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烛,一切按照孟天宁预料的进行。他甚至觉得顺利得奇怪。
武林中有点份量的人,差不多都想借此机会结识孟天宁。一时间贺客云集。孟天宁微笑看着,心头却是冷笑。
他想起了五年前,孟老宗主的寿宴上,也是这样热闹场面。却不料转眼风云激变、人情如冰。如今,这些抢着讨伐孟家的人,又争着前来巴结了。这就是人心。
繁华冷落,五年间已是一个轮回。
不知道有多少人向他敬酒,真要一一喝下来,就算他是海量,只怕也该醉了,但孟天宁心头记挂着文蕴秀,却不曾真的放量而饮。
——无论谁娶了这样一个半夜里面不改色剥人皮的美人,只怕都不敢喝多的。
奇怪的是,明知如此,孟天宁仍然对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无计悔多情。
孟天宁吩咐手下应酬宾客,自己端了一杯酒,悄然而出,身后的猜拳行令、笑语不断,在他听来,却是恍如隔世。
一切势焰,似乎和他并无干系。
恍惚中,又回到昔日破旧的草堂。夷光睁大清澈的眼,看着他打猎归来,笑颜如花地迎上来,脆生生的叫:“哥哥,哥哥!”
孟天宁叹一口气:“夷光。”
回答他的,只有低咽的风声。
柳枝带着露水拂上孟天宁的脸,他摸到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哑然失笑了:“不,夷光,我不为你哭。”
但我要天下人知道,你是我孟天宁的妹妹,没有人可以轻视你。
夷光,你地下有知,就看着我横扫武林吧。我已经征服了江南文家。
下一步,蜀中唐门。
其实,孟天宁缺少的,只是一个对唐门宣战的理由。毕竟,孟天宁崛起之初,曾经和唐门结盟对付文家。虽然只是利益之交的盟友,但贸然宣战大是不义,只恐有损孟天宁神剑之威。
更何况,文家势力初步归顺,尚有极大变数,急需稳定人心,这时候兵发唐门,也不得其时。更怕天刀流坐收渔人之利。这个极端可怕的组织,横跨南朝北国,高手如云。虽然半年前天刀主人病故,天刀流从此分裂为南北天刀,但实力仍是威震天下。北天刀之主秋夫人更是野心勃勃,若被天刀中人乘虚而入,无疑是个极头痛的事情。这次孟天宁纳妾,唐门也特意派世子来贺,礼数上并无缺失。怎么有技巧地挑最好时机翻脸,却是颇费思量。
但孟天宁不着急,他在少年时的极端困苦中,早就学会了耐心和坚持。
孟天宁淡然扬眉,慢慢反转酒杯,酒水洒入尘土:“敬你,夷光。”
就在这时,一人缓缓走了过来:“原来你在这里自己喝酒。不如我们一起喝。”
文若山。
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眼中却燃烧着烈火,手里提着一壶酒,含笑而来。
孟天宁一扬眉,静静看着他揭开酒壶,往里面撒下一包带着轻微香气的粉末,悠然道:“什么意思?”
文若山眼中神情绝望而冷淡:“我想和你赌酒。谁输了就喝下去——自然是毒酒。”
孟天宁笑开了:“哦?我已经赢了,为什么还要赌?”
文若山淡淡笑道:“因为,你还没有赢彻底。”他眼中光芒炽热得可怕,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冷静。
孟天宁哼了一声:“是么?”
文若山一字字道:“还有——蜀中唐门。天刀流势力过大,你动不了。但你一直想吞了文家,再灭唐门。不是么?”
孟天宁慢慢挑起眉:“你想说什么?”
文若山道:“这杯酒里的毒,是唐门的百幽散,唐门用此物杀人,可谓无往而不利,是以从不外传。我花了五千两黄金、牺牲了十多个子弟的性命才弄到手。”
孟天宁反问:“那又如何?”
文若山缓缓道:“所以,死于百幽散的人,可以被断言为唐门所杀。”
孟天宁的眼中斗然一亮,若有所思,喃喃道:“哦?你想得很多啊。”
文若山冷然道:“若是在今天大喜之日,你我之中有一个死于唐门奇毒,天下人都会认为,是唐门为了破坏文孟二府的联盟,借机下手。而文孟两大家族,自然也会因为共同的仇恨,结合得更加紧密,奉活下来的那个为共同的盟主。你说是么?”
——原来如此。这文若山果然另有计较。这么看来,那日他手碎木椅时,只怕也是故意示弱。
孟天宁慢慢吐出一口寒气,甚至有些佩服文若山了:“所以,你刻意忍耐,还甘心把妹子嫁我为妾,要的就是今天。我死了,你甚至会号召文孟两家一起为我报仇,顺便接收我的势力。或者把你妹子捧做孟家的傀儡主人。呵呵,果然是很好的计划。”
文若山慢慢泛起笑容:“我死了,你也一样,可以全盘接收文家。现在,我们虽然结盟,族中子弟却只会听我的话。我若死了,他们自然会死心塌地跟着你,为我报仇的。这个交易,对我们绝对公平。”
孟天宁沉思一会,哈哈笑了:“怎么赌?”
文若山道:“我们都算武功不错,若效法村汉所为,缠斗不休,不免笑话。不如就赌一刀。你若接得下我这一刀,我立刻认输自裁。否则,就该你喝酒了。”他眼中又现出说不出的狂热之意,似笑非笑看着孟天宁。
孟天宁心下纳闷:“文若山擅长剑法,没想到居然会提出赌刀。莫非此人近年闭关,另有所成?”委决不下之间,忽然想起屈死的夷光,心下杀机大起,沉沉一笑道:“好,一刀就一刀。”
文若山喝道:“爽快!”伸手缓缓按向腰间。
孟天宁注意到,他腰中悬的果然是一把刀,分明是早有准备,不觉心下一凛,小心准备。
就在这时,一个焦急的女子声音低声道:“住手!”
文蕴秀一身红装,飞掠而来。她情急之下,居然顾不得新妇的仪态,全力施展轻功狂奔。
文若山双眉一皱,叫道:“秀儿——”
文蕴秀冲了过来,喘息未定,险些跌了一觉。文若山连忙扶住她。文蕴秀一摇头,挣脱他的扶持,忽然举起手,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低声道:“你……为何如此!要不是我赶紧找过来,你……你……就想骗他接那一刀么?”
她用力甚大,文若山被打得头一歪,整个脸忽然微微起皱,凹凸不平,看上去诡异之极!孟天宁看得大吃一惊!
决战天刀主人……小树林……文蕴秀剥皮……被蚀去的尸体……
龙潜凤扬……文若山深居简出,文蕴秀独撑大局……
他愣了一下,忽然心头电光一闪,叫道:“易容术!你……不是文若山!”
此言一出,孟天宁心头也是一震!
那文若山与文蕴秀对望一眼,眼中现出又是狂热又是凄凉的神情,颤声道:“秀儿,我不能看他羞辱你呀!我只不过要杀了这人,为你献上天南孟家,你才该是孟文二府的主人。”
文蕴秀深深叹息一声,镇定了一下,幽幽道:“不,师弟,你已经做了够多。现在,我只需要你什么也不作。这个秘密已经包不住,也没必要包住啦。”
那“文若山”闻言低叫一声:“不!”斗然退了几步,颤声道:“秀儿……你……觉得我没用了?”
文蕴秀叹道:“师弟,不要这样。以后,你不再是江南文若山……也别叫我‘秀儿’啦。你是——师弟,所以,叫我师姐吧。我是你师姐,怎么会觉得你没用呢?”一边说,一边缓缓伸出手,温柔而坚决的从他头颈出慢慢掀出一层人皮。现出一张苍白、狂热而绝望的脸,正是那夜里对着大树发狂,击打得双手流血的清秀少年!
——原来,这就是孟天宁听说过的皮具。
当年那个血肉模糊、长着尸斑的尸体,竟然就是豪雄俊逸的文若山!
孟天宁虽然胆大,心中亦是一阵颤抖!
曾经傲视武林的文若山,独步江南,堪称领袖一方豪杰,想不到死后只剩下这点东西。他若在天有灵,不知作何感想?
文若山退亲,不肯娶夷光,只为了他根本不是文若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切诡异,忽然有了答案。
可谁来赔回夷光无辜的生命?
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妹妹呀!
孟天宁咬咬牙,瞪着文蕴秀,沉声道:“看来,这些年你才是文家主事的人。你欠我一个解释。”
红妆的她,比平时更多一番妩媚光艳,看上去越发动人心魄。
这样的美丽,可她却是逼死夷光的人!
情意如何两全?
如何两全啊!
文蕴秀温柔而惨淡地一笑:“对。我会解释的。现在,我们回房吧。”
那少年又叫一声:“秀儿……”惨笑道:“你……你……果然要跟了他去?”
文蕴秀幽幽道:“师弟,我已经嫁了他,不是么?”
那少年闻言,身子一个趔趄,越发惨无血色,颤声道:“秀儿,既然如此,我……我就最后帮你一次!”他口中说着,嘴角慢慢泛出一个笑容,似乎是甜蜜又似乎是凄凉。忽然举起手中酒壶,一仰脖,一口气灌了下去!
孟天宁看得吃了一惊,手指一动,就待弹出一道指力打落酒壶!转念一想,这少年异日必对他构成威胁,当下一皱眉,硬生生收回指力,不动声色,静以待变。
那少年毒酒下肚,顺手扔开酒壶,定定看着文蕴秀,微笑道:“阿秀,刚才我和孟天宁打了赌,算我输了。”一边说,一边从文蕴秀手中接过文若山的□□,就待套在头上,口中笑道:“文若山今日死于唐门奇毒,就有待你二位为我报仇了。”
文蕴秀静静看着他,脸上神情居然平静异常,也不阻止他的举动。孟天宁看得心头微微一寒,只觉这女子的冷酷镇定,实是出乎意料。
文蕴秀忽然笑了一笑,对那少年叹息道:“师弟,你喝的不是毒酒,你买来的那包百幽散,早就被我掉了包。这不过是一包寻常香粉而已。”
孟天宁吃了一惊,大起佩服之感,倒有些怀疑昔日文蕴秀和他争斗时,颇有隐藏实力的嫌疑。
那少年闻言,神情一震,脸上笑容慢慢扭曲惨淡,厉声道:“秀儿,让我为你而死的机会,你竟然也不肯留给我?你就这么狠心吗?”
文蕴秀柔声道:“师弟,你不用再说,你永远只是师弟,明白了吧?现在我要和夫君回房歇息了,你也闹得累了,这就请回吧。以后,你要多听孟大哥的话,服从他,就像对我一样。这样我才欢喜。你答不答应?”她言下虽温和,口气却坚定得不容拒绝。
那少年面色惨变,直直看了文蕴秀一会,浑身发抖,良久,慢慢低下头,颤声道:“你……既然是你说的,秀儿,我答应。”说着再难忍耐,粹然掉头,狂奔而去。
文蕴秀沉默着看他远去,眼中一片迷雾似的虚空,缓缓把手伸给了孟天宁。
孟天宁静静听着二人对话,大是惊奇,只觉文蕴秀心机之深,颇为罕见,他眼看文蕴秀把手伸向自己,当下冷然一笑,握住她纤细修长的柔荑:“娘子,我们一起回去吧。”双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