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出谷
阳光照在湖边的大石上,照亮了那个径尺的“幽”字,也照亮了底下的九道刻痕。最前面的刻痕轻而浅,后来渐渐深峻起来,收尾之处尤其凌厉,最末几道刻痕,却转为圆润浑厚,神完气足。
气息在体内沿着经脉缓缓流转着,他不曾着力,也不曾着意,四体舒缓,灵台清明,头脑空灵中,他进入不睡之睡的境地。
不再是在手三阴和足三阴中便觉得其质地为阴,在手三阳和足三阳便觉得其质地为阳了。真气内息流动在正经十二脉、奇经八脉中,每一个顷刻它都在阴阳互变。如螺旋上升的梯,转过半周后就到了自己的反面,再上升半周后又回到了自己。由阴化阳,由阳回阴,这变化如此迅捷,以至于在某一瞬间,它似乎既是阴,又是阳。
他能分辨,亦能驾努。试将变幻无方的内力从任一穴逼出……左手商阳穴,右手少商穴,欲得至阴为至阴,欲得至阳为至阳。
这样瞬息万变、奇幻莫测的内力,大概是世上修习时最容易走火入魔的内力了吧?
然而他心静如水,神思澄澈。整个世界透明了,如同一张画卷向他展开。
身后的大松树,一丈七尺二寸高处,朝西的树皮下伏着一只钻心虫。
距自己西南一百五十六步远,那棵水杉,最低的枝条上第三片新叶,一滴露珠正欲滴落。
九又四一里之外,七尺深的地下,一窝田鼠在啃噬着□□……那其中有板栗和橡子……[注]
鼠窝上的大树枝条上,一只金凤蝶的蛹在风中微微颤动了一下,等待春天的降临。
瀑布上游七十里,河面上整块浮冰绽出一道裂纹,然后又是一道。碎冰随流水相击。
遥远琼木孜塔格雪峰上,一朵雪莲,花瓣绽开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终于,该是出谷的时候了。
他素来身无长物,并无多少东西好收拾。除随身衣服外,也只有最紧要的东西打进了包裹。
他望天微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谁知,自己一磨就磨了二十年呢?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用少年这个字眼来称呼他了,他的年纪大大超出了少年这个词可以包括的范围。
车无咎。车无咎。
为什么人会把两个字、三个字、或者四个字看得那么重,活着时希望万口传颂,死了还要顶着一块刻着这几个字的大石头。越高越好,越重越好,恨不能压得人永世不能超生的沉重,华章文采,歌颂这个名字的丰功。
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生命在世间的冷硬的印记,转眼湮没无踪。当别人再从故纸堆中刨出这二、三、四字,他们只记得了名字,忘记了人。
在我心中,他不过是个没有长大的少年罢了。眼神清澈,欲望炙热,心思干净简单。[注]
很多年后一个春末的下午,我路过少室山脚下的一个院落,窗台上放着一本泛黄的《江湖史话》,院子里孩子的打闹喧哗声远远传来,可是近旁没有人,很安静。
我穿过庭树的时候,吹落了数朵丁香。
阳光那么好。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我翻书。
后世所知道的车无咎,是《江湖史话》所记载的那样,神龙突临,不知其何所来,昙花一现,不知其何所终。
他暴露在世人眼前的时光只有半天,在华山绝顶,从中午开始,以黄昏结束。这一天里,他是登上擂台的第十一个人,挑战武林盟主陈启夏的孙子陈旭之,他未留任何情面地打败了这个二十一岁就名动武林、二十五岁号称少侠之冠的年轻人,当陈旭之灰溜溜地走下擂台的时候,所有人都默然。
成众矢之的。
史载,无咎,人不知其师承家世,昔亦无所闻名。拭锋会出,剑惊天下。自败旭之,由午至暮,擅战者二十九人,咸弗能当之,剑圣刘廷任亦败绩焉。
新月当空,冷冷月华见证新一代武林传奇的横空出世。
然后他就踏着一地清冷月色离开了华山。从此车无咎这个名字,这个人,就不曾再在江湖现身。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要消失。仿佛他的存在只是为了那由午至暮的半天。
车无咎成为世人心中一个扑朔迷离的传奇,而曾经最接近这个传奇,是一个叫做彭轫的人。
彭轫是其时著名相剑士徐沐城的第三弟子,不为人所容,终其一生,亦无所成,潦倒落魄,他会被记进《江湖史话》完全是因为车无咎。
史载,车无咎夜遇彭轫、陈轩于华阴,轫感怀相救之恩,与无咎饮酒论剑,相谈数日,甚欢,轫欲赴华山“拭锋会”,无咎遂从之。
历史总是这样简单,遗漏了很多东西。
我心爱的少年,终究成为书上白纸黑字,横斜点划,冷静无言,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注]古代表述分数的方式和现在不同。十分之一,称为十一,十分之□□,称为十□□;四一是四分之一的意思。
[注]本故事叙述者是风荫石。所有第一人称均为风荫石自称。风荫石的存在形态有一百年是风,然后转化为石头。参见《风荫石传说--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