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握着半片写了血字的衣袖,薛心久向流浪街尽头那座远离人烟的小庭院奔跑,一如三年前那个风雪交加夜晚,楚莲睡为母亲的守灵之夜——
“是你?武守家的薛心久?”那一天,当薛心久推门而入,跳跃的烛影中转过一张脂玉般没有血色的脸孔,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和温暖,却又在刹那间消失,变成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戒备,“大家都怕我。所以,身为村子的武守,你们终于要来杀我了么?”
薛心久疾步走上前来,蓦地搂过那个孩子单薄的肩膀,轻声道:“莲儿,我是你的同类,怎么可能怕你、害你?”
同类?楚莲睡从未想过,母亲离开后,自己还会有同类。
人们总是会对与自己不同并且过于强大的对象产生恐惧和抵触的情绪,并且称之为“怪物”。楚莲睡和她的母亲便是村人眼中的怪物,但,她不知道薛心久也是。
“你也会……忽然间变成嗜杀的恶魔么?”楚莲睡怯生生地问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少女。
薛心久微微一笑,陡然抽出一柄尖刀,割开自己的喉咙,霎时,深可见骨,血流如注。
楚莲睡惊得几乎窒息过去。然,那狂涌的鲜血却迅速止住,而薛心久咽喉处那道深深的伤口则如同婴孩的嘴唇,一翕一合逐渐闭紧,直到不留一丝痕迹。
“你是……不死之身!”
薛心久轻轻一笑:“仿佛不止是不死之身。如你所见,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活’的,它们拥有超常强大的生命力,甚至意识。正因为如此,叔父说我是一个被恶魔寄生了的躯壳。莲儿,我和你是一样的,被知晓自己真面目的人所厌弃。”
那一刻,仿佛从来不会流泪的楚莲睡忽然哭出来。已经有很久了,她比任何人都更恐惧。——眼睁睁看着温柔的母亲突然疯狂,眼睁睁看着美丽的母亲迅速憔悴,直到、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横飞的血肉中飞舞却不能自已……
“为什么……”楚莲睡紧紧抱住面前这个陌生而又无比亲切的人,哽咽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曾经要孤独死了。”
曾经要孤独死了的人不止楚莲睡一个。
数年前的一个早晨,薛心久蓦然醒来,震惊地看见自己的身体、在距离双眼数丈远的地方血流如注。脖颈的断口处伸出犹如触手般的血管和肉丝,那是如此的鲜活并且意识明确,因为它正在寻找自己的另一个部分——那颗面向它们的头颅。那个瞬间,连薛心久自己都开始相信,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出于对自己不堪承受的恐惧,她选择直面并且放任死去。而就在这个时候,视野中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薄而淡的药香。
“薛心久?你……居然是药族?!”医师美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俯下身来,将他的头颅托起,送回到那个贪婪寻觅的躯体上。
“楚医师,您方才说什么药族?”仿佛经历了一次奇异的轮回,薛心久轻轻揉着依然有些疼痛的脖子问道。
医师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轻叹一口气,问道:“你娘是不是在二十岁前生下你,之后去世?”
薛心久点头。
“我若没猜错,你娘是纯血药族,你是半血药族。也许说出来很残酷,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的寿命,最多二十年。”
“……?”她自然很难相信,砍掉了头颅都能存活的自己,明明风华正茂自己,会在未来的四五年之内死去!
医师看出了她的困惑,道:“你继承了母亲超强的修复能力,同时也继承了她短暂的兴衰周期。‘神恩赐你超人的才能,同时命你拿时间交换。’这便是自然的法则。你得到了别人不曾拥有的,必将因此失去等价值的其他。至于这终究是幸还是不幸,却到底无法以法则去衡量。”
年少的薛心久并没有对方想象中那样绝望,她只是苦涩而自嘲地笑了笑,道:“还能活三年五载还是七八十年,都无所谓了。重要的是,我看得出,叔父因为这个秘密,十分苦恼。所以,我这种怪物死了,家人才会更安心,以守护村子为己任的荣剑门才能维持仅剩不多的尊严。”顿了顿,蓦地想起之前的问题,道:“药族是什么意思?”
医师浅浅一笑:“不过是医道界习惯的称呼,不知是哪一代医圣说的,将你们这种体质的人凝炼成药,可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当然,后代又有医圣言这不过是痴人说梦。况且,也没有人真的把所谓的药族人炼成神药,历代武林领袖都严厉禁止这种事呢。不过,”她的语气忽然一转,“为了不让愚蠢而贪婪的人凭生邪念,这个秘密你还是死守微妙。不要在任何人面前受伤,安安稳稳地度过短暂的一生罢。”
薛心久无处可去,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木荣村的“武守”荣剑门。看见叔父惊惧失色的脸孔的一刹那,薛心久明白了砍下自己头颅的人是谁。然,她必须天真如常地装作不知,为了安抚亲人,更为了安抚自己。
薛心久的生命进行得比常人快数倍,别人需要数月方能愈合的伤口,她在瞬间就能完好如初,因此,别人需要度过十年才会感到遥远的时光,于她来看,只要一年,便会觉得恍如隔世。在光鲜夺目的外表之下,她的内心往往感到自己其实已近暮年。有的人一老,就会变得格外敏锐、能够洞悉一切,因此,在她听到来自水寒村卫家的求婚时,就立刻想到了:倘若这世界上除了楚医师和叔父、还有其他知道她母亲秘密的人,那么,那个人一定出自水寒村卫家——父亲薛长信曾经的挚友的后代;而当她看到来自楚莲睡的诀别信时,也自然能想到:深得母亲真传并且冰雪聪明的楚莲睡,一定和她一样深谙卫家的目的——尤其、是在她亲眼看见了那个死过一次又活回来的卫无忧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