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流年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午夜小咖】,看书领现金红包!

七 流年

第四年、第五年少年在山谷中把自己关了两年。

第六年的春天来临的时候,少年走了。

到第七年的春天方才回来。

他回到山谷的时候满怀归家的欣喜,推开女子小屋的门,大叫:“有吃的没有?”

然而空屋寂寂,只有阳光穿过窗格,斜映地上,把他一个人的影子拖得分外的长。

少年攀上山谷一侧的峭壁,站在绝顶,俯瞰全谷。天空澄蓝,山谷新碧,流水如银,不见伊人素影。

“喂!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空谷回音,把他的喊声一丝不错的送转,和原声相混,山谷轰响,山上草木一阵悸动,鸟儿扑棱棱乱飞。

一只苍鹰高飞去,少年仰首,看着它终于成为远远高天之上的一个小黑点,俯瞰天地。

那样的自由。那样的孤寂。

不知为什么,少年觉得有点失落。

那天少年在山下草丛中捉得了一只山鸡,一个人吃了一顿叫花鸡,殊为美味,他却如同嚼蜡。吃完便去谷口刻着“冥”字的大石下,倚着坐等,不知不觉间竟在石头的阴影里睡着了。

幽冥黑暗,沉香甜美。一片一片云移过山谷,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他不知道;飞鸟归巢,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他不知道;合欢树叶合,晚睡莲花开,他不知道。

晚风轻拂,花影摇曳,虫鸣鸟语,山谷静谧。

直到有双手拍他脸颊:“醒醒!怎么在这里睡了?”

少年勉强睁开眼来,夜色中,映着头顶深蓝星空,看见一张带着回鹘男子帽的乌黑的脸在面前,他大吓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女子。

“你去哪里了?”少年揉揉眼睛,他还没全醒,眼睛睁大一点,又问,“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卖陶。买东西。”女子极为平静地说。

少年大怒,站起来。

“没有我陪着你一个人出去卖陶吗?又有像上次的事情怎么办?”

“可是,”女子一边缓缓解开胸前包袱,一边道,“你没有来的时候,我一个人也过了好几年……”

“…………”他对她怒目而视。

女子忽然一低头,避开了他目光,倦倦地道:“我要去洗脸。”

湖边,女子半跪在湖畔石头上,掬水洗脸,黑水流去,终于洗出一张素白容颜。少年坐在旁边,无聊地击打湖水,湛蓝湖水倒映的春月,被他搅成一片烂银。湖水溅在湖边石头上,月光下,青灰色又重了一层,石面上斑斑驳驳深色的水痕。

女子抬起头来,少年停了拍水。月色如水,那么安静。

“我们不要吵架了吧。”

“……好。”

后来就真的不再吵架了。

后来少年有时待在谷中,有时又消失半年,不过,女子出谷的日子,他总是陪了去的。在不远的地方东游西逛,手里抓着一把羊肉串,玉器摊子上摸摸,挂毡摊子上摸摸,他的胡语越说越流利了,甚至能把孩子和少女们逗得咯咯直笑。

少年出谷去干了什么,女子并不细究,只看他那柄青钢剑上的豁口,出一次山谷便多上几个,也便了然,日后听说突厥某部的可汗突然死了、甘州的马贼首领为人所杀、关中某某大侠败给一个不知其名的二十几岁少年,也毫无惊诧。

在山谷中的日子,他练功,她做陶。

天地无言,岁月静好。

第八年。第八个冬天。

那天少年练了半天功,挥剑斩断两棵大树后,女子问他:“去山上看雪,你去么?”

“有酒就去。”

“那东西都你背着。”

少年的轻功已然不错,背些东西上山实在小事一桩。

他们在半山腰一棵大松树下停下来,“莫上去了,山顶风太大。这里就不错。”

把雪扫扫,清出一块空地,放下一张小几,两只胡椅。少年生起火来,红泥小火炉生火煮酒,不一刻,飘出酒香,被雪的寒气一逼,更显淳烈。

“真风雅啊。”看琼玉满山,银装素裹,雾凇胜过珊瑚晶莹,少年感慨道。

女子笑他:“真风雅的人,这时在梅树下扫雪烹茶呢。茶具就要廿八种。”

“那叫麻烦!不叫风雅。”

女子看看他,他越长越大了,早就不能再称为一个孩子。

可是不到两句话,又像一个孩子了。

“站在这里看山谷,雪白雪白的,真像一只大糯米糕呢。”

酒温热了,少年就抱着酒壶不放了。

“你不喝酒么?”他喝了好几杯后问她。

“只喝一点。”

“为什么?”

“因为,有些清醒时不记得的事,醉了会记得。”

“嗯?”少年奇怪道,“我怎么和你不一样。我清醒时记得的事,醉了就不记得了。”

她笑笑:“你喜欢喝酒就喝呗。快乐就可以了。”

那天他们在山上温酒赏雪,待了一个下午,小雪簌簌地下了一回,又停了。天原是阴着的,到了晚上倒云开雾散。明月东升,清辉满地,空中浮动着松枝清香、木炭香、酒香、冰雪寒气,女子半倚在松树下,捧了一只小小的梅花青瓷盏在手,暖手,望月。

少年微醺中嘟嘟囔囔:“就这样……就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说……现在很好……”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么?”

少年迷迷糊糊地道:“会……我的武功没有修炼好前……一直都会……”

是这样么?

这个冬天,又冷又长。

冬天过去是春天。

这是少年在山谷中的第九个春天了。

一天他们在林子里散步。

林间光线昏暗,雾气湿重,左一处右一处都是冒出来的蘑菇,更兼春将至,无数小苗平地拔出,比着劲地往上长,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听见它们生长的声音。微风拂过,叶子哗哗地响,鸟的声音夹在叶子里,从这边唱到那边。

少年无意间踢开林间的落叶,在枯叶下见数条白白胖胖的虫子,浑身荧光,大惊:“这是什么?”

“萤火虫。”

“萤火虫怎么没有翅膀呢?”

“有的萤火虫就是没有翅膀不飞的。”她将一只虫子托在掌心,淡淡荧光照亮她淡漠容颜。

少年道:“嗯。蛰伏不争,大巧如拙,也是剑法上一境界。”

一边走一边捡拾蘑菇,女子忽然道:“过些日子我可能会离开这个山谷吧。”

“为什么要走呢?”

“因为……不为什么。我有点待烦了。”

少年茫然看着她。

她笑笑,拍他的肩:“记得你刚来时我问过你的话么?记得自己要什么。好好参悟你的武功吧。”

后来女子对那天的事不再提一句。于是少年也渐渐忘记。仿佛她说要离开只是一句玩笑话。

只是四月女子出山的时候,不再背了陶器去卖,却取了很多金币,在那一日走了好几个巴扎,买了金山之阳出的铁、又买了石炭和石漆,吃用之物倒是买的极少。

少年分了一半的重物去,又不禁奇怪:“买这些做什么?”

她似笑非笑:“作铁匠啊。”

她回去后在屋后起了一高炉。从此山谷开始响起叮叮当当的大锤小锤声。

然而从未见她打出任何器物。

第十一年。第十一个秋天。

自中秋后,新雨下来,便有凉意。山谷胡杨、白桦作金红诸色,点缀满山碧树中。少年在谷中收了今年最后一季的浆果,举头遥望,猜想山外该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了吧。

至于这诗是否引得对了场景,他却不加理会了。

近日已不大听到女子锻打的声音,他也不知她在屋后的那高高的炉子前究竟做着什么。去看过几次,总被她挥手赶开。她的眼睛烧着高热,灼灼专注的神情,比炉火更要烫人。

这天傍晚,少年又在湖边打坐。

黄昏时分,雨云不高不低地聚拢来,夕阳晚照,也是一片混沌,竟映得满天满地苍黄颜色。忽而远处坡上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少年在湖边,也觉湖水微澜。那白气到天半便变与雨云混成一片,过一时,漫天暮云都转成了桃红。

那白气正出于女子屋后。

“你可有事?”

少年赶到时,女子正跪在炉边,将桶中的水慢慢滴将下去,细细的汗珠自两鬓垂下,有什么通红的东西在炉底嘶吼着,慢慢冷却。

“没事。”她抬起头来看他,盈盈一笑,双眸亮如星辰。映着火光,那笑容堪比朝霞。

那一刻他惘然失神。

抬起头来看天时,桃红色晚云已然不见。

原来那一刻竟那么短。

然后,暮色昏沉,铺天盖地地压将下来。

第二天早晨,少年起迟了。清晨乱梦纷至,虽然不是噩梦,也扰人神思。因此他睁开眼的时候,甚觉不适,甚至错过了每天湖边的早课。

女子敲门进来。“怎么今天没去湖边?”

“睡过头了。”

她递给他一只狭长的包裹。

“这是给你的。”

少年解开,包裹里,两柄剑相依相偎。

“给我的?”少年十分惊讶。

“我自己铸的。快三年了,总算成了。”

“三年才铸成,”少年并不懂剑,却不免开玩笑,“可与湛庐等神剑相比么?”

女子并不笑:“人崇古剑,推之为神,其实不然。《越绝书》所载湛庐、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剑,均是青铜所铸。百炼之钢,硬盛青铜,铁剑若锻铸得法,自然锋锐过于青铜剑。尚古而非今,都是无聊的人闹出来的把戏。”

她取过两把剑,以铁块试之,应手而断,又递还给他。

少年抱两把剑在怀中,反复摩挲,心中十分欢喜,称谢太过生分,又找不出话来说。

她又从背后拿出那柄青钢剑来。

“铸剑宜以剂钢为刃,柔铁为剑身。柔铁易得,精钢难锻。你那把剑纯是剂钢所铸,所以最易崩口,铸剑的人实在是个蠢材。我原想取这钢,重新锻打,铸入剑中,谁知并不合用。可见还是偷懒不得。还你吧。”

少年问道:“这两柄剑有名字么?”

“名字么?”她微笑,又垂下眼眸,“我没有给它们取。日后你自己取吧。”

少年笑道:“我怎么谢你?”

“真要谢我么?那帮我把那出谷的木筏推出来吧。”

“做什么?”

“我要走了。”

下谷的河边。芳草萋萋,河上晨雾迷离。

女子登上木筏。

“你会去哪里?”

“哪里?不知道。”她笑笑,“也许回中原吧。”

少年点点头:“中原总比塞外好。”

“是么?”她微微一笑,笑容颇堪玩味。

少年怅然:“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

“名字又算什么呢?不过一个标记罢了。”

“你这都不肯告诉我么?”

“回去问你师父吧。他和我父亲多年好友,我的名字都不是父亲取的,还是他取的呢。”

“好,我去问他。我,跟师父姓,我姓车,车无咎。你可要记住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你会听见天下人都传颂它!那时你就可以来找我了。”

她微微笑:“天下传颂!多好的事情啊!”她拍拍他的肩,“江湖险恶,自己当心。”

她轻轻一点,木筏离岸而去。

那年那日,满谷秋色中,他站在岸边,目送她远去,水流出下谷,他知道,以后再也不会在这里见到这惯看的身影。

女子走后第一个月,他有点不习惯。山谷里忽然变得太安静。

她走后第三个月,他觉得有种东西在心里发芽生根。

她走后第五个月,他终于明白生根的那东西叫做寂寞。

她走后第八个月,春天即将来临,他却差点发疯。

她走后第三年,他总算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她走后第五年,他已经心如止水。

他想,他或许终于达到师父对自己期许的境界。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