”声一阵急响,雪狼身上衣襟被他这一剑不知扎了多少个窟窿。雪狼纵是再凶悍,也给这一剑之威吓得站定不动了。
只听旁边胡飞朗笑滚滚而来,有如滚潮,正合陶笑剑意,在众人心头掀起巨浪滔滔。
众人脸上慢慢泛起恍然的神色来。
陶笑见场面已控,手腕一翻,收起了剑。
雪狼慢慢止了啸声,竟也不再动手,怔怔站着,发起痴来。
众人此时皆醒,却显得只有他一人犹在梦中。
胡飞也收住笑声,走近去挥掌拍他肩头,一拍之下,雪狼竟是一动不动。胡飞顺势连点他八大穴道,雪狼连站也站不住了,直直就倒了下去。
陶笑对陈舵主一抱拳:“深夜扰你清梦,多有冒犯,我要的人已拿到,这就请舵主和众弟兄回去吧。”
陈舵主跟上几步:“这位可是胡飞胡大侠?果然不愧是岭南第一高手。”
胡飞“嘿嘿”两声,面有愧色,竟是连客套之话也没有,一把拎起雪狼就走。
只听陶笑在身后替他圆场:“这位胡大侠一向寡言,但人是真豪侠真仗义……”
胡飞待到陶笑出来,“嘿”声道:“陶老弟,亏你还替我圆场,我都快惭愧死了,那陈舵主还不知道雪狼是来杀他的呢……”
陶笑道:“胡大哥有何惭愧呢,你也不知道啊。”
胡飞涨红了脸:“就因为雪狼是我的人,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却毫不知情,这才令我惭愧。”
陶笑正色道:“不,雪狼不是你的人。”
胡飞一怔:“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总是我把他带到这镇子上来,我没有尽到监护他的责任……”
陶笑摇摇头:“不关你的事,其实你我打赌之时都曾试过雪狼,但那时的雪狼确实不懂武功,今晚的雪狼……你不觉得他跟平常不太一样么?”
胡飞点头道:“不错,我觉得他根本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莫非……”他忽然抬头:“这个人不是雪狼,只不过与他长得相像,又或者,是他的同胞兄弟?”
陶笑苦笑道:“这只得等他恢复神志的时候才能问他了。”
胡飞忽又侧首道:“陶老弟,你剑法很高明啊。”
陶笑一怔:“胡大哥见笑了。”
胡飞“嘿嘿”一笑:“好一柄沧浪剑,沧海桑田,碧浪潮生,不知当世谁能当你这剑。”
陶笑正色道:“胡大哥,武功之道,代有才人。陶笑练这一剑,只为护要护之人,并非想争什么虚名。多年前那一场比试,为着要在黑白盟中尽力,才不得不横剑立威。江湖人心多狭隘,称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胡大哥刚才那句话,小弟知你,但旁人可未必见谅,江湖中的风波大多便是由此而起的。”
胡飞心中一震,点点头道:“不想陶老弟年纪这么轻,却看得这么开。”忽又笑道:“我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你却回我这一番大道理,嘿嘿,我问你,你刚才剑意可是出自苏轼的《百步洪》。”
陶笑微笑道:“逃不过胡大哥的招子,正是《百步洪》。”
胡飞哈哈大笑,朗声吟道:“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波……雪狼,你的武功再高,还是得折在这洪水底下。”
陶笑笑道:“胡大哥的笑声才是真正的《百步洪》,那洪水冲得人心都雪亮呢。”
两人提着雪狼,渐渐去远。
天亮了,雪狼打个哈欠,醒了过来,却发觉手脚都不能动了。
胡飞黑着一张脸,凑上来问他:“你到底是谁?到这里有何目的?”
雪狼睡眼惺松,好似还没有睡醒的样子:“胡大哥,我是雪狼啊,你不认得我了吗?你不要开我的玩笑啊,怎么我都不能动了呢?”
胡飞冷冷道:“你昨晚到那里去了?干过什么事?”
雪狼奇道:“昨晚我好好在房里睡觉啊,没有出去过啊。”
胡飞冷哼道:“你不要装蒜,你一身好身手,连我都瞒过了,现在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吗?”
雪狼茫然道:“说什么啊?”
“你昨晚怎么了,做过什么事?”
雪狼皱了眉头,想了半天,终于道:“昨天我觉得累,很早就上床睡觉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翻过高墙去杀一个人……咦,我怎么会想到杀人,不过,这种梦我不久就会做一次,没有什么稀奇……”
胡飞脸寒如水:“你说你在做梦,你还做了什么梦?”
“就是类似的梦啊,梦里的人每个都不一样,但都是给我一掌劈死了……”看见胡飞的脸色,忽然害怕起来:“胡大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啊,你不要打我啊。”
胡飞的脸色越来越沉,道:“我不会打你,我会……”
陶笑忽然道:“胡大哥是在和你闹着玩呢,你给我们说说,你梦见的人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有趣故事。”
雪狼一下子开心起来,笑哈哈地:“真的很有趣呢,在梦中我跟人打架,手这么一挥,那个人就会倒下去了……有一个白须老头儿,会打弹弓儿,铁弹子一串串的发出来,那个才叫好看,我的手一挥,他就倒在地上不再理我了,那次我梦醒了还直后悔没有叫他教我打弹弓,那样我就可以把住的地方附近的麻雀打下来玩了……又有一次是个白面相公,他会吟诗呢,挥着折扇儿,吟一句就扇我一扇子,我也是打了他一掌,醒来还直纳闷,怎么梦里给那相公扇中的地方还会痛呢……”
胡飞看见陶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禁问道:“怎么?”
陶笑长吸了一口气:“雪狼,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些奇怪的梦了?”
雪狼皱眉又想了半天:“不知道是一年还是大半年,我记不清楚了。”
陶笑点点头,走了出去。
胡飞跟出去,问道:“怎么?”
陶笑沉声道:“那个白须老头儿是淮安分舵的舵主,在黑白盟年纪最大,打得一手好弹弓,人称‘神弹老儿’;那个白面相公是扬州的舵主,性喜风雅,自命风流,用的兵刃正是手中一柄铁纸扇……”
胡飞心中一沉:“莫非他两人已经……?”
陶笑点点头:“他两人俱已遇害,致命之伤正是雪狼昨晚所使之摧心掌。”
胡飞怔在当地,忽然转身往屋内走去。
陶笑一把拉住他:“你想怎样?”
胡飞咬牙道:“一命偿一命,更何况雪狼欠了这么多条人命……他虽是我救回来的弟兄,我也早已把他当做好弟弟,但……‘毒蛇噬手,壮士断腕’,我胡飞读书虽不多,这道理还是明白的,我这就给你一个交代。”
陶笑道:“你不觉得雪狼昨晚的神志有点不清么?”
“那又怎样,那就可以推卸他杀人的责任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他似乎心智为人所迷,才会做出这样的事……”陶笑缓缓道:“找到那个主使他的人才是重点。”
胡飞一醒:“不错,我们还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动机。”
陶笑道:“昨晚我在一旁看你们打斗,我发觉雪狼的身法十分诡异,似乎是魔教的武功。”
胡飞一惊:“你认为……?”
陶笑点点头:“我认为他是魔教余下的传人,心智迷失,沦为杀人工具。”
胡飞脸色大变:“魔教假如还有人剩下,这……,江湖必将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陶笑缓缓道:“我只希望我猜错了……猜错了……”抬头远望,目光又深又远,竟带着忧伤之意。
他慢慢把目光收了回来,忽然道:“胡大哥,我问你,你我初遇那一天,太守公子的手下,你伤了几个家丁?”
胡飞一怔:“我忘记了,总有十来二十人。”
陶笑道:“我却留意到其中有两个手足折断,伤势比旁人重得多,是给人抬出去的,而门外更好像摔了一个人,那个伤得更重……”
胡飞挠挠头,沉吟道:“那时我盛怒之下,折断人手足只怕是有的,但摔出门外,却还似没有干过……”
陶笑又道:“那天我们不是在墙外发现晚秋姑娘的吗?我后来一直在想,晚秋姑娘是怎么脱险的呢?”
胡飞不禁也问道:“是啊,是怎样脱险的呢?”
陶笑道:“晚秋姑娘说她是翻墙逃出来的,但据我所知,晚秋姑娘最是畏高,就连踏上凳子擦窗子也是不敢,她又是怎样在众家丁包围之下越过一人高的围墙逃生的呢?”
胡飞又挠挠头:“这事可有点蹊跷,但‘狗急跳墙’,晚秋姑娘虽不是狗,但求生本能之下,翻过围墙也不是没有可能。”
陶笑苦笑道:“那胡大哥你又有否想过,那太守公子一心不过想抢得美人归,他那么费心要废檀香的手足做什么?之前檀香还医治过他,他们之间有这么深的仇吗?”
胡飞心头一震:“你想说什么?”
陶笑缓缓道:“我怀疑檀香身具异能,人是她伤的,晚秋也是她送到墙外去的,所以太守公子如临大敌,要废她手足……”
胡飞断喝道:“陶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竟然怀疑檀香,你……?”
陶笑惨笑道:“我也不想这样,但你和胭脂姑娘都说檀香姑娘的模样不会长大……昔日魔教护教第一神功就是镜花,修炼此功的人便是永生就如稚龄,永远不能长大……”
他话声未落,胡飞大吼一声,伸掌劈来。
陶笑不闪不避,闭目受他这一掌。
胡飞眼看手掌就将触到他衣襟,大喝一声,生生把手掌移离了方向,掌风过处,三丈外一株一尺来粗的小树拦腰折断。
胡飞恨声道:“陶笑,你为什么不避,我这一掌若是打实了,立时便可取你性命。”
陶笑昂然道:“我若猜错了,便受你这掌又如何。”
胡飞背对陶笑,始终不肯回过头来,却见他肩头一阵颤抖,心情极是激动。
过了半晌,胡飞涩声道:“先是雪狼,后是檀香,陶笑,你要逼我到何时?”
陶笑脸色惨然,却道:“你虽不愿相信,但难道你永远也不愿知道真相么?这里是你的地头,我也不见得会与你动手,你若不顾江湖道义,此刻便可下手将我除去。”
胡飞颤声道:“你莫要逼我……?”
陶笑咬咬牙:“你这便动手吧,能与你一决生死,也算我毕生之幸。”
胡飞大吼一声跃起就是一掌,取的却不是陶笑,只见他双掌翻飞,力道霸道异常,“呖呖喇喇”之声不绝,陶笑身周二十余株小树尽数给他掌力打断。
胡飞蓦然收掌:“你要怎样证明檀香是你说的人?”
陶笑道:“我想出计策,一试便知。”
胡飞点头道:“好,我随你去。你若料错了,那便如何?”
陶笑道:“我就受你三掌如何?”
胡飞冷笑道:“你一掌也经受不起,更别说三掌之数。”
陶笑道:“若是猜错了,我心甘情愿受你三掌,而且终我此生,不再踏入岭南一步。”
胡飞霍然回头:“你要怎样试?”
“一只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