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湘君,你要坚持住啊!”
楚幽幽面色惨白,单薄的身子摇摇晃晃,一脚深一脚浅的挣扎向前。怀里的白衣女子气若悬丝,线条完美的唇畔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金鸾王薄纱轻衣依旧如同月光般清冷,衣襟却是点点血迹,如同冬日雪地上绽放的朵朵红梅。
怀里的金鸾王没有一点动静,心脉微弱,秀丽的眼睑闭上。楚幽幽眼角含泪,只能紧紧的抱住自己唯一的亲人,一边艰难前行,一边温柔的呢喃,“湘君……湘君……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咳咳……生气了……湘君……你听我说啊……哥哥我一定让你生活得好好的,很幸福很幸福。”楚幽幽终于弯腰,大口大口的咳嗽,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他知道,必须找到安全的地方为金鸾王疗伤,先不说孟寻昭的追兵,单是幽冥宫选举宫主的规则──强者为王,光是暗中窥探这个位置的人,就足够要受伤的楚幽幽的命了。
楚幽幽好不容易平息下胸口的痛楚,再也没有力气,索性坐下来。他长长的叹息。他不怕孟寻昭,不怕江湖上追杀他的峨眉武当,他只怕,只怕幽冥宫的那些……和自己一样的江湖魔头。
若是落到那些人手中,若是被那些人所败,不会死,只会比死更加悲惨,他再次会落入他曾经拼死爬出的地狱。
若有所思般,楚幽幽抚上自己纤美白皙的颈子,那上面青紫的指痕触目惊心,然后他长长的叹气,对着前方开口,嗓音依旧是魅惑人心的温柔,“你出来吧。”
并非是昭泱庄的追兵,也不是幽冥宫的索命魔头,从阴影中走出的纤细少年,有一双洞察万物的银眸。眼角的花纹诡异的蜿蜒纠缠,瑰丽琦华。巫无陵没有焦点的目光落在楚幽幽颈子上,纤细美好的细眉不经意间皱紧,虽然依旧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人类心里活动的表情。
“你活该。”
仿佛意料到这句话一般,楚幽幽居然满意的笑出来。将掌心覆盖在金鸾王的后心,他抬头,艳艳的微笑,“我就是活该。活该去死。只可惜……”
“可惜遇见我。你就死不成了。”
楚幽幽以手指梳理自己的长发,没有叹息,没有微笑。他在渴望死亡,这是救赎,亦是解脱,可是有许多人想要活下去,却已经没有了机会,譬如籽灵,想到这里,他眼角的水晶似乎也黯淡下来。
“无陵,你又要救我吗?”
“同一年前一样,我巫无陵要你活着,你就不能死。更何况,你是很好用的工具。”
“可是湘君说你不会打伤很好用的工具的……”
“……”
见他沉默,楚幽幽优雅的揽衣站起,他很聪明,不会去招惹喜怒无常的巫无陵,要不然巫无陵那诡异的脾气一上来,自己就要和小鬼们打牌了。就在楚幽幽弯腰去抱起昏迷的金鸾王,一边嘀咕“坏人的运气还真是不错的时候”,巫无陵却开口了:
“幽幽……我要你活下去……”
楚幽幽惊讶的抬起头,迤逦红衣在风声中猎猎作响。完美的眼睛瞪着巫无陵,红润的唇因惊讶微张,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白皙肌肤上透着羞涩的红晕的巫无陵,嗓音轻柔的开口:
“无陵,你说的什么?风声太大,我听不清楚。”
巫无陵恨恨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回答,自顾自转身就走。楚幽幽只好一脸迷糊的站在那里,悲叹自己实在弄不明白巫无陵反复无常的脾气。
“什么?籽灵定下一月之期,要给江湖一个交待?”楚幽幽挑眉,因为受伤的关系,他的肤色异常苍白。
巫无陵没有回答。他微微蹙眉,反而是躺在楚幽幽怀里的金鸾王先开口,“我知道籽灵过的很苦,但是没有想到她居然背负了如此大的秘密。”
“她现在去了东海,大概去找东海居士,我曾经告诉她东海居士可能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相。探子一直在跟着她。而她似乎也是有意让人跟踪。”巫无陵打开文卷,看手下的报告。回答。
楚幽幽苦笑,低头,然后开口,“那么焱墨怎样?”
“醒了,但是很虚弱。他还活着,公子月华从帝都来,把他接走了。”
“我不认为焱墨会听从别人,现在离开这个江湖。”
“他没有拒绝的力气。”巫无陵抿嘴笑了,“焱墨一定很不甘心。他必将是一个傲视天下的霸主,却无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哦,对了,金鸾,慕容籽灵临走时候告诉昭泱庄的洛颜泓金鸾王就是楚湘君,呵呵,她留了一个麻烦给你啊!”
“是吗?”金鸾王微笑着闭上眼睛,舒服的躺在楚幽幽怀里。“洛颜泓比我更加烦恼呢!我可是要杀他师父的人。而且孟寻昭似乎有意把自己的独生女儿嫁他,美人,权势,就在他一念之间。”
那洛阳郊外的木屋,那繁茂树阴中缠绵悱恻的吻,大概是一场梦吧……
楚幽幽妩媚的笑了,纤长手指抚过金鸾王冷艳的脸,他嗓音轻柔的不可思议,“你要是喜欢,我就把昭泱庄的大小姐杀了,那应该是你的情敌,对么?”
巫无陵笑出声,“天下的女人,若是不小心当了金鸾王的情敌,真是命苦啊!可怜那位大小姐了。只不过,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洛颜泓似乎心心念念的都是金鸾呢!说到大小姐,我倒是想起,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跟从籽灵的那四个男子都不肯说出慕容籽灵的身世。但是他们称她为少主。看来那丫头不简单。”
“少主吗?那么定然还有主人吧!”金鸾王睁开眼。“我当初见她时,就知道她并不是表面上这么单纯。毕竟身体里能够这么霸道的寒毒,还能够撑到十七岁,就已经是不寻常了。”
楚幽幽看着她,开口,“灵灵体内的毒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金鸾王不语。
“是寒蛊。她被人下蛊。只不过长期用药物维持,才没有失去心性。慕容籽灵,活的很辛苦。”巫无陵回答,他精通下蛊,所以多少知道一点。“只是这种蛊实在少见,我不知道是哪种寒蛊。”
“寒蛊,原来是寒蛊啊……无陵,若是籽灵和你的仇恨有关,你会杀了她么?”金鸾王抬起头,直视巫无陵那双没有焦点的银眸。
巫无陵眼角的花纹诡异的蜿蜒缠绵,“会!”一个字,掷地有声,这是他持续二十年的仇恨,排山倒海的恨意。
金鸾王淡淡的叹息,叹息……
昨夜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江面上变得雾气蒙蒙,荡漾湖面,引起离家游子的一腔遐思,一分情怀。如画般的江山在千里雨帘的遮掩下,更加风情万千。
湖面上,一叶扁舟随风荡来,纤细娇美的少女嗟然伫立,侧耳听着艄公的江南渔歌,她清灵乖巧的笑,露出洁白的贝齿,这是在家乡听不到的。少女一袭紫衣,撑着一柄二十八骨乌竹伞,伞面艳紫,不知道是什么颜料绘制,在细细蒙蒙的雨水中并不见迷蒙,伞面的蝴蝶反而更加妖艳。
江上的风大,吹起少女的发丝,撩起一片风情。艄公停止唱歌,探过头,看着这眉间眼角淡淡悲伤的少女,关切的叮嘱,“小姐,江面风大,您还是进舱休息吧!”他曾听见少女整夜整夜的咳嗽,也曾看见她悄悄的将沾染了血丝的锦帕抛到江水中。
少女回头,艳紫伞面下的容颜清灵淡雅,一对猫眼精灵古怪。她嘻嘻一笑,仿佛不在乎的挥手,“没事没事,我……只是想要多看看罢了。”虽然随意的笑着,但苍白的脸色和眼下的异常潮红却确实的说明她的身体状况。
“这下雨有什么好看的?”
紫衣的少女,正是在江湖掀起轩然大波的慕容籽灵。她听见这问话,不自觉的握紧衣袖中的奔雷刀,笑容浅淡但是明媚,“总要留一个不错的记忆吧!”
艄公摇头,不明所以。这美貌的少女似乎很年少,但是却相当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逍遥岛。
清瘦矍硕的东海居士坐在凉亭中,面前是一盘棋。
夕阳如血,如他所料,一袭紫衣的清灵少女披着一身霞光渐行渐进。她莹白的手指握着乌竹伞,嘴角噙着淡然的笑容。长及膝盖的乌丝随意挽起几缕,以乌色长钗固定。
看到那只钗,东海居士居然惊呼出声,这是他出世隐居以来第一次这么大的情绪起伏,看得四周的弟子也不禁动容。纷纷好奇那是怎样的奇女子。
容貌娇美,五官清灵,尤其是一对眼角上挑的猫眼,仿佛茶色双眸一转,就是一个鬼精灵的主意。少女裙角上系着银铃,缓步前来,叮叮当当,甚是好听悦耳。
“仙子!”东海居士惊呼出声。
前来的就是慕容籽灵,听到这里,她“扑哧”笑出来。东海居士这才看清她的身材不够高,面孔也是稚嫩,最重要的是,他记忆中的仙子总是冷如冰山,一对明媚大眼有冻死人的光芒,可是眼前的少女,虽然容貌依稀,那只可以避毒的长钗也属于仙子的,却是总在巧笑倩兮。
时间已经太久远,大概二十年了罢,自己还是笑傲江湖的大侠,却费尽心思,没有得到美人心。可是那冰质的容颜,早已铭刻于骨。
籽灵行礼,开口,嗓音清脆,“晚辈慕容籽灵,大概是前辈口中‘仙子’的小女。”
“她……她还好吗?”
籽灵了然一笑,“托前辈的福,家母安好。”哼哼,要不是有求于他,她才不会这么有礼貌呢,要是让幽幽知道,非得笑死不可。
“你母亲安好,是托你父亲的福啊!你有一个好父亲。”
籽灵垂下眼睑,“大概是吧!前辈……”
“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一个人,守着秘密,是很寂寞的,更何况,你是她的孩子。”
“我要知道当年持魅影剑西来的剑客,还有巫无陵父母是否为他所杀。这是我对江湖的承诺。”
东海居士叹气,他虽然归隐但是还记挂着江湖,江湖上的风吹草动自然知道,更何况慕容籽灵许下的诺言。
“当年,剑客西来,功夫诡谲,魅影剑更是扫平不少江湖败类。虽然行踪诡秘,但是为人似乎也正直。巫起好客,自己的山庄内总是宴请江湖豪士。那时我也在那里做客,不知道巫起居然请来了魅影剑客。剑客自称犀魅影。他饮酒豪爽,谈吐举止看上去很是有礼,和巫起甚是性情相投,二人相见恨晚。结为异姓兄弟。
但是好景不长,大概是正月二十的夜里,我听见巫起房内传出打斗声。当我赶到时候,看见巫起夫妇房内一片狼藉。巫起夫妇横卧当场,遍地鲜血。巫起妻子陵凌全身数十刀,当场断气。巫起一刀横贯咽喉,身畔是以血写成的给自己未满一月的稚子的名字,巫无陵。
那时候,犀魅影站在当场,失魂落魄的站着。他手里握着魅影剑,剑身血迹斑斑。看到我赶来,似乎惊了一惊。喃喃的说了一句,‘都是我的错!’,他的轻功高出我很多,转眼便不见了。从此再未出江湖。”
籽灵久久的沉默,逐丝逐褛的分析,可是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想到此,籽灵单薄的身体一震,胸口抑郁,不禁一震猛咳,脸色苍白,可是眼下的红晕却像血般殷红。
“咳咳……前辈,告诉我犀魅影的长相吧!”
“犀魅影身材颀长,骨骼清奇。但是不是很像中原人──眼睛是浅褐色。他有一副好样貌,发色如墨,肌肤如玉,总是潘安宋玉再世也不过如此。对了,犀魅影左手腕有一枚铜钱大小的红痣。”
听到此,籽灵却笑出来,笑容明媚而苦涩,她笑着,笑着咳嗽,一直到咳得嘴角流出血迹。她痛苦的弯腰,东海居士伸手去扶她,籽灵却灵巧的向一边闪过。眼下的红晕仿佛可以滴出血。
“我……咳咳……我,我明白了。”籽灵弹去眼角的泪,东海居士纵是阅人无数此刻也不知道这看似单纯无害的灵气少女是笑出的眼泪还是哭出的眼泪,更不明白在如此严肃话题下,她为何笑,而且笑得如此痛快。
“你病了。”
籽灵挥挥手。“我没病,是这个世界病了。”说罢,毫不犹豫的回身,渐行渐远。如同来时候的轻松自在。
杭州,福来客栈。九月十四。
夜深,月色朦胧,星斗漫天。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弟子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殇。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清脆柔嫩的嗓音低吟浅唱,籽灵对着漫天星斗独饮,仰头饮下翡翠杯中的美酒,她又咳了几声。“太白何等福气,‘金陵弟子来相送’,何人来送我呢?”
抬头看蒙蒙迷迷的月亮,籽灵有些醉意的笑了,仰头又饮一杯,“我大概是最后一次看见月亮了吧!真不给面子,居然还遮掩着,一点也看不清楚。”
正想着,背后的门吱呀一声,籽灵喝的迷迷糊糊,居然没有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心中懊恼,这里是江湖,若是平日里,她不该这么放松警惕,可是现在,她在杭州,明日就是约定的期限。想想也不该有人知道她,江湖赫赫有名的慕容籽灵在这里。大概是楼下的小二来送酒了。所以籽灵也没有回头,只是姿势慵懒,目光潮湿的懒懒开口,“我记得付给你酒钱了。把酒放下就走好了。”
背后没有动静。籽灵不耐烦的耸肩。本以为江南是繁华之地,山水灵秀,帅哥如云,美女如星,可是看起来这杭州最大的福来客栈的小伙计似乎并没有见过美女,屡次看见自己就目瞪口呆到忘记擦口水。籽灵没有心思理他,继续喝自己的酒。结果胸口一阵郁闷,她又大口大口的咳嗽。
“你真的这么想死是吗?”那嗓音空灵,但是带着一丝独特魅力的沙哑。
籽灵一愣,这真是出乎意料的访客。她依然笑嘻嘻的回头,“湘君,我才不想死呢!”
月白色轻纱的金鸾王看着她,眉宇间有复杂的情愫。眉心的宝石光芒璀璨。看到籽灵身上荡漾若有若无的颓废死气,金鸾王不禁蹙眉。看来她的身体更加糟糕了。
“倒是你,受伤了吗?怎么这么不小心。”籽灵何等眼力,一眼看出金鸾王的苍白。心中叹息,知道她带着伤来到这里必然有重要的事情。“来找我,有事吗?”
“我带你走。”金鸾王走过来,拽住她纤细的手腕,“和我回岭南,我保护你……至少也要让你平静的死去。”
听到这里,籽灵笑出来,笑意宴宴的打开金鸾王的手,看来她真的是受伤很重,要是平日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手的。“湘君,我说过,我要作世界上最大的好人。”
“你会死。”
“我早晚会死。我活不过二十。说吧,你这么假惺惺的有什么用意?”籽灵唇角上扬,勾出讽刺的弧线。
“假惺惺?”金鸾王一下子愣住,这是籽灵说的话么?
“是啊!”籽灵站起来,眉间眼角有痛苦的痕迹。“你分明是巫无陵的走狗,现在又有什么任务?”
“啪”!籽灵踉跄的后退,捂住脸颊,唇角一丝血迹。
出手的是金鸾王──楚湘君。
被打的是籽灵。
金鸾王眼中有冷漠的残焰,月白色轻纱宛若皎洁的明月,沐浴着点点星光。她几乎及地的波浪长发在月光下反射幽蓝的光泽,宽阔的纱衣无风自动,籽灵知道,这是内力在周身流转的效果,使她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翩翩金鸾。
她看着籽灵,后者似乎躲闪她的目光,所以没有看到那双完美眼睛中跨越时空的悲哀与愤怒。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明知我的骄傲,明知我的苦楚,明知我的依赖,明知我会被伤害,难道还要如此的侮辱我?
籽灵抬头,笑容苦涩但是讽刺。“你听巫无陵的命令去杀焱墨。你明知焱墨与我有扯不开的牵拌还痛下杀手,湘君,你要我如何想你?”
“原来你都知道了。”金鸾王嗓音冷酷而空灵。
“我和你太过熟悉。水晶飞刀,我如何能够忽视。湘君,我对你已经绝望了。你只是苍白无力的甘心被巫无陵利用!”
金鸾王眼中的残焰熊熊。她举掌,掌风吹散近在咫尺的籽灵的长发。籽灵眼神空茫的看着自己昔日的好友,微笑。
“恼羞成怒,要杀我了?”她依旧讽刺。
金鸾王却一个转身,脚下“春风又绿江南岸”翩然远去,空灵而寂寞。
“慕容籽灵,从此,你我两不相干……”
她的声音依稀传来,一袭寂寞白纱湮没在夜色中。
房间内,娇小单薄的少女颓废的坐在桌边,一杯一杯的灌酒,早已是泪流满面。
“我……慕容籽灵,不要任何人为我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