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天宁必须承认,时至今日,推动他不断挣扎着上进的动力,并非仅仅来自夷光的死亡。
权力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短短五年的时间,他从一个淡泊无为的孟家低阶弟子,变成了叱咤风云的武林霸主,他已习惯了权力。
逐步征服文家的过程,不仅仅是一种复仇的愿望,其实也有摧枯拉朽的乐趣。
孟天宁逐渐发现,他似乎很享受目前这个显赫的地位。
一切始于夷光的死亡,可一切又并非仅止于此。
孟天宁知道,他现在要的,是一统武林,做到名符其实的霸主。
永远忘不掉,兄妹二人童年的卑屈岁月。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长期被家族轻蔑的低阶子弟,其实也有着强烈的证明自己的愿望。
他不是堂弟孟天戈那种光芒四射、有如日神一般的绝伦人物,可他是孟天宁——绝对不容任何人忽略的孟、天、宁。
当年的老宗主眼中只有堂弟天戈,可孟天宁要世人知道,他才是可以中兴天南孟家的唯一人选。
如今,横亘在他面前的,一是江南文家,二是蜀中唐门。文家与他有杀妹之仇,势必是孟天宁首先征服的目标,可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横扫唐门。
孟天宁把楚青安置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一切布置妥当。
他忽然笑了起来:“文若山,我这就来见你。”
孟天宁大张旗鼓拜访江南文家,出来见他的人,却还是文蕴秀,这女子还是那么清淡美丽。传说中面若桃李,心如蛇蝎的女子,大抵就是这样吧?
眼前人,心中事。
是了,她是魔女,可他的心思,已是纠结。
如何能够不想她?
真真——入魔了。
孟天宁镇定一下心神,对文蕴秀徐徐笑道:“文小姐,在下有要事与令兄相商,还请小姐回避为好。”
文蕴秀长眉微颦,轻声道:“家兄近日偶感微恙,不便见客。有什么事,就请孟大侠赐告小女子也是一样的。”
孟天宁冷笑一声:“原来文公子不便见客啊,在下本来还有意与他商谈一件皮具之事。”
说到“皮具”二字时,他有意重了语音,目不转睛地看着文蕴秀的的反应。
果然,文蕴秀花容微变,一下子雪白了脸儿,轻轻咬一下嘴唇,迟疑一会,眼中闪过一丝又是悲哀又是绝望的神情。
孟天宁看着她这个含情又含愁的眼神,心头莫名其妙的为之一窒。
呵,这个妖女,明知她大大不妥,他却还是不能忘情。
这样的清雅美丽。
对这个女人,要如何才能狠得下心?
可又如何能不狠下心?
孟天宁一咬牙,再次加重语气,缓缓道:“文小姐,你还不去通报吗?”
文蕴秀沉默一会,美丽的脸上悠悠绽开一朵温存的笑容,低声道:“既然如此,就请孟大侠随我入内吧。”把他带入文府之中,到得文若山卧房之外,文蕴秀道:“孟大侠且稍候片刻,待小女子先行禀报家兄。”说罢,闪身入内。
隔一会,听到里面文若山缓缓招呼道:“既然如此,秀儿,你且请孟大侠进来。”文蕴秀低声答应,出门延请孟天宁入内。
房中光线有些昏暗,孟天宁看到文若山斜坐在檀木椅上,隐约可见他面色颇为苍白。
孟天宁忽然心头起了一种莫名的异样之感,这才记起,一直以来,每次看到文若山,他总是这样一幅苍凛如冰雪的模样,似乎害着大病。
看来,文若山这几年的隐居,果然大不简单。
文若山看到孟天宁,淡淡微笑道:“孟大侠既然来了,无论你划下什么道儿,文某总然接招就是。”声音沉稳冷淡,一如既往的骄傲。
孟天宁淡然哼了一声:“文公子果然爽快,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令妹回避为好。”他虽要以文蕴秀之事要胁其兄,不知为何,却总不忍当面令这女子难堪。
文若山悠然笑道:“再大的事,秀儿也断可听得,孟大侠直说无妨。”
文蕴秀静静侍立一侧,听得这句言语,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兄长苍白修长的大手。
隐然之间,兄妹二人竟有些同仇敌忾的模样。孟天宁看着,不知如何,竟生出一个错觉,似乎自己才是那万恶不赦之人,前来逼迫这无辜的兄妹。
他随即回过神来,哑然失笑,只觉这个念头荒唐之极。可见得这文家兄妹,迷惑世人的功夫,却也当真厉害。当下冷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客气了。实不相瞒,贵府上昔日门客楚青,现在我处养伤。文公子,在下向来不肯白白做事,既为你救得此人,却要来索取一点报酬了。”
此言一出,但见文若山不易觉察地震动了一下。文蕴秀倒是神情不变,只是眼中绝望之气却越发浓重。
文若山沉默一会,喃喃道:“楚青,楚青么?”他冷淡如木石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激动之色,抬目逼视着孟天宁,咬牙道:“你要什么报酬?”
孟天宁脸上慢慢笑开,一字一顿道:“我要——令妹嫁我为妾,还要——文孟二府结盟。”
此言一出,文蕴秀的眼神陡然变得说不出的诡异,一下子逼视着孟天宁,嘴唇微颤,欲言又止。
孟天宁看着她波澜变幻的眼,心头一阵乱。
这娇美而又可怕的女子,此时在想些什么?心头可有顾恋几分?
秀,你会恨我吗?
我是恨你哥哥的,所以……我当然是恨你的。
就算我没有妻子,你也只能做我的妾。
不可以对不起屈死的妹妹。
我不会爱你,你只是一个征服文家的工具。
只是……工具而已。
决不、爱你。
文若山剑眉一皱,霍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大,甚至打翻了案上的茶盏,砰地一声脆响,掉在地上。他这一站起来,孟天宁忽然觉得,向来温文尔雅的文若山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激烈凶悍之气,双目炯炯,看着孟天宁,斩钉截铁道:“不行!”
孟天宁面对着这两双气势夺人的眼睛,并不回避,只是柔声微笑道:“那么,那个皮具的事——”
很久以来,孟天宁早就习惯了被人拒绝。
“不行,你是旁支弟子,不可以和嫡系弟子一起学武。”
“不行,你们兄妹虽然可怜,我乌二嫂的地也不能不算钱。地租你还得按时交,否则就别怪二嫂我不仗义了。”
“不行,我不能娶你的妹妹。”
……
经过了太多的困顿,孟天宁无论遇到什么不可以的事情,也要把它变成可以。
没人可以拦住他,文若山也一样。
文若山仰天朗笑起来。他虽然在笑,眼中的神情却比不笑还要冰冷骇人,淡淡道:“什么皮具,那楚青是疯子,孟大侠要信得那疯子的言语,岂非自己也是疯子吗?”
他的情绪似乎颇为愤怒,反是文蕴秀悄悄拉了拉兄长的袖子,文若山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微一敛,多了几分沉凝之气。
孟天宁来此之前,心中早已计较过无数次,自然早料到文若山有可能翻脸不认帐,闻言笑道:“文公子说得好,既然楚青是疯子,疯子的言语自然不会相信的。那么,就让这疯子满世界胡言乱语,却也无妨。你说是吗?”
文若山的拳头陡然一紧,咔地一声,檀木椅的手柄被他捏成了粉碎。
孟天宁心头淡淡笑了。
原来,这个人也无法忍受别人威胁到他妹子的名誉。
名动江南的文若山,毕竟做不到太上忘情。
孟天宁看了看他的手,越发神情淡定,冷然道:“想不到这几年文兄闭门苦修,武功却越发不长进了。这一手捏木成粉,尚有不少木屑遗漏,看来也不怎么样!文兄你这个江南武林领袖,武功固然越来越不行,连出门也要妹子代为发号施令,实是可笑之极。”
文若山双目神情一凝,眼中射出两道怒焰,尚未开口,文蕴秀忽然静静插言:“孟大侠,就依你所言。”
文若山吃了一惊,看了妹子一眼,正待说话,文蕴秀又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文若山迟疑一下,烈焰般的眼神渐渐收敛,直直看着文蕴秀,却多了一种又是温柔,又是愤怒的神情,缓缓垂下目光。他脸上神情虽尚算淡定,孟天宁却注意到文若山的手上已是青筋毕露,分明心下大起波澜。
他眼看这兄妹二人的反应,心下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就听文若山缓缓道:“既然秀儿愿意,一切就有托孟大侠了。”不知为何,孟天宁居然觉得文若山的言下带着隐隐的震颤,似乎在硬生生从心头剜出了什么东西一般。
孟天宁按下心头隐约的不安之感,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孟文二府就又是亲家了。不过,文兄你放心,虽然你逼死了我的妹妹夷光,我自然不会如此对付我家——爱妾的。”
说到“爱妾”的时候,他故意把声音拖得又重又长。文蕴秀听得越发面色苍白,身子一颤,缓缓别过了头。文若山的眼中却又燃起了两道电光,随即看一眼文蕴秀,勉强不语。
孟天宁看着文若山失态的样子,回想起五年前在此地的遭遇,心下大起痛快之感,冷笑道:“大舅子,兄弟我一行人行里迢迢来此求亲,可累得紧了,还要劳烦你为我等安顿住宿,多谢多谢。”
文若山微微一咬牙,森然道:“不必客气。”
孟天宁在文家住下,他想着日间文家兄妹的眼神,总觉得大是不对,心下思疑不定,就在这时,隐隐听到远处随着风声飘来隐隐约约的怪响,又象是呜咽,又象是野兽的嚎叫,在静夜中听来,分外骖人。
孟天宁一皱眉,觉得不对,当下披衣而起,却又怕是文家故意设下的陷阱,于是提起佩剑,心下道:“那文若山若要作怪,日间要杀我却也不是没办法,倒也用不着这么费尽心机折腾,他到底顾忌我孟家势力,料来不至于随性妄为。”
孟天宁循声而出,悄然离开文家,到得一片僻静的旷野。那呜咽声越发分明,却是什么人在声嘶力竭的嚎叫,声音中竟是说不出的愤闷与凄凉。
孟天宁一路寻了过去,远远看到有个人影在不住用掌力拍打一棵大树,那大树固然被震得颤动不止,那人影也是趔趔趄趄,看上去又是凄惨又是落拓。
孟天宁心头一动,这样的狼狈,他不是没经历过。
五年前,夷光自杀之时,他也是这般恨天恨地的模样。
一切如此惨痛,一切如此无奈。
如今,他渐渐可以掌握这个捉弄他的命运,但夷光却成了一朵无可挽回的花。凋谢的,他再也要不回来。如果可以,他宁可还是那个穷得需要打猎为妹妹买花裙子的孟天宁。
孟天宁悄悄叹了口气,走了过去,沉声道:“兄台看来武功颇为不弱,不知遇到什么不如意事,竟要拿这大树出气?”
那人闻声愣了一下,缓缓回过头来,孟天宁顿时也为之一怔。
星光下,但见这人是个清秀少年,挺秀的眉宇,明亮锐利的眼睛,只是一张脸惨淡得毫无血色。那人看到孟天宁,也是神情一震,张口欲言又止,眼中却现出复杂已极的神色,
——那棵大树上竟已是血迹斑斑,而少年的一双手也已鲜血淋漓。
不知道是怎样的愤懑欲狂,竟令这人掌击大树,双手伤痕累累却并不自知。
可人生中,原也充满了无可言说的伤痛。
孟天宁暗暗摇头,又道:“原来是位小兄弟啊,你受了什么委屈,不妨直言。在下或可相助一二。”
那少年迟疑了一下,脸上神情变幻不定,隔一会冷冷道:“阁下误会了,我不过是在此掌击大树练功而已。”他这一开口,孟天宁觉得他的声音虽嘶哑异常,似乎喊坏了嗓子,但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孟天宁皱了一下眉头,心下默默回想,却想不起何时遇到过这古怪少年。他眼见这人不肯再理会他,自觉尴尬,当下一笑:“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再叨扰。”告辞而去。
他虽走在前头,却隐隐感觉到,身后那少年的目光如野兽一般狠狠瞪着他。
那样的凶狠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