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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终人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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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人转眼奔到面前,领头的是个红脸膛的中年汉子,也不及停稳,从鞍上直跃下来,也不管邱横行一只脚还未脱蹬,一把抱住,拉落马下。后面三个也蜂捅上来,把邱横行团团围住。一个人便道:“我早说邱四哥命大!平凉府那两百来号人物,大家找来找去,哪里见着他来?”

一句话说得邱横行脸色发白。那红脸膛的忙道:“多嘴!又提这个做什么?”说别人多嘴,这人自己却也不甚检点,朝邱横行道:“我早说过的,言不听计不从,你跟老赵有什么奔头?还不如跟我!你又总是哥们义气推三阻四的,这下可好,老赵不听你的话,把一条命送到祝家庄,你总没得推托了吧?”

邱横行道:“岂敢!小弟这次,自然就是投奔大哥来的。大哥好?近来还发财么?”

“发什么财!”红脸膛摇头道:“再不要提起!自打孔老大乐极生悲,没一声招呼就去了,弟兄们的日子也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虽说老秦他们在西边吃了几票肥的,大哥我在东边消息灵通,也没吃亏,照样抢到一票驼队,嘿嘿,至于那以后的事,就不用提!这些东西又不是现银子,我这里统是绫罗瓷器,老秦那里全是西洋玩意,你说,在这大漠里能卖出什么价格?十两银子的东西,一文钱卖出去,人家还不愿意要。弟兄们这就急得,差不多也快干出老赵那样的傻事了!”

邱横行一笑,道:“现在想来,的确还是老大在时,弟兄们比较安逸,坐地抽头,不比行险侥幸的强?”

“可不是么?”红脸膛叹道:“现在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说这个话,又有什么用?一来人死不能复生,二来那些商贩也让咱们给吓破胆子,都走海路去了,拉也拉不回来。”

邱横行却道:“大哥此言差矣。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人走了谁说就拉不回来?小弟就不信,孔老大做得的事,弟兄们偏就没本事做得?这次参见大哥,空手无以为敬,便是特来相送这桩大礼。”一边说,一边转头向花著雨道:“花女侠,烦请你解开祝公子的穴道。”

那红脸膛听见有大礼,精神一振,也早看见邱横行身后两人,道:“这两位是?”

邱横行见祝琏穴道解开,活动活动手脚,已经跳下马来,道:“祝公子,花女侠,我们大漠马帮中一句俗话,叫做一龙驭五虎。这一龙么,自然就是刚过世的孔青龙孔老大,五虎便是分镇大漠的五位头领。眼前这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东山虎朱度德朱大哥。”又对朱度德道:“这一位,更不用多说了,便是富甲西北祝家庄的祝大公子……”

一句话没说完,朱度德早是一拍掌,叫了起来,道:“好小子!你怎么想到的!”邱横行一怔,便听他继续嚷道:“这一桩生意做得好!让他祝家庄拿钱来赎!一大笔钱!要是拿不出,我们就撕票!”

邱横行哭笑不得,正色道:“大哥说出这样话,也就不比我那赵大哥强多少了。”

朱度德讪讪道:“怎么?”

邱横行道:“难道大哥这一辈子,只愿意做绑票劫掳的毛贼?为什么同是马帮领袖,一龙有那个德望,临去之前,竟能被中原武林推举为盟主,五虎就没这个想头?难道大哥比起孔老大来,就缺胳膊少根腿?”

朱度德哑口无言,只听邱横行又道:“大哥心里要装着马帮,就不要总想着绑票这样的事。这种事情做得一时,可做得一世?何况祝家庄是西北商会领袖,祝公子又是少林俗家弟子,祝家在商界武林都吃得开,大哥就算拿到赎金,得罪了这两派人,只怕也只是看着银子空喜欢罢了,有那个胃口留着消化?到时候别惹得中原武林齐来围剿,还带累了整个马帮。”

朱度德听着颇有几分道理,道:“既然如此,那你劫祝公子来做什么?”

“我劫祝公子,”邱横行道:“是因为祝公子是明理的人,不会计较我这一点过犯。毕竟商会与马帮,合则两利,分则两败。就算改走海路,海路风险损耗都大,哪里比得陆上安稳?只是要再让商家回来,重开陆路,禁不得我们这里先抢货物,在人家那儿已经失了信誉。所以我请祝公子来,便是想要他以祝家的威望,在这中间做个保人。”

祝琏大出意外,真是千想万想,没有想到邱横行擒住自己,却原来是派这个用场。花著雨倒是摸着那么一丁点儿边,眼见邱横行果然妙计层出,这一下交易若是做成,祝琏便也成为得利之人,可不能再怪自已恩将仇报,不由得心花怒放。

朱度德看看邱横行,又看看祝琏,蛮不好意思地抓抓头,道:“这样敢情是好。可是只我一个,也只做得东段的主,再往西去,便是老赵打没了,还有三家呢。可怎么处?”

“只要大哥主意定下,那三家想也没有问题,”邱横行道:“我就不信秦大哥他们,就是看不出厉害的。大哥快要喝风了,独独他们守着荒地能发财?不如趁热打铁,趁着祝公子人在这里,大哥赶紧发个贴子,请他们过来一起合计合计罢。”

朱度德看着祝琏,道:“不知祝公子的意思?”

祝琏道:“如果能这样,自然再好没有。只是各位商家被贵帮掠走的货物,还望发还。一来是表示诚意;二来,我在商会那里也才好开口说话。”

朱度德没口价应承,笑道:“那是不用说!就是不还给他们,叫我们一帮大老粗,守着一大堆绫罗绸缎,难不成擦屁股用?”说完粗话,才想到边上还有一位年轻姑娘,又抓抓头,道:“还没请教,这一位?”

邱横行淡淡道:“这位花女侠,是祝公子的朋友。”

这话就未免让大家不甚理解。方才明明看见是她解了祝琏的穴,可见这穴道原本也是她点上的。难不成祝琏还有被朋友点穴的癖好,点一会儿,再解一会儿,大家玩过家家游戏?只是这帮人不解,邱横行也没有让他们理解的意思,看看日头,笑道:“肚子在叫,得跟大哥讨杯酒吃了,大哥回不回去?他奶奶的!吃了这多天的干粮清水,嘴巴里也快淡出鸟来!”

朱度德大笑,转头对那三人道:“你们听!这可是他自己要酒吃!今天不把他灌死,我们也不是兄弟伙了!弟兄们,这就开路喽!”

一语甫毕,五个人一起翻身上马,疾弛而去。花著雨在后面一扳鞍桥,也跨上马去,刚刚坐好,冷不丁旁边祝琏伸过一个头来,皮着脸冲她直笑。花著雨不看这笑容犹可,一看,一路上的旧恨新仇直涌上来,顺手一鞭子朝他刷去。祝琏伸手抓住,笑道:“好姑娘,你该恨的可不是我哦。”

花著雨哪里理他,往回就夺。祝琏拿不住,只得放手,笑道:“我只是替姑娘冤得慌。帮他做了那么多的事,到头来,竟还是我的朋友。可不冤么!”

花著雨佯怒道:“我偏要做你朋友,你敢不认!”

“得!”祝琏笑道:“你这样的朋友多了,我可早迟是个死无葬身之地!”

花著雨脸一沉,不再理他,打马就走。祝琏笑嘻嘻地自后赶来,道:“小鸡肚肠了不是?我就说得这一句大实话,这就生气啦?”

让花著雨生气的还真不只这一桩。当晚马帮宴客,她跟祝琏都是上宾,马帮中人跟他俩不熟,便都忙着去灌邱横行。每一斟酒,倒得酒碗满盈盈的。花著雨只说得一句:“你身子还没大好,能喝么?”话音未落,轰堂就是一片爆笑。把个花著雨笑得先是莫名其妙,而后手足无措,而后面皮紫涨,最后真恨不能找条地缝钻将进去。轰笑中便听许多声音混叫着,道:“四哥,你还没娶嫂子,怎么就有人管头管脚了?”

邱横行咳嗽一声,忙道:“眼珠子别都这么瞎!这可是中原武林顶尖儿的高手,绰号叫作梅花妆的花著雨花女侠。花女侠仁义无双,武功盖世,今后大家要仰仗的地方还多着呢!也不趁此多亲近亲近,只管胡说,到时候被花女侠一剑削去狗头,就知道厉害了!”

马帮里的人听他说得郑重,虽见花著雨年轻,不太相信,倒也有人过来敬酒。花著雨勉强喝了,抽个空子逃席出来。在大漠上走了这些日子,此地已是天山东段。马贼的房舍便筑在半山腰上。出了门,璀璨的星光底下,放眼看去,满山黑幽幽的,尽是连成片的沙杉树林。

花著雨发一会呆,身后忽有脚步声响,却是邱横行假推净手,出来找她。见她回过头来,道:“弟兄们粗鲁,姑娘千万别见怪。”

花著雨不好回答,低一低头,换个话题道:“你擒祝公子,原来是做这个用途。怎么也不先告诉我?一路上让人好不担心。”

邱横行默然半晌,道:“要说担心,该担心的怕才刚刚开始呢。”

花著雨一怔,只听邱横行缓缓道:“我要说动朱大哥,难免要将事情说得简单一些。其实马帮中利益纠葛,千丝万缕,哪有那么势如破竹、水到渠成的事?且不说祝家庄一战,祝家已经与马帮势同水火。这一次重开丝路,让祝公子做保人,弟兄们心里会怎么想?还有其他三虎,只怕也是各有各的想法。就算丝路重开大家得利,这次让大哥首开倡议,得了彩头,他们也不见得就会高兴。所以说,如今这件事成也罢了,万一失手,只怕……祝公子难逃性命之忧。”

花著雨愕然。邱横行见她不吭气,又道:“说老实话,这姓祝的是死是活,我也没放在心上。难在他是姑娘擒来的,这次若是搞砸,不免对不住姑娘。总之一句话,到时候若真是回天无力,有姓邱的,便有姓祝的;没有姓邱的,那也只得随他去了。想姑娘仁爱为怀,必不会计较邱某行动鲁莽,未能补报深恩。”

花著雨听他说得凶险,倒抽一口凉气,半晌,道:“不要这样说。这世上种种,其实也总是尽人事,听天命。若是人事已尽,天命不归,那也无可奈何。既是为了丝路这样的大事,你只管放手做去,勿以我与祝公子为念就是。”

邱横行已经有些酒意,忽地一笑,道:“倒让姑娘见笑了。我们马帮号称鹰扬大漠,自在自由,殊不知利益牵扯之下,内中便也有这许多的不自在不自由之处……”一句话未曾说完,只听屋内席上一片声叫起来:“四哥哪里去了?遮莫是掉茅坑里了?”邱横行也就刹住话头,转身进屋。

花著雨独个儿立在屋外,却让他说得心潮涌动起来。不知觉慢慢往前走去,在杉林间找片开阔地坐下来,望着夜空只是出神。夜空中那些钻石般的星星,看在眼里,却又仿佛全没入眼。很长时间以来,沉沉压在心底的那些□□,忽地又嗖嗖然射成一片。

以为过去的,原来终没有过去。

只不知这一切,到底又都为的什么?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听有人笑道:“哪里找不见,却原来躲在这里!”一侧头,却是祝琏也离了席,带着股酒气,踉跄跄赶过来,就在她身侧一屁股坐下。花著雨微觉酸楚,勉强笑道:“马帮的酒就这么好吃?吃成这样!”

祝琏笑道:“我还好呢!倒是你那位‘邱大侠’快不行了,还吵着跟人要酒喝呢!”说完,见花著雨没有反应,又笑道:“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看流星?”

花著雨懒懒道:“流星有什么好看?”

“流星不好看,可是有用呵!”祝琏笑道:“尤其适合女孩儿家许愿。当流星飞过,拈住衣带打个结,美梦就会成真。你可许过愿没有?”

“这种无聊事,”花著雨道:“亏你也说得出口。”

“无聊么?”祝琏讶然道:“那可糟了!我可是干过一回。而且结子打得也不比女孩儿家慢。”

“结果呢?梦圆了没有?”

祝琏丧气道:“那是我在大漠中许下的。我想等我回去,就一定跟她开口。结果跟着商队走了一年,再回去,那女孩子已经嫁人了。”

“如此说来,那你也没什么好冤的!”花著雨笑道:“活该人家嫁人。天教你长这一张嘴巴,早干啥去了?”

“我不冤,看样子你倒是冤得很?”

“可不是?”花著雨道:“我便是开了口,人家也没理我。你说我冤不冤?”

“呵?”祝琏涎着脸道:“什么人那么有艳福,说来听听?天呵!不会是那马贼吧?”

花著雨哼一声,道:“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十六岁,去洛阳……”话没说完,身后忽有一阵脚步声不成节拍,凌乱踏来。扭头一看,却是邱横行醉态可掬,跌跌撞撞走近,连话都说不清爽了,道:“你们原来在这里……好找……”走到花著雨身边,也是一溜坐下来,顺势一仰,躺在沙地上。

花著雨忙推他起来,道:“要睡回屋睡去,看地上凉着!”

邱横行洒醉的人,一躺下来,哪里肯起?只是含混道:“别、碰我,喝多了……一碰……就吐……”

花著雨无奈,只得缩回手,道:“好吧,那也别睡着了,看凉着。”说完,见邱横行并不回答,鼻息倒渐渐沉重起来,不免扭头对祝琏道:“也没见过这样人,有爹生没娘养的,这样就躺下了?”

祝琏笑道:“要你操什么心!过不了几年,等他娶一房媳妇,再养两胖娃娃,既为人夫,又为人父,自然也就知道什么叫保重了。”

花著雨“嗤”地一笑,要说什么,眼角忽地一亮,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慧尾悠长,直惊醒了半个天幕。祝琏感叹道:“如此流星,又逢如此良宵,不许个愿,其实可惜。”

“只是大漠上的流星,也该有大漠上的许法,”花著雨道:“莫如我们便用弓箭,当流星划过之时,射出箭去,便算愿成,如何?”

祝琏大喜。他酒后亢奋的人,也不嫌麻烦,果然跑去拿了付弓箭来,站在山坡上,摆开势子,道:“我先来啦!”

“那也该让我们听听你许些什么,”花著雨道:“难不成面对这样苍茫的大漠,你又拉弓满月,如此威武的势子摆将出来,就许个两情缱绻、花间月下?”

祝琏笑道:“我自然是许丝路重光,人世间和平安宁,永绝杀伐。人间再无不平事,愿天开慧眼,永照尘寰。”刚刚祝毕,天幕一闪,流星划过,祝琏手指一松,那羽箭离弦飞出,直奔光明而去。

“该你啦!”祝琏递过弓箭,道:“只怕能许的都已经被我许完了,你又要许些什么?”

花著雨慢慢理着弦,摇头道:“你这个愿呵……殊不知世上但有人欲在,那杀伐、血腥与不平焉能避免?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我要知道这世界的究竟!”一句话说完,竟没有等流星再现,径自拉圆了弓,望着深邃无垠的天宇一箭飞射。

祝琏呆了呆,道:“你这愿,只怕老天爷也不会准。”

“谁又稀罕他准来着?”花著雨一壁说,弓梢一指,轻轻点了点邱横行的肩膀,道:“大家都许过了,该你啦!你呢?你又要许什么愿?”

邱横行鼻息粗重,想是已经睡过去了,半晌没有声音。花著雨问了两遍,才听他喉咙里咕哝了两声,细听来是:“当然是要……娶媳妇……养娃娃……”

花祝两人一起大笑。花著雨笑道:“没问题!看我来帮你许!”从箭壶里又抽出支箭,搭在弦上,缓缓拉开,心里忽有一股疼痛之意,随着弓弦,愈拉愈满。暗自默祷道:“上天呵!我知道天地无情,只视万物为刍狗。可是,我还是要请求你,无论如何,就给我这个机会吧,我只要这一个!”

上天呵!就让他成为一只鹰吧!一只真正的、自由的、自在飞鹰!

深蓝色的天幕中,流星带着梦一般的色泽惊鸿乍现。花著雨手一松,弦上羽箭满载着痛楚与渴望,破开山岭上的罡风,逐梦飞去。

完稿于200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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