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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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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对决

华山诸山皆险峻,峰顶原无广阔平地,且东峰与西南二峰峰顶之怪石嶙峋突兀不同,松柏森森满峰顶。拭峰会比武之擂台乃是在松柏间辟出的一块平地,据说为修建此台,伐松柏百棵,数十名石匠凿磨林下乱石,三年乃成。

此时,天色向晚,四际都作苍黄,目力不好者,看台上两人的面目都有模糊的意味。高处不胜寒,车无咎青衫萧瑟,刘廷任白衣洒落,一阵晚风过峰顶,松柏枝叶摇摆,人心亦如此。

在这一片暮色中,两个人拔剑。

刘廷任成名甚早,二十年多前,还是少年的无咎就旁观过他与别人之战,昔年的刘廷任也不过二十七八,却已经达到了心随意动、自然而然的境界。如今时光流转,无咎却不知道这些年他的武功又如何精进了。

而刘廷任刚刚看过车无咎二十八场对决。

知己知彼,以此而论,无咎先输了一阵。

刘廷任在下观战已久,车无咎避让、格挡多,进手招数少,不过最后总是一招制胜。他避让谢云雁十招,在谢云雁第十一刀出手时点中他的膻中穴,这样的人却陪着陈旭之慢慢拆了近八十回合,不啻游戏。

他心中有底,知车无咎出手,一以贯之,只是“攻人以隙”四个字。若论内力深厚,出手快捷,招式精妙,恐算不上。

只是自己,又岂如他人,轻易有破绽可以让他抓住?

刘廷任拔剑在手,车无咎白剑出鞘,蓄势以待。刘廷任知他不会先出手,微微一笑,道:“有僭了!”出手六剑,一时间幻影横生,虚实相间,将车无咎罩住;剑芒飞舞,划破晚空,暮色中好似一场冷冷的漫天大雪,正是有名的天山雪花剑,雪花六出,有攻无守,凌厉无俦。

这一招要说破绽,自然亦不能说没有,然而总因变化太快,转瞬即逝。

不能反击,只有格挡。而要辨出哪一剑是虚,哪一剑是实,却不容易。

车无咎并不拆接此招,一个翻身,从刘廷任面前翻至他背后,手中白剑斜削刘廷任肋下。

刘廷任反剑相撩,出旋风腿,攻车无咎下盘。车无咎剑就势下削,避开了他剑,攻其足。刘廷任那一脚本是虚招,车无咎剑出,他即收足、转身刺其咽喉,而车无咎右斜行一步,避开了这一剑,长剑圈转,攻刘廷任左肩。

数招一过,刘廷任心中已满是惊讶,先前所见,车无咎身形飘忽,他十分清楚,陈旭之不能沾他一片衣角即是此故,然竟有如此高明的轻功,却还是在意料之外;而此人剑法攻守之际,出离剑理处颇多。当下打点精神,将自己生平所悟剑道施展,他涉猎既广博,领悟亦深,自出机杼,同时又将各门各派剑法杂糅其中,下面旁观各派的人看得无不心驰神往、心旷神怡。

陈轩道:“刘廷任不愧剑圣。豁达旷放,浑然天成,碧海晴空一般的气魄。将天下剑招熔为一炉,这一招是昆仑两仪剑法之金针度劫……这招不认得……这一招是华山剑法之有凤来仪……这一招不认得……这一招是武当剑法之顺水推舟……”

彭轫外行看热闹,也不懂剑法高妙,看了听了一会儿,问:“那车兄呢?”

陈轩皱眉道:“旷野流风,飘摇莫测,风行天地间。他的剑招有些我前所未见,又有好些招数并不圆熟,并不像经过千锤百炼的剑招。”

彭轫又问:“各门各派剑法各有渊源,各有所长,并不相合,怎么能混在一起使?”

陈轩踌躇半天,道:“师兄,这个道理,我体会得出,却说不明白。”

彭轫想了想,道:“猪肉、白菜、萝卜、豆腐、香菇,其性不同,但是可以放在一起炖了吃,莫非是这个意思?”

陈轩喜道:“师兄真有悟性,”转而又道,“就是这譬喻实在有欠庄重。”

战到酣处,内力飒然流行周身,诸物动静入目,诸声巨细入耳。虽万象俱来,却毫无纷乱,车无咎心中见对手筋骨之所动、目光之所向,耳听对手心跳缓急、血液流动,已入空明之境。

台下彭轫问道:“刘廷任似乎并不见占上风,究竟最后会胜败如何?”

台上陈启夏身后人,对陈启夏附耳道:“如若刘廷任再不胜,谁人可奈其何?盟主意中,这车无咎,宜杀之?宜抑之?抑或笼络?这些皆不为难,但潜山先请盟主示下。”

而一束松针因风吹过,正在两人之间缓缓下落。

身形交错间,他看见了刘廷任眼神里的悲与怒。

酣斗间,刘廷任突发龙吟之啸,震得整个峰顶松柏针叶簌簌而落,暮色中好似下了一场墨雨。台下观战众人□□力略逊的,无不惊恐失色,手捂双耳,松针柏叶砸到脸上亦顾不得。

他断喝一声:“伧奴无礼!”

众人多有以为他骂车无咎的,然而台上陈启夏捧茶盅的手腕微微一颤;车无咎一剑削来,刘廷任横剑相格,双剑相交,四目对视,两人心照不宣。

这等双剑相交,最后不免成比拼内力之势。这样的胜败,无可取巧,也没有回还余地。

台下众人心中这一念头甫生,台上刘廷任的身影晃了两晃,剑光闪烁,剑芒吞吐,奇变生于不测,众人失声惊呼,却多半不曾看清。等场上静下来,刘廷任已经站在树巅,握剑右手,虎口血迹殷然,而车无咎仍在擂台上,手捂小腹,眉头微皱,血染青衫。

《仁王护国经•观空品》云: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有九百生灭。

那个刹那,刘廷任将剑柄一推,后撤七尺。他的剑仍抵在车无咎剑上,却是以对方的剑为支点,从上至下,由外而内,划了一个大圆弧,眼看就要没入车无咎的腹部,剑势仍然凌厉不休,车无咎不免开膛破肚之祸。

这一招,劲力之猛,之巧,拿捏难处,旷绝古今。

惊呼声中,车无咎于间不容发的顷刻,向后滑开了半尺,手中剑向外急送,格挡刘廷任的剑,饶是如此,此剑终究不曾避开,剑锋深入小腹肌肤数分,一时鲜血点点,洒落石台之上。

车无咎向后疾退之时,刘廷任纵身而前,伸手握住了自己的剑。他本待再递出一剑,刚触及剑柄时,不曾觉得什么,然而握住之时,便觉得一股大力传来,虎口崩裂,半条右臂酸麻,长剑几乎脱手而出,而整个人也震得后退三步。顷刻间权衡利弊,他不进反退,陡然身形拔高,一跃而上了在擂台左侧的一株大松树上。

刘廷任在松树上的横枝上立定,并不挟势下击,他高居枝头,白衣飘飘,大有出尘之概。下面车无咎眉峰微挑,抬目注视刘廷任,五指弹、按,封住伤口四周穴道。两人如此对视,各自凝立,虽有风过云动,众人却有恍惚错觉,天地间万物静止。

彭轫在台下急忙问陈轩:“车兄这可算输了?”

陈轩只顾左眼盯着刘廷任,右眼盯着车无咎,摇头:“双方都受了轻伤,恐怕算不得分了胜负。但车兄这一招略逊半筹,却是不假。”

“怎讲?”

“刘廷任那一剑,用的是回还劲,才能使剑如此旋转,可是回还劲能够如此刚猛迅捷,是十分为难的事。而车兄避这一剑,人往后退,剑向前送,两股力道全是相反,他受伤轻,而反击能一击即成,逼得刘廷任不敢再攻,这算两人旗鼓相当。但总是他不曾料到刘廷任会出这样鬼神莫测的一招,所以受伤在前,这就算他输了半筹。”

刘廷任站在枝头,看下面车无咎,他诧异于此人一剑之中何以能附有有如此绵长浑厚的内力,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嘴角微带笑意,凝视车无咎,眉间眼梢,大有挑衅之意。

静极生动,刘廷任脚下一沉,松枝断下一截,未见他如何动作,松枝飞箭一般激射而来,作风雷声,车无咎衣袖一拂,牵着松枝向后数尺,而后转个圆弧,衣袖甩出,就将松枝掷还。

刘廷任不等松枝到跟前,双膝微弯,足尖轻点,连连跃过几株参天松柏,长笑一声,遥遥去了。

车无咎更不迟疑,跃身上树,衣襟带风,如御风而行。只见得一前一后,一白一青两个身影,飞鸟一般,投向南方。

众人尽皆大惊,彭轫看他们去的方向,不禁脸色发白。陈启夏低声唤:“潜山……”他身后那人躬身贴耳:“盟主,是否派人跟去?”陈启夏沉吟道:“你以为如何?”那人道:“属下以为,刘廷任已动疑怒,纵然派人跟去,难保不会被他一剑杀了。现下不必逼得他翻脸。既然他想跟这姓车的独自动手,让他去就是。这两人总有一个要败,对胜了的人,再做计较。”陈启夏颔首不语。

车无咎以前不曾来过华山,因前面听彭轫解说,方对华山诸峰名胜略知一二。他追逐刘廷任而行,下了东峰,树木渐稀,两人也不再取道于树,只是他默察方位,是往南去,忽然间见刘廷任从一所庙宇的顶上跃了过去,之后已经是华山山体边缘,有一小小石坪,一丈见方,三面悬绝,上有围栏遮护。在这个小石坪之西,耸立着一座石质门楼,刘廷任落足石门楼之下,转过身来,睥睨微笑。

时新月初升,月华清凄,青石淡淡,峰缘冷风峻疾,将石坪上烧残的纸片吹入迷离深谷。

车无咎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长空栈道!”

自东峰南坡下经二仙龛、紫气台,沿崎岖小径攀援即达南天门。在南天门后的升表台之西侧,穿过为石坊即为长空栈道。

刘廷任道:“正是。你本来不知?”

车无咎摇摇头。

“那何以放心大胆随我而来?不怕我事前在此设下陷阱?”

“我事前并不知道自己今日一定会出手,你事前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一定会出手。我们两个事前都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有这一战,你如何会在离擂台这么远的地方设什么劳什子的陷阱。可是为什么到这里来?”

刘廷任微微冷笑:“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你当然不会想输,可是似乎也不想赢。胜不得,败不得……你除了刚才最后一剑,其实未必尽出全力。”

刘廷任眼中光芒大盛:“你也未必全力以赴了。”

“示弱,然后出奇,乘我松懈赢了我,不是很好么?”

“难道你以为我甘做人棋子?”

车无咎道:“不作棋手,便作棋子。”

刘廷任大笑:“那你是劝我作棋手了?你自己又如何?”

车无咎道:“两个都不作。”

刘廷任笑:“不是你说不作棋手,便作棋子?”

车无咎心头微一混沌,随即澄明。

“局中不可,跳出去即是。”

刘廷任一怔,车无咎道:“这一战,就算不是打给人家看的,至少要打完吧。”

刘廷任闻言微笑,手腕微动,唰的一声,一剑直刺过来,月光之下,剑影晃动,正是把车无咎面目、咽喉一团罩住。

车无咎挥剑横格,刘廷任斜剑下削,车无咎剑挑他左肩,刘廷任错步直劈,两人这一交手,便即越打越快,攻守进退之间渐渐步上岩壁上凿出的栈道。刘廷任一改当初在朝阳峰上开阔明朗、如晴空万里、纤云不流、大江东去、碧水行舟的剑风,现出傲视天地之相,出剑猛烈凌厉,纵横开阖,嗤嗤有声,与山风呼啸相应,宛如劈天开地、狂风大作、巨雷腾空、裂电穿云、沙石飞走、海潮滔天、山河咆哮。

这样霸气的招式和剑气,不可谓之正道。不过正道亦有时而变。华山南峰、长空栈道,乃天下绝险,下临不测之深渊,日落而月升,山风凛冽,斗转而星移,夜雾迷离;剑作风雷声,引动浩荡之气,正与天时地险相合,当此地此时,这就是剑术的正道。

车无咎的剑术却绝无此等狂傲不羁,与天地相埒的气势。他出剑内敛,对上刘廷任的剑法,如飓风中纸鸢、暴雨中凤蝶、怒海中扁舟。龙卷风有风眼,雨云亦有边际,可人力岂足以与天地相抗衡,这样狂风暴雨、天威地怒的剑法,纵然有破绽,一时之间又如何能够批亢捣虚,一击而中?何况栈道天险,虽有铜柱铁索拦护,然阔不盈尺,寻常人踏上栈道便需面壁贴腹,背虚而行,因而打斗避让之际,一步错失则成万劫不复。

刘廷任得势不让,剑下愈加肆虐,车无咎被逼得险象环生,连连退让,忽然间脚下一虚,竟是踩空,一个颠踬,向后摔落。

原来栈道由石坊向西六七丈后就无平伸石路,而是折而下,崖隙仅仅横贯铁棍,形如凌空悬梯,车无咎不知此节,何曾一边动手一边随时准备着下楼梯?

恶斗正酣,刘廷任心中风动云涌,随势一剑劈落,当时也顾不得此剑一出,车无咎恐怕性命不保,而这等狂疾剑法一旦施展,也委实收束不得。他一剑劈出,隐然后悔,然而手比心更快。

“此人一死,天下何人堪为我敌?……”那个顷刻,他心中生出幽幽哀叹。

忽然暗夜中划出一道雪亮光芒,如流星破空,飞矢贯日,一剑东来,搭上刘廷任的剑身,刘廷任忽觉剑上生出极大粘力,那剑粘住了自己的剑,而自己的剑又粘住了自己的手,一股猛然向下坠落的力道,拖得他足下一晃。

车无咎腾空而起,越过头顶,已在他身后。然而两柄长剑相连,却没有松开。一剑穿心。

漫天剑气倏忽而散,华山南缘,栈道之上,还原一片风清云淡,冷月冥冥。

刘廷任觉得力气与生命正从心口的洞中流走,他没有听到右手剑滑落在地的声音,而是恍惚间忆起慈母手中线,月下枉凝眉,花落曾有子规啼,长河依稀落日圆……

“你输了。”车无咎清冷的声音如在耳畔。

疼楚与麻木渐渐散去,刘廷任眼前明晰起来。

胸口并没有一个大洞。所有一切只是幻像么?

车无咎并没有以剑刺穿他,只是那一刻他的内力沿着剑,如同冰线银丝一般突入他的身体,正中心脏。心中隐隐悸动,正是心脉受伤之征。

非剑之剑。车无咎用的已不是剑。

剑气铺天盖地,如龙吸蜃喷,连天地也要为之变色的,然而车无咎一剑直捣暴风中心。

“我败了!我败了!”刘廷任坐倒在地,脸上神色似悲似喜,到后来竟流下泪来。

车无咎收剑默立。

他虽胜,也是浑身冷汗。谷中修炼二十年,其间虽不断出谷与人动武,以求验证自己对武学的感悟,但终究不曾碰上一个堪与刘廷任相比的对手。长空栈道一战不过一盏热茶时间,其惊心之处更胜过方才在擂台上与他两百回合。今日一战,全力以赴,终为险胜,自知自己的武功仍有不足之处,而经过这一番生死倾俄的较量,他对剑道的领悟又进了一层,心中对这个险些置自己于死地的对手,大怀感佩,并无敌意。

“你的内力精神全部喷薄而出,自身留防必弱。平常对敌,我未必能如此胜你。况且那片刻你心中思虑,剑气不能浑成,我才寻隙而入。”他又道,“伤你不得已。还好吧?心脉受伤,宜静养半年,不可动武动怒。”

刘廷任只是笑:“……无欲则无求,知刚;无求则无执,知柔。能屈能伸,从心所欲,不逾矩。好呀,好!”刘廷任看着他,笑道,“原来问你何所求,你说不知道,却不是假话。”

他转而低声,“十年未一败……棋逢对手,何等快事!败也败得痛快。痛快!”

“胜败寻常事。哪有因为横出来一座山,水就不流了,风就不吹了呢。”

车无咎搭了他脉,道:“我送你回去。”

刘廷任苦笑道:“你若败了回去,大家皆大欢喜;如今胜了,你恐怕麻烦无穷。世上没有车轮战胜不了的人,也没有阴谋诡计害不了的人。还是悄悄走了的为上。”

车无咎不加理会,只管把他扶起。

刘廷任怒道:“你这什么意思?莫非不放心我?怕我以后颠倒黑白,只说我打败了你,你便下山去了?你把我刘廷任看作何等人?!呔!拿去!我败在你手下,我的佩剑,随我三十七年,名曰‘泣白’,天下知闻。此剑在手,天下人都会知道你打败了我。”

车无咎道:“不是说了你不宜动怒?我要你的剑做什么。你现在不可妄动。他们一时恐怕不会、也不敢找到这里来。如何能把你丢在这里?我就是回去,他们能奈我何?”

无咎背着受伤的刘廷任回到了华山朝阳峰。

百十人默默无言,擂台上下,静无一语。唯有清风明月,松声万古如涛。

车无咎登上擂台,环视四际,各色人等,种种目光,忽然觉得自己被冰凉的月光寒了肺,然而终没有说什么,径直走向坐在台上的陈启夏和霍崇澜。

呛的一声,陈启夏身后弟子王习时拔剑半出鞘。陈启夏微抬手,示意不必。

车无咎视若无睹,温颜道:“借两位前辈椅上靠垫一用。”

车无咎在擂台边一块大石上铺好两块椅垫,才小心放下刘廷任。

扶刘廷任端正倚靠好,他微笑道:“我走了。”

他再没有回顾一眼,再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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