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候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人进来打扰,空荡荡得只有唐箬一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宽大的桌面上,铺陈着一张很干净的宣纸,上面用一本《大学》给压住了。桌子一边还堆着几本薄薄的书册,笔墨什么都杂乱摆着。唐箬坐在桌子前捧了本书慢慢翻,右手上新换的绷带里还微微透着红,脸色也有点青。
不一会他是放了书,扬扬眉毛左手挑起笔。刚举稳了给垂上纸面,不惯握笔的手指头就很不配合地微微一颤,几点墨汁顿时滴上了白净净的宣纸。
唐箬扯了扯嘴角,将笔给捏得更紧了一些。尔后却故意咳了两声,笔尖很快是浅浅触着纸面一横一撇,那样子勉强也算是流畅。唐箬总算面色稍霁,嘴角扬了一点笑,右手搁上书本缓缓翻动,看来是想将这本《周易》上的“厚德载物”给写完整了去。
也许正是所谓乐极生悲——唐箬写着写着左手又是一颤,到“物”的最后一笔时,笔画顿时曲曲折折有如虬枝。呆怔了片刻他站直身微微拧了眉,左手将笔捏得更加紧了。
换纸,唐箬暂且搁笔,左手摸了摸右手表示不气馁。而后拿了随便拿了本《礼记》翻开,照着里面的《礼运大同篇》,抚平纸张慢慢摹写。
小半个时辰过去,他还在“矜寡孤独废疾者”这句上打转。本来这篇东西他最是惯常摹写,少时在宫里读书可没少被罚,早是熟得不能再熟……可若是用左手的话,还是嫌速度堪比蜗牛。唐箬没不耐烦,可勉强把文写完,字体却歪歪扭扭难看得不行。
正在这时,房间外忽然传来灵宝宝欢快的脚步。跟着响亮的喊声直冲门板,轰地一声可怜的大门就撞向了墙壁:“唐箬~!你在干什么?”
唐箬闻声赶紧将桌子上的书册扫乱,若无其事把《礼记》捞在手上举着,右手藏到背后——几乎是在他刚做完这一切后,宝宝整个人就飞到他面前,一屁股坐上了桌面:“起来了也不吭一声,我还以为你没起呢~!”
“云昭呢?他应该是去找你了吧……”唐箬咳了一声:“宝宝,以后进来前还是要先敲门。”
“我不是叫了声么!”宝宝瞪了唐箬一眼:“云昭帮我去打探消息去了……那个齐什么的,平白无故把我们‘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就这么把我们甩下来不管了……”
“也许是他们还没空理会我们。”唐箬苦笑,手上的书册都有点拿不稳的趋势。一想起那个站在门口亲自迎接他们的廉英王,他就忍不住浑身颤抖。虽然……虽然这个人其实从没把他怎样过,但唐箬心里还是把他划为“危险人物”的范畴。
廉英王……廉英王,实在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物!
他平生所见的人里,除了青轻轻,就属这廉英王最教他悚然……如果说青轻轻带给他的是背叛后的伤感与不甘,那么这廉英王就纯粹给他一种自骨子里的不安与……恐惧!
而现在就他所见,齐仲永似乎和廉英王很熟悉……
朝廷之人一向不和江湖草莽有联系……这廉英王,究竟什么打算?
“……喂!回魂啦!真是的,我都叫了你几声了?”宝宝狠狠敲了下唐箬的额头,看着他咧着嘴角的样子,一脸大大的不满:“真是的,怎么跟云昭那个死瘸子一样,一进这里就一脸若有所思……”
她坐在桌子上正对着唐箬,手一伸很轻松就能够着对方的脸。望着唐箬一直没摘下的药膜,宝宝难得红了红脸:“……脸还疼不疼?”
唐箬摇一摇头,宝宝的手指立即是在裸露的右脸上轻轻刮了一刮。冰冰凉凉的触觉刺激着神经末梢,带着令人且清醒且羞涩的感觉……唐箬轻轻倒吸着气,低下头不去看宝宝的脸。
宝宝今日过来时穿了身翠绿的衫子,领口绣着一圈银白的花边。底下配着湖绿的长裙和浅绿色的布鞋,整个人玲珑剔透如上好翠玉。水润闪亮的眼眸间,含着淡淡的担忧和愧疚——她这个角度若也是低了头,正是看着唐箬的耳朵了去。
半圆形的耳朵微微透着红,从耳郭一直通透到精致的耳垂。耳根往下,却是被长长黑发给遮掩了个严实。宝宝情不自禁又是将手给探过去,轻轻拨弄着他的发梢……渐渐,却是将手指插在漆黑的发间来回滑动,轻轻扯着对方的头皮。
而唐箬则是大气也不敢喘,一时间只是觉得心跳如鼓。
…………
“唐公子可在?我家主人有请。”
所谓……不识情趣,不过是这般如此。所以当那不幸的下仆站在大大敞开的房门前,中气十足地通报完毕后,很自然地收到了四记杀人目光——
可也不知道是他皮厚还是怎地,总之他是自若着鞠躬,接道:“原来灵宝宝灵小姐也在此,那正好,小人正准备去叫您……那么现在有请两位速速行动,小人就前头带路。”
唐箬狼狈不堪地推开宝宝已经不知不觉间缠上自己的胳膊,站起身快步走至门前,根本不敢回头喊宝宝跟上。
“等等啦……!唐箬!你的手——怎么了?”
背对着唐箬的宝宝跳下桌子,眼一抬就看见对方背在背后的右手——那绷带上面已经汩汩透出丝丝鲜血,看起来断口又是裂开了。宝宝心里一急立即是施展了轻功追上,手一够顿时是抓着了抱上眼前。
“怎么成这样了??”她惊叫。也不能怪宝宝一直没发现,刚把唐箬捡回来的时候她可是根本不关心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而光是注意他的毒;加上唐箬自己也刻意瞒着,所以两个人一直是胡里胡涂任这伤不断恶化。
“你白痴啦!!”宝宝气极乱吼,忽然间是眼眶酸涩不已:“有伤居然不告诉我!!你忘记你这命是谁给的了?!”
说着是根本不管还有旁的人在场,直接是拉着唐箬的胳膊就望往外冲:“还不快点跟我去包一下啦!”
“灵小姐请留步!”那仆人忽然间是伸长了手臂拦在门口“我家主人现在很着急,所以还是请您不要随意耽搁。”
“你敢拦着我?”灵宝宝挑高了眉毛,煞气浮动:“不过一个下人——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闻言仍是一脸木然,身体亦是一动不动。宝宝盛怒之下便是抬起手臂,倏忽间一掌已经拍向了对方——
“宝宝快住手!”唐箬心急喊出声,跟着是跨前一步抬手欲挡。那仆人见宝宝来势汹汹,眼中神光一敛,整个人不躲不避反而是直直迎上前去。唐箬耳边只听得轻微一声闷响,眼前那人胸口已是低低一沉……紧接着他胸前咯啦啦一阵脆响,那人轰地一声向后仰倒,狠狠跌下了地。
“不识好歹!”灵宝宝瞪着那地上缓缓蠕动的身体,尤不解气跟着补上一脚。此时她还紧紧握着唐箬的胳膊,可明显是加重了力道……唐箬站在她身后,感觉着宝宝身上传来的阴冷杀戮气息,整个人微微颤抖了一阵,咬着下唇半天都不敢吭声。
这个时候的灵宝宝,没能让唐箬有一点安心的感觉。倒是和原来与俞飞莺一起直面杀气腾腾的青轻轻时一样,打自脚底让人觉得……寒心了。
他默默,用力抽动着被宝宝抓牢的胳膊。
“干吗!”宝宝转了头对了唐箬,一脸不耐:“别乱动,我就带你去包扎啦!”
“……不用了……”唐箬低了头。
“胡说八道,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手再不上药就要烂掉了!”面前一身绿色的女孩子用力跺着脚,瞪着一双亮亮的眼睛气呼呼地看着他,然后又将手上的劲头加大了些,猛地是展了轻功往外飞了。
其实——他不该觉得很意外吧!
唐箬整个人几乎是半飞半跑着被宝宝拉到她的房间,看着她一边是捋起袖子是麻利地给自己手指上药,一边问东问西的样子,忽然间是长长叹了口气。
宝宝心狠手辣,他该料得的。若不是,怎么会有“小毒仙”的诨名呢?
只是很不甘——明明,不该这样,不是么?
唐箬所认识的人里,到头来还是没有一个人算是真正纯良的……原来以为小毒仙灵宝宝只是手段稍微激烈了些才遭人诟病,可照现在这样来看,何止是“手段”激烈?
……
唐箬低着头一直不肯再抬起来。
他不是觉得害怕,而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