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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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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程向西,这一路苦的也还是那两个人。花著雨本没中毒,离家日久颇觉思乡,如今却不得不背道而弛,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当然,这一番劳乏如果最后真能用一张解药方子晃过祝琏,算是以她这一命,换得邱横行一条性命,倒也罢了。只是那边厢祝琏心里,哪里相信这马贼好端端的就会拿出真正的方子?一意只想施展手段,迫邱横行吐实。叵耐那憨姑娘花著雨看着傻,有时竟也鬼灵精得不行,似乎知道他存心破坏她与“邱大侠”的君子协定,时刻提防,直是寸步不离,就是住店,连住房也要插在他与邱横行之间,着实让祝琏狗咬刺猬,无处下牙。

不说这一路的勾心斗角,转眼间三人已重过平凉,跨巩昌,越兰州,转入凉州府境内,进入河西走廊。河西走廊走不几日,到得长城尽头的嘉峪关,便是中朝的国境线。祝琏百般思量,至此仍是苦无妙计,算算日子,花著雨中毒的三月期限掐头去尾,已经容不得再怎么折腾,也只能一咬牙,作出决断。甫出关口,千里戈壁跃入眼中,便一勒马,道:“姓邱的,我们这也算是送佛送上西——如今都送到这个地方,也够了罢?你的解药呢?”

邱横行这一路并不跟两人搭伙,总是独个儿远远走在前面,听得这话,也不停步,任着座下马慢悠悠往前晃去。祝琏仗着自己马快,也不放在心上,眼看着他走出一箭之地,这才勒住马头,转身道:“解药方子在这里。只是在下还有一句私底下的话,要跟花女侠交待,还请花女侠借一借步。”

祝琏只是冷笑。晓得他又要在花著雨面前弄鬼。只是这一次,自己主意已定,哪怕破着跟花著雨翻脸,也非得把真解药给弄到手中。就算他玩出花样千种,自己以不变应万变,总是拿稳这一条,怕他何来?

花著雨倒是一怔,想着这人自打与祝琏照面后,跟她就再没一句闲话。这当儿眼见大功告成,不知却要说些什么?望望祝琏,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一拨马,往那边去了。

那边邱横行见她过来,半天也不见有话。花著雨想到两人自此一别,不止天南海北,更兼正邪殊途,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里也由不住地有些怅惘。转头朝邱横行看去,却见他也正扭头看她。四目相视,邱横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只怕邱某穷此一生,不能补报姑娘于万一。”

花著雨也猜着他是要道谢,道:“这件事,你说过不提的。”

邱横行微微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惭愧的是这件事已经不提了,姓邱的却还要另求姑娘一件事。”

花著雨倒没料到,忙道:“什么事?”

邱横行的苦笑愈发有些浓郁,道:“这件事,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必问。如果信不过,便当我从来没有开过口,也从没求过姑娘。”

花著雨一怔,凝神向他看去。邱横行也正牢牢实实地看着她,两粒深栗色的眸子陷在粗黑的睫毛丛中,闪着花著雨从未见过的一种光泽。不是那种刺入人心的锋利,也不是锋芒尽敛的含蓄。倒象是相知已久的朋友,虽然还在求肯,却早已明了她的慈悲,正在等待着那其实已经确定无疑的恩惠。

花著雨胸中一热,冲口道:“我信得过你!”

“我知道姑娘信得过我,”邱横行的笑容一时间变得极其醇厚,道:“那么,姑娘肯不肯答应呢?”

“我既信得过你,”花著雨道:“自然答应。”

邱横行伸过手来,微笑道:“丈夫一言。”

花著雨竖掌迎过去,也笑道:“快马一鞭!”

两只手在空中轻轻一击,邱横行五指一翻,捷若鹘落,一把拿住花著雨脉门,马鞭顺势往下挥落,抽在她座下马的马臀上,双腿一夹,两匹马顿时泼喇喇地,一起向前如飞奔去。

花著雨大吃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邱横行还未回答,远处祝琏看出不对,宝马一催,闪电般自后赶来。邱横行一手扣着花著雨的腕脉,一手挥鞭打马飞驰,百忙中急道:“我求姑娘的事,便是帮我擒住他!”

花著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么!?”

“姑娘说过,信得过我!”邱横行只说得这一句,后面祝琏早已追到,人在鞍上,便是一剑破空刺来,直点邱横行扣住花著雨的那只手。邱横行也不及多说,慌忙放手。祝琏一击解围,横剑平掠,斩向邱横行腰部。邱横行一个翻身,滚落鞍下,抽出腰刀迎战。祝琏更不打话,自马上腾跃起来,飞身直击,一个剑花,罩住邱横行全身。两人在荒漠上战成一团。

花著雨看着这景象,直是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这才体会到邱横行用心之深刻。论到邱横行的心机,早在那间客栈,他第一次暴起突击拿她腕脉,两个人四束目光□□裸地互相探索,她就已经知道。只是,知道虽知道,却仍然没有想到,这深,竟一径里深到如此地步!在西安城,曾经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让他脱身,他不走。却原来,早就算好的,要在这四野无人的地方,等着擒拿祝琏!

他要拿祝琏做什么呢?他一再强调她的信任,总不会是要拿祝琏的命,献祭那一夜死在祝家庄的同伴?

祝琏自不是那么容易拿的。野地里的战局毫不复杂,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邱横行虽然机变,毕竟病后体弱,兼之长途赶路缺乏调养,内力不足,已经被他打得步伐散乱。花著雨只扫一眼,禁不住就是一声苦笑。低头看看手腕子,上面还留着被邱横行一拿的热度。这马贼!真是什么都算好了。只这一拿,露出胁迫的相来,就断了她再充傻妞,做和事老的转寰余地。于是摆在她面前,就是如今这么一个死局:要么,帮邱横行;要么,帮祝琏。她该向着哪一方?

容不得徘徊瞻顾,一边倒的战局越发向一边倒去。祝琏长剑一绞,将邱横行的腰刀绞得脱手飞去,顺势一剑,便往他肩头斩落。这一斩快若流星,本是志在必得,结果却没斩中,“叮”的一声,被花著雨斜刺里伸剑架住。祝琏又惊又怒,叫道:“你还向着他!没见他拿不出解药方子,又要胁你!”

花著雨只是愣愣地看着祝琏。祝琏见她眼神中一时万象俱来,再无向日半分傻气,不觉倒抽一口凉气,也不作声了。两个人剑架着剑,花著雨缓缓道:“祝公子,就当你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人吧。” 只说得这一句话,手中剑带着股粘劲,往下翻转。祝琏只觉剑上压了座泰山,欲要挣脱,哪里能够?用不着花著雨翻得两翻,早是半身酸麻,那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花著雨欺身上来,顺势在他肩窝上只一点。

祝琏几乎是到这一晌,才算是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人并不是自己所一直认为的那种关系!而这傻姑娘的武功,也竟是如此之高!这一直都以为别人憨,到头来,却是自己做了这么多天的傻子!这下子穴道被制,再也动弹不得,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长城外广漠的大地上,沙石连天,四望无垠,蓦地里便有一阵悲愤冲上心头,突然间忍不住放声大笑。

花著雨见他这般模样,难过已极,欲待安慰,偏又从何谈起?倒是邱横行依然不温不火,走过来替祝琏拾起剑,插入鞘中,道:“这就对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希望祝公子能够一直保持这种爽朗的心情。”

祝琏怒极,一口浓痰朝他唾去。邱横行闪身避过,也不多话,拦腰一把将他抱起,放在鞍上。余下两人也就各自上马,牵过祝琏那匹马的缰绳,还是三人一道,一路向西进发。

这一路却比不得先前,走得极是沉闷。花著雨自觉对不住祝琏,哪还有心情说笑?邱横行本不多话,知道花著雨心中苦恼,除了偶尔指点些山川地形,更不去触她的霉头。三个人中,倒是祝琏已经命悬人手,先前一阵悲愤过去,仔细再一想,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处境,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如果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把邱横行与花著雨的关系理解为胁迫与被胁迫,从而勇猛精进地送上门来,人家也不见得非要冲上门去拿他不可。既然如此,还怪得哪个?一旦想通,索性不再挂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当晚拣一处平整地方宿下后,不多久,便卷着条毡毯,呼呼直入黑甜乡。

花著雨蜷在毯子里,却迟迟睡不过去,只是瞪眼看着夜空。戈壁滩的夜空别有一种动人心处,那密密麻麻的星辰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一颗一颗,都钻石般亮得独一无二。又好象是人间每一个独一无二的诺言。花著雨一念及此,心头一痛,忽地想,这么多晶亮的星星里面,会不会也有她的一句诺言呢?丈夫一言,快马一鞭。说起来容易,真正践诺,才知道那种沉甸甸的份量。也许,正因为这种份量,那天上的星宿,才会如今夜这般亮得灿烂?

翻腾许久,忽听躺在两丈外的邱横行气息不均,这才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花著雨跟他相处一个多月,早习惯他处变不惊,不想也会有烦躁的时候。这时听着,由不住心里就是惕然一惊。本来她这千金一诺掷将下去,先已对不住祝琏,只希望邱横行能够料事机先,巧妙周旋,还给这事一个美好结局,到最后或者还能解开这个梁子也说不定。如今看来,难道竟也有不在他算中的事?正惴惴然,忽听邱横行轻声道:“姑娘武功深不可测,这一向来,还没请教姑娘师承门派?”

花著雨也压低声音,道:“家师世外高人,便说出来,江湖上也不知晓。”

邱横行便不再问,良久,又道:“大漠风景如何?还喜欢么?”

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花著雨想了想,道:“开阔自然开阔,就是也太荒凉。怎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邱横行哑然失笑,道:“戈壁上自然只有石头、沙砾、骆驼刺。既然不喜欢,明天我们拣有水草的地方走。”

花著雨“唔”一声。过一会,又听邱横行道:“这样的荒凉,我倒喜欢。”

花著雨奇道:“为什么?”

“自在吧,”邱横行道:“无拘无管的。有时候放马飞奔,看见天上有鹰飞过,便是用箭射,也射不着。”

花著雨道:“想是飞奔的时候准头不行。”

邱横行一愣,才道:“是鹰飞得太高。”

花著雨微觉尴尬,讪讪道:“要是飞得太高,你可以等它低些再射么。它总要下来捕食的,对不?等它下来,再射,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乱说了一阵,那边邱横行却再也不见回答,好大一会,才“嗯”一声。两个人话不投机,再也找不出什么来说,只好分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上路,邱横行果然拣了有人烟的地方走。走不大一会儿,便见一片白云低低地压着地平线,显得舒缓而安详。走近,才发现是一大群白羊,怕不有几百只,正散在四处,啃那生长在荒漠上的芨芨草。一个牧女戴着顶草帽,手握长鞭,正向天际眺望。

这画面不必说,自给荒凉的戈壁平添一份生动。无奈景也得人观,花著雨满心负疚,再怎么生动的景色看在眼里,都是一片沉重。邱横行似也有一腔心事,一路上并不作声。倒是祝琏无忧无虑,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看这两个人蔫头搭脑,存心要气他们一气,忽地扬声高歌起来,唱道:

“蓝格灵灵天空太阳晒,巧格灵灵手手放羊来。

妹妹赶羊皮鞭儿响,疼在哥哥心尖儿上。

哥哥心尖儿有妹妹,妹妹心里藏着谁?

你在马下我在上,剪不断的情意流水长。”

祝琏这一唱有个名堂,叫作信天游。说起来乃是他们陕人的拿手好戏,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毛孩,耕作玩耍之间,无不张口就来,讲究的就是一个即景生情、任意发挥。祝琏这一下信口唱来,就借着这群羊跟那牧女打情骂俏。花著雨见他落到这般处境,还这么神气活现,不免又气又笑。只是远处那牧女肤色白皙,似乎不是汉人,也不知听懂没有,大约见祝琏嗓音还算清朗,唱得还够卖力,草帽底下,隐隐约约丢过来一个微笑。

祝琏越发得了意,从此后就唱之不休。不止跟沿途牧女打成一片,还把近日的悲惨遭遇一一编词,细细唱来。从在隆西商行初见花著雨起,到马贼围庄,到追捕邱横行,到上当受骗,到现在,一路唱将下来。其悲凉处令人魄动神摇,戏谑处更让花、邱二人哭笑不得。尤其当他总结所以上当受骗的原因,不免要细心揣摩这两人的微妙关系,显然是友不友,朋不朋,其间意味简直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一番精微剖析,把个花著雨听得只恨爹娘多给生了两只耳朵。至于邱横行,则那耳朵干脆就没从娘胎里带来,整个儿一天聋地哑,浑若不觉。

在歌声飘扬中走得十几天,花邱二人已经被祝琏夹叙夹议,唱得体无完肤。偏那祝琏的嗓子还是天生异禀,越唱越是滋润,越唱越是宛转,并且,越唱越是灵感喷涌,一发而不可收拾。至此,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这一路西行,到底是花邱二人押解祝琏呢,还是祝琏已经摇身一变,由林冲这一角色成功转变为在毫猪林镇压两位公差的鲁智深?

还好对于两位公差来说,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再深的噩梦,也终究要醒来。这一天,祝琏一曲歌毕,正在为下一曲酝酿感情,远处忽地弓弦声响,跟着便是一片利箭破风之声。三人往前一看,便见有四支羽箭去势劲急,参参差差冲上半空。那半空中,一只黑色的雄鹰展开双翅,正在往上盘旋。

花著雨见那鹰极为健拔,下面的羽箭看看力尽,追之不上,正要说话,身侧忽有一阵急风旋过,却是邱横行打马奔出,一边奔弛,一边自箭壶中抽出三支羽箭,另一手绰过弓来,三支箭搭在弦上,刷刷刷,便是连珠三箭,一支衔着一支,直取飞鹰。倒把花著雨看得一怔,心想凭这鹰旋之势,寻常弓箭明明已经射它不着,何苦要费这无用功?

继续看下去,那鹰在半空中兜着圈子,愈旋愈高,早把所有箭矢远远抛在脚下。七只箭看看力尽,在空中划着弧线,接二连三,落将下来。花著雨莫名所以,忽见邱横行回过头,脸上一扫这多天来的沉闷,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这才心中一个“咯噔”,一下子豁然开朗——

原来他们本意,就不在射鹰!

射鹰,无非就是要看,这飞鹰藐视箭矢的自由!

因为这鹰就是他们呵。就是他们这帮天不管地不收的马贼呵。眼前,天空中的那只鹰,飞得愈发高远了,渐渐缩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消失在一片澄澈无垠的蓝色之中。花著雨无限感慨,收回目光,却听一片马蹄声响,四匹马从远处的土堆后转出,直朝这边飞奔过来。领头一个人想是拾着了邱横行的羽箭,远远地就挥舞着大叫道:“邱老四,你还没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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