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宁一眼扫过镜中深沉鹫猛的男子,正好看到鬓角一根白头发,叹了口气:“老得真快!”
他实在有理由叹气,今天本是他最得意的日子。江南文家,那个武林中最历史悠久的世家大族,今日也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把最娇美的女儿献给他为妾。美人虽折腰,英雄却已青年白头。——他虽是威震武林的神剑孟天宁,可也逃不过岁月的摧折。
孟天宁忽然冷笑了一下:“他们倒是见机得快。”
孟天宁迈步出门,秋风过处,寒意渐生,檐角一串风铃微微叮当。
他恍惚了一下,轻声道:“夷光——夷光——”
妹妹向来身子娇弱,最是怕冷的。小时候家穷,到了冬天,孟天宁宁可自己运功御寒,也要让妹子多盖一床棉被。
忽然记起,呵,夷光已过世五年。
孟天宁不过是孟家远房旁支,向来也没人重视他们。父母双双战死江湖、与仇家同归于尽的时候,他不过十一岁,夷光才五岁。孟天宁看着妹妹粉团般的美丽小脸,再多的哀痛,也要强作笑容。他甚至不能和孟家其他子弟一样争锋江湖,就算要做什么——也要先把妹妹养大,才可以放心。
孟天宁的爹娘,本是武林中罕见的神剑手。若非锋芒过盛、英年早逝,只怕会威胁到孟家长房嫡系的地位。可这一切荣耀,在他们故世之后,也就不复存在了。孟天宁兄妹二人可以说是在冷眼中长大。
他向来是个倔强的人,不想为了家事向孟老族长乞求帮助。兄妹二人耕种为生,度日甚是艰难。夷光小时候,很想有一身花布裙子,可孟天宁没钱去做。后来还是族长的女儿兰韵,送了一套新裙子给她。夷光高兴得穿著裙子蹦蹦跳跳,可她看到哥哥沉静忧愁的目光,却还是一言不发,换下了花裙子,还给兰韵。
后来,孟天宁武功越来越好,他用在山上打猎换的钱,给夷光买了新裙子和一朵绢花。
他再无法忘记妹妹当时惊喜交集的模样。夷光换了衣裙,忍不住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可她的笑颜,却比阳光还美丽。
呵,他的妹妹和责任。世上再没有一束阳光,可以让他如此牵挂。
那个穿着花裙子起舞的小小夷光,一转眼也就长大了。她有了少女的欢喜和烦恼,会忽然低头浅笑,也会莫名其妙地发愁。孟天宁看得出来,夷光对自幼订亲的文若山,自是无穷思量。
吾家有女初长成,孟天宁不是不悲喜交集的。
孟天宁其实心里有些担心,文若山和夷光定亲,是两家父母都在时的主意。夷光虽是名震武林的天南孟家之女,却毕竟出身旁支,在家族中无甚地位。江南文家地位显赫,文若山身为未来的文家宗主,他武功极高,人又俊美,更何况家势尊贵,也不知颠倒了多少芳心。妹妹嫁过去,不知道会不会被欺负。
他对于夷光,也真真是长兄如父。盼着妹妹终身有靠,却又心思百折千回,总也放心不下。
不料,浩劫忽至。
孟家最出色的子弟,天南神龙孟天戈,不知为何竟然做下杀父奸姐的惊天逆案,一时之间轰动天下。孟天戈本人身败名裂,死在西域大雪山中,天南孟家也就此一落千丈。孟天宁本是孟家远房子弟,孟天戈光焰所及,原本所有人都被掩盖得黯淡无光,自然也没有孟天宁争锋的余地。可这个神话般的绝代传奇忽然倒塌,余下一个惶恐震动的家族,却还是要挣扎着活下去。
孟天宁一无所有,但继承了父亲在剑术上的天赋,比父亲更是沉静刚硬、善于思谋。比起族中子弟,可算鹤立鸡群。孟天戈即去,昔日排挤孟天宁的人,也逼于无奈,站到了他这一边。
孟天宁受命于危难之际,出任孟家宗主,遭受了不少武林人士的白眼。困苦中,幸有文家老族长不负信约,表示仍然承认当初孟文二府的婚约。
在一片漆黑的绝望之中,文老族长的承诺无疑是给孟天宁带来了一线光明。原来,世上毕竟有雪里送炭这回事情的。
孟天宁不是不感动的。他甚至以为,或能靠江南文家的帮助,将孟家从深渊之中拉出来。
当孟天宁千里迢迢将妹子送到文家之时,等待他的,却是满堂缟素和文老族长因病去世的消息。
那一日,他永生难忘。
文若山无疑是个异常英俊的男子,神情清雅、态度端正温和,可他说出的话,却比刀锋还要狠毒:“有劳贤兄妹不远千里而来,可舍下最近有些变故,文孟二府婚约之事,就此一笔勾销。这三千两黄金,权作陪罪。”
夷光听得这话,身子一颤,险险倒地,幸好孟天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妹子。孟天宁也是脸色大变,忍了一忍,沉声道:“文公子,我孟家经历家族惨变,原本惶恐无地,岂敢妄攀高门。唯承蒙文老族长不弃,愿信守前盟,是以孟某不避世人讥嘲,千里送妹来嫁。却不料文老族长尸骨未寒,文公子竟出此言,岂非大违尊长之意,亦伤文孟二府世交之谊。”
文若山清冷如水的眼睛淡淡扫了孟天宁一眼,柔声微笑道:“承诺婚约的是先父,可要娶妻的却是在下,在下以为不妥,自然就是不妥的。”
孟天宁深深吸一口寒气,看着妹子苍白惨淡的脸色,本还待言语,夷光忽然轻轻挥手止住了他,低声道:“今日既蒙公子见弃,夷光也无颜多说,只求公子给句明白言语,到底为何退婚?”
文若山看着夷光花容惨淡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波澜,随即一咬牙,淡淡道:“你天南孟家既出了孟天戈杀父奸姐之事,可算男子无德,女子无节。既出得一个孟天戈,又怎保不出第二个?我文家世代清白,断不敢与贵府上这等人物沾亲。”
孟天宁陡然惊觉夷光浑身颤抖如风中秋叶,分明是在竭力忍耐痛苦。他心下怒火再难节制,狠狠笑道:“原来如此!我孟天宁只道江南文家累世高门,向来心头仰慕,却不料文公子原是如此无信无义之辈,我孟家世代信义为先,却也是断不敢与贵府上这等人物沾亲了!事已至此,文孟二府婚约自是一笔勾销!这三千两黄金,却是不劳文公子破费了!”
文若山双目一闪,深深看了孟天宁一眼,居然没有生气,缓缓道:“孟少侠,据文某所知,自孟天戈逃亡之后,贵府上为支付武林群侠追杀逆贼孟天戈的花费,已接近倾家荡产。如今,你又千里送嫁,所费定然不吝,想必府中更是困窘。文某这点区区薄仪,也是一番心意。还望孟少侠莫要只顾骨气,不顾合家人等死活。”
孟天宁原本心下愤怒之极,听得这话,更是难当,森然咬牙道:“这个不劳文公子费心,孟天宁就算山穷水尽,也不至于拿自家妹子的婚事换取活命钱!我等这就告辞。不会再惹文公子你烦恼!”
孟氏一行送亲队伍,来时喜气洋洋,离开的时候却一个个满怀悲愤。孟天宁看着妹子强忍痛苦的样子,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怕挑起夷光的心事。夷光却反是镇定异常,言笑自若,温和地指挥众人离去。一行人暂在城中寻个客栈投宿。
就在这天夜里,孟天宁永远失去了他的妹妹。夷光用剑结束了她青春薄命的一生。
次日清晨,孟天宁怎么也唤不起妹妹,心急之下只怕有事,破门而入。他再无法忘记,一窗刺目的晨光中,夷光那张惨无血色的脸和满地的血腥。
孟天宁颤抖着扑倒在地,厉声号叫起来。
他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他可以不作孟家宗主,却无法不在乎唯一的妹妹。
可文若山却让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揉碎桃花红满地。
夷光——
穿着花裙子舞蹈的小夷光,待嫁时乍悲乍喜的夷光,静静躺在鲜血中的夷光。
他亲亲爱爱的小妹妹呀!
混乱中,孟天宁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是随行的人七手八脚一起制住他,免得孟天宁杀到文家,为风雨飘摇的孟府再结强敌。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清醒过来的,惊觉身上衣袍已经粘满夷光的血。
——满目鲜红!
从此,他一无所有。
那红色刺痛了他的眼,孟天宁狂笑起来,沾着妹妹的鲜血发誓:“文若山,我要你付出代价!所有侮辱孟家的人,我要你们都付出代价!”
他要重振天南孟家,让这个饱受打击的家族,再度威震江湖。他要横扫一切、报复一切!
无论——代价是什么。
然后,就是五年的风雨和艰辛,出生入死、冲刀浴血。
壮士百战,折剑成山。
生死茫茫之间,孟天宁甚至忘却了悲喜。
精明。
霸气。
无情。
这是武林中人对他的评价。
孟天宁渐渐发现,他的天南神剑之名,已经成为武林中一个传奇。收伏南海玉殿,联络天刀流,天南孟家声威所及,已经隐然恢复昔日荣光。势力渐与江南文家、蜀中唐门并肩。孟天宁这个名字,渐渐成了一座横绝武林的摩天巨峰。
孟天宁用尽心机,逐步鲸吞蚕食文家的势力。可他和文若山仍然保持了相当的交往,数次武林会盟,二人作为两大家族的代表,都言笑晏晏,看上去很是亲切。满座人等,听着二人妙语如珠,也有如浴春风之感。
可没有人知道,孟天宁每每需要用力握紧拳头克制愤怒,有次情不自禁之下,居然暗中把手上的玉石扳指捏成了齑粉,直至满手是血也不自知。
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杀了他的妹妹。
夷光的坟头,早已经青草萋萋。可这个负心薄幸的男子,却兀自俊逸儒雅、神采照人。
“文若山,你慢慢得意吧。”
孟天宁每次夺下一块文家势力,就忍不住会猜想文若山的表情。那个容止出众、神风优雅的男子,如果不是为了夷光,只怕孟天宁会非常欣赏他。可孟天宁再也忘不了那日文若山刻毒无情的笑容。多么想——扯下他那张温文尔雅的假面具,现出血淋琳的真相。
这五年来,文若山只怕就是他想得最多的一个人。
他甚至很少梦到夷光,却经常梦见文若山。
梦里,他不知道杀死了文若山多少次。——非常可笑,这世间最让他牵挂的,本是他的敌人。
五年中,孟天宁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笑过一次。杀死文若山,似乎成了他黯淡生命中唯一可期待的乐趣。世人眼中的孟天宁,英雄骁勇、深沉优雅,可却没有人知道,他早已经没了心。
但一切毕竟值得,骄傲的文若山,也已经被他慢慢逼到了山穷水尽。上个月,文若山终于同意,把妹妹文蕴秀嫁入孟家为妾。文孟之争,以孟天宁的全盘胜利告终。二府即将结盟。这个说法虽然好听,其实不过意味着孟天宁对江南文家的彻底征服。
孟天宁对着虚空笑了笑,无声自语:“恭喜你,孟——大——侠——”
他冷笑起来。
事实上,孟天宁早就不信什么大侠了。当年孟家最潦倒的时候,并没有一个大侠来拯救他们。他还是失去了至爱的亲人。
铁血江湖,实力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