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鸿院倚山而建,层台飞阁,下临无地,于夜色苍茫中孤独伫立,寒星稀落,照着它上下散发出微烁的光芒,宛如冥冥里遗世独立的女子,在彼岸之遥,悄然关注人世。
华妍雪紧紧抓着山体上蔓延而下的藤萝,以使自己掩藏于阴影之中,绝美脱俗的脸上交织各种复杂情绪,目中有着奇异的光芒,激烈而迷茫。
那样敏感而多疑的女孩子,从察觉沈慧薇心之所系的那一人起,就知道自己和那人必然有着不可解说的联系。——尽管那样的联系,也许是渺茫的,无从确定的,然而,也就是为了这种似是而非的关联,沈慧薇走出幽绝谷,走出冰衍院,不管前方是不是暗无天日的噩运,她一直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因之窥测之心,从少年早已有之。但从前总不免瞻前顾后,最怕真相既白,她和那人无切实关联,自己终将受到舍弃而非垂爱。
然而现在,一切都很明白,“她是错的,我不是!我不是!我决计不是!”她猛烈地咬住下唇,丝丝痛意迸于唇齿相抵处,晶莹澄澈的眼里堆积起氤氲雾气,“她知道了一定很失望,我不是那人的女儿,她根本就枉为我付了这么许多,以至一身凄凉,年来折辱无限。她一定很失望,很后悔!”
不管如何,命运那千丝万缕的丝线织成错综复杂的网络,已向她展开,上天入地,她无可逃遁。她要弄清楚,这样的错位如何形成,她一定要追究明白,这其间不为人知的隐秘。
所以,即使那人是清云园的禁忌,即使那人不可接近,她,还是要来,亲手驱散聚拢在身边的团团迷雾。
她长吸口气,无声无息地轻盈蹿起。从半山越过高墙,利用藤条的飘荡特性,荡秋千似的飞往远处,避开所有萧鸿院内可能暗藏的机关消息,于半空中放手,稳稳落到院中。落地无声,片叶不惊。
见清厦数间,曲折游廊,有白石为栏,径向那边而去。门前虚掩,并不加锁,从外视入,倒有一点微光隐透。妍雪推门而进,募地打了一个激灵。
素帏白幡,室内垂荡数十重软罗轻绉,无风飘动,两盏长明,昏暗暗,冷清清,晦冥不醒,气息沉沉,百年幽独。
原来是一个灵堂。妍雪揣测无数遍萧鸿院以内的光景,也并非全然没有想到,但当她亲眼所见,便如水浸体,冰凉满身,那一种悲伤婉转上心。
案桌上摆了一只香炉,虚插三枝香,并不点燃,炉底余烬,想是偶尔有人私祭所留。案上供着灵位,写道是:“吴怡瑾之位。”
内边锦幛高挂,若有何物。妍雪举步向内,先闻着了一股淡淡香气,随后见到画像高悬于中堂。
长明下,光影摇曳,画中云水苍茫,白衣女郎眉横远山,目凝秋水,脸无笑容,隐隐然若冰山之寒,天生一段和谐,却又给人亲切之感,气度高华,端丽无双,绝世难匹,直非尘世中人。
画上有字,妍雪瞧不清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走到灵案以内,看向那两行小字,却是一首诗:“见说瑶池天上路,雪香花气玉葱茏。千古情缘何时了,此生此处一相逢。”画工绝佳,那几个字龙飞凤舞,狂放脱俗,其诗倒是平常,大体是赞画中人非世间凡品,又有夙愿情衷已偿的得意。下面是:萧鸿院瑾郎小像,碧泽扶醉涂鸦。另有一方篆字印章,是“寰宇阁主”四个字,无论是碧泽,或是寰宇阁主,这两个名字都从未听说过。
这张画和成湘遗落的并非同一张,画中人却是同一个,画工水平亦比成湘那张好得太多。画中女郎清姿仙影,幽凉如月,清绝似雪。观其眉目五官,文锦云不过肖其五分,可是云天赐,除了头发色泽不同,当真是与之一模一样,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似。只不过那女郎容色恬和,并不拒人于千里,若即若离,似近还远,云天赐唇角,却常常挂着可恶的笑容,眼里时不时流露冰冷刀锋般的锐芒。妍雪本是满怀郁闷激荡,对这被错认为了她生身之母三四年之久的女子怀有隐隐敌意,这时不由自主心折,生出无限羡慕,想道:“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当得慧姨思念至深。慧姨除她,又有谁配得起做知己?但她终于远去,慧姨在这世间唯有寂寞凄凉。”
正在胡思乱想,这寂静无边的萧鸿院深处,忽地传来一点响声。
妍雪骇然,急忙躲入灵前垂地的帏幕之内,又是接连几下极轻微的声响,忽然沉没于寂。
妍雪一动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手指紧紧抓住灵台帷幕,似乎这样才能胆大一些,冷汗逐渐自额上涌出。
有人!这长门紧闭、与世隔绝的萧鸿院内,居然会有人在走动!在窥伺!那是谁?那是谁?!
还是没有任何声响。然而几乎是用心在感受,妍雪知道那个人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就是在对面了。死一样的沉寂包围了她,昏暗长明影影绰绰,透过锦幛千重,依稀投下光影,仿佛和她面对的那个人的一双冷冷的目光。
帷幕无风而自动,向两旁扬起。露出妍雪整个身子。
她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或者说是突然如其来的震惊令她无法感觉到害怕了,凝注着与之面面相对的一团黑影。
黑影应是个女子,除了一双闪动奇异生辉的眼睛以外,从头到脚,裹在一团黑暗里面。她站在那里,看不到她的动作,听不见她的呼吸,甚至是感觉不到她作为人应当有的一线生气,就象幽寂的鬼魂。
“萧鸿院是禁地,你本不该来。”
她轻轻地开了口,似乎还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眼光有所改变。——方才是那样冷厉,突然变得迷离苍茫,仿佛还有些悲悯。退开了两步,似乎就要走入那微弱的光影里去了,那一团黑色模糊浅淡起来,与之融为一体。
妍雪默不作声,以不变的目光看着她。
她的语音柔和,身形……竟然有些宛似画中女郎。是她么?是她哀怨而不曾湮灭的灵魂?
“既然来了,……孩子,你就留下来罢。”
妍雪有点发呆,喃喃道:“你、你是……她……三夫人?”
女子伸出了手,黑色衣服底下约略现出雪白的指甲。仿佛无意间随手拂来,却是在刹那间封住了那女孩儿前后左右一切退路,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她要封死她,要作为怨鬼扼杀她,要她来为她陪葬,慰她寂寥么?女子眼里略略浮起微笑:“留下来罢,永远留下来……陪着我罢。”
然而华妍雪开始躲了。她不是向后退,不是向前跑,更不是试图向左右突破,她在女子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刹那,腾身而起,上方是唯一不曾封锁的空间,而她的上方,是一道镂空栏杆——这灵堂原是萧鸿院正厅,有居间的阶梯通往二楼。
娇小的身子翻过半栏,迅捷消失在那一道圆弧形走廊里。这一条去路是那女子未曾算计到的,但是她所惊讶的,却并非对手的灵活与机巧,而是被那种速度所惊。——从来不见这丫头很努力的练习,可是学艺四年来,进展神速。她的身手,和上次坠河比起来又进境不少,如果这次容她继续安然逃之夭夭的话,再想杀她可就越来越难了。
更有甚者,她已然使出魔蛊大法,虽然画中女郎与这女孩儿并无实际关联也从不相识,然而总有那么一点情切关心,有这一个弱点便足以使其陷入迷境,却万万想不到她可以瞬间识破、清醒,并且逃逸。
那刁顽丫头讥峭的口气从头飘飘扬扬而下:“萧鸿院的鬼?只敢蒙头盖脸的偷偷摸摸,一定是不被三夫人允许的生鬼罢?”
女子眼中杀意一转而瞬,娇笑道:“就算是生鬼,也能把你这小丫头留在萧鸿院啦。”既识破伪装,声音也就不再刻意保持温柔安静,转作绵软、娇慵。
妍雪心头剧震:王晨彤!虽然从一开始就怀疑着,心底却指望着最好不要是她,杀成湘的狠酷犹历历在目,偏偏天不从人愿。而楼上走廊能有多长,迎面已是绝路,那杀人不眨眼的妖妇笑声,却近在脑后了。她肩一撞,撞开一扇看似装饰的花窗,向内跃入。花窗瞬即在王晨彤手底绞得粉碎。
可是,虽然门户不存,华妍雪扑了进去,竟什么也看不见了,忽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种漫漫萦系的柔和气息在周身涌动。
那心狠手辣的女子突然有所迟疑,出乎意料地没有跟进来。妍雪向四处乱摸,手上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前方掷出去,自己缩在反方向的屋角。
王晨彤犹豫了一下亦从窗口跃入,在尧玉收缴而得的冰凰剑她一直未曾交出去,掣在手中,一剑刺向响声发出的方向,刺了一个空,才知又上一次那狡计多端的丫头的当。
房间里的黑暗,似乎屏蔽一切光芒,包括走廊外间的月色天光,却无法阻止冰凰软剑盈盈闪烁,犹如春雪初融。这光芒照入妍雪眼中,那是说不出的苦味。
冰凰软剑与房中萦绕的气息理应是最为契合的,但不知为何,在王晨彤一剑刺出后,那股气流显得有些许不安,在两人之间流动着,彼此都感受到异样压力。王晨彤在那样压力的影响下,竟无法立时举剑。
妍雪心下转得飞快,冷笑道:“生鬼,三夫人不愿意见着人家在她家里兵戈相见,你不趁早收起了剑,就怕从生鬼变成熟鬼。”
她是信口雌黄,哪知王晨彤平生最畏惧的便是三夫人,这一番话恰恰合了她的心事。默然一会,还剑归鞘,剑气一收,房中的压力顿然消失,又是那样温柔缠绕着了,王晨彤不由得又信了几分:“小丫头,跟我过来。”
冰凰软剑的光芒不敛反起,柔光通过剑鞘照亮身周尺许,华妍雪见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柔光背后奇异闪动,不禁略有害怕。但是在这乏人问津的萧鸿院里,若是她突然发难,自己倒底是避不开的,唯有极力与之周旋,也就慢慢跟上去。
外面走廊绿窗油壁,清雅绝俗,而这个房间空空荡荡的,除一道大理石花屏以外,别无装饰。转过那道石屏,赫然又出现了一道石砌的门,浑重而沉凝。王晨彤把剑举高,照亮门上边三个大字:剑气阁。用白石雕成,在剑气照耀下,给人以清淡温文之感。
王晨彤瞧着那三个字,目中流露出如醉如痴的光:“剑气阁。你今天也是冲着它来的罢?”
妍雪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它。”
王晨彤冷森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一会,似乎是信了她:“也许。她是不想把自己一身绝技留给亲代后人,才特意封锁在剑气阁,你慧姨最听她的,想必不会告诉你。”
妍雪听到“亲代后人”四个字,一阵伤心,咬了咬嘴唇,冷笑:“谁稀罕?”
“当年,她——”王晨彤难得不曾在意她语中有异,犹豫了那么一小会,仿佛是在思量应给给予那个被驱逐于前,又自扣金钟而死的女子以如何称呼,末了,终究是说,“她——三师姐在逐出清云前夜,把她的剑谱内功,全都封锁于剑气阁内,说是留取有缘之人。也不知她在剑气阁外下了什么样的禁制,只要有人闯入,这房内所下的禁制剑气,就会反反复复把人推出去。想不到你今天误打误撞破入房间,这把冰凰剑,恰恰可以用于暗室照亮,而走近石门,亦无异状。小丫头啊……你的运气,可也真是好得出奇。我们不如合作一场?”
妍雪看见过那把剑,明明是慧姨带在身边,又能照亮剑气阁外奇异的幽暗,想必不是慧姨就是三夫人之物,心中便在盘算,如何把这把剑谋取过来,撇撇嘴问道:“你不要杀我了?还跟我合作么?”
王晨彤娇笑道:“你也实在大胆,竟敢闯入萧鸿院,我吓你来着。想想看你是剑灵,若是死在这里,我可逃不出嫌疑,自找麻烦么?”
妍雪笑嘻嘻地说:“王夫人难得肯说真话,那么我也实话讲,我也是骗骗你的。慧姨虽然记着三夫人遗志,可是她担心我几经危险,各式各样的恶人诡计层出不穷,她要尽一切力量帮我,剑气阁秘密也早对我说过。”
王晨彤不动声色:“小丫头少信口开河罢,一眨眼的功夫你又什么都懂了。”
妍雪歪着头,笑道:“若我是白痴一般,你又何必同我合作?”
这话确确实实打中王晨彤心坎。她自听说剑气阁藏有三夫人一生武学笈册以来,早就尝试过无数次,每次均无功以返,此刻虽然有冰凰软剑在手,是否能得偿所愿,也全然没有把握。沈慧薇对这丫头宠爱无极,说不定真的把把剑气阁秘密告诉了她。再一者,这丫头精灵古怪,旁人绞尽脑汁的事情,她偏偏举手之劳就办成了,即使她是满口谎话,但剑气阁秘密说不定就在她手上解开,亦未可知。
至于这丫头,好在造诣尚浅,毕竟不足以为患,只要横下了心来,纵不信她能接二连三幸运逃脱。
妍雪一伸手,道:“拿来。”
王晨彤微微一怔:“什么拿来?”
妍雪冷笑:“我们不是要合作么?冰凰剑在你手上无用,必须我拿着才行。”
冰凰软剑天下名器,本身也是一件至宝,王晨彤实是不愿给她,然而权衡利害关系,迟疑不决地递了出去。
妍雪微笑道:“三夫人一生慈悲,何况是在这剑气阁发生兵气,为了她生前安排而自相残杀,当然是她不乐见的。只怕心里动动杀机,她也是容不过的。剑气阁外所下禁制,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太强则无需要她秘笈,取去恐为祸,太弱则怕无缘。所以,王夫人,即使你持剑而来,不碰到我,照样还是徒劳无功。”
王晨彤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怦然心动,口中暂且不言。看妍雪研究那扇石门,外表平实无华,唯中央有十字星座台,咬住一道圆形门环,左右旋转试之,纹丝不动,决非人力可开。
妍雪忽然有种恍惚,仿佛那扇沉重如千年尘封的石门,便是封锁了那长眠于绝地女子的心,荒凉而又冷落,不堪人语。但冰凰剑在她手上,越是靠近那个门环,越是突突跳动,仿佛生具灵性,悲喜不胜。
王晨彤看她动作笨拙,本来疑心不过是信口胡诌,故意拖延时间,这时见她神情有异,悲愁不定,又将信将疑起来。这女孩只有一十四岁,脱跳胡闹,顽劣成性,若无特别感受,怎会对着剑气阁发呆?只是她却不能容她如此出神,冷冷指点:“冰凰剑可屈可直,你且把它卷起来,放进去看看。”
妍雪不耐烦地答:“我知道,谁要你说!”其实她对机关消息知之甚少,沈慧薇说得上是这方面的大行家,然而每逢提到这个,总是恍恍惚惚,语焉不详,好象有难以排解的心结。她因此知之不深,远远比不上王晨彤经验之丰富,一看便知。但要她承认受其指点,那是决计不能。
冰凰剑卷曲起来,只是一团缤纷夺目的光球,套进那个门环,居中吞口上面一颗明珠刚巧是抵住门环上方缺口。一俟套入,立时起了某种感应,十字星座台,带着门环开始旋转,起先较慢,越转越快,而墙体间自内而外,逐渐焕出白色的莹光,愈来愈亮,原本是雕刻失之简单、稍显笨重的石门陡起无限肃穆。
座台带着冰凰剑转动愈来愈快,喀喀连声,石门向上缓缓移动,赫然露出一个巨大的岩洞,白石甬道上面刻满繁复的花纹,华美而灿烂,静静延伸出去,通往看不见的岩洞深处。
王晨彤举步向内,临到入口却又停下。妍雪笑道:“你是叫我进去帮你做探路先锋吧?我可不客气了。”
一脚踏入,王晨彤看着她毫无停滞地在那些看似复杂的花纹上行走,没有任何异动,忽地后悔,当即飞身赶上。妍雪早有防备,听得脑后风生,向前狂奔起来。脚下大地忽然震动,王晨彤失声惊呼。
却见地下花纹旋如海浪,王晨彤黑色身形陀螺般在海浪间转个不停,以她的修为,竟是枉自挣扎,而无法脱离那片旋转的地面。与此同时,地面开始慢慢下陷。
王晨彤再也忍不住,尖叫:“拔出冰凰剑!拔出冰凰剑!”
妍雪怔怔望着,说不上是喜是惊:“这块地陷了下去,这个欺侮慧姨的恶人可就出不来啦!”
但听她叫得惶急,又有不忍之意,就算此人罪该至死,也当将其罪名大白于天下。况且她身为十大星瀚,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里,对自己极度不利。
于是从那急速旋转的甬道身侧抢出,仰头看到石门上方,不禁目瞪口呆,门环中央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冰凰软剑的影子?
甬道上花纹看似除了雕工繁复以外别无奥妙,可它一旦转动起来,任凭王晨彤使尽千般力道,脚下宛如生根。甬道向下沉陷,花纹中有一道、二道……雕刻脉络越来越条缕分明,似乎是当年三夫人被她谋害、被她侮辱的冤屈之气汹涌而来,要将她生生拖入地下,与之黄泉相见。王晨彤再也无法忍耐,尖声骂道:“死丫头,臭丫头,我若为鬼,必定拘你魂魄一同下地狱!……拔下冰凰!拔下冰凰!”华妍雪怒气横生,但听她语声颤抖,而且惊惶之下,似乎连声音都有所改变,稚气娇嫩,就象孩子一般。募见头顶剑芒闪烁,冰凰软剑不知何时弹剑出鞘,高悬于上方,剑身宛似薄冰流动,遥遥指住往下沉陷的女子。妍雪腾身跃起,手指堪堪触及剑芒,冰凰软剑突的敛气沉光,落入手中。只听得轰然巨响,石门已落,王晨彤踪影顿失。这变化只在电火光石之间,华妍雪甚至没有来得及反映过来,两人已是内外隔绝。
王晨彤只跌得头晕目眩,万料不到剑气阁所下禁制竟会这样厉害,以她之能为尚且徒呼奈何。种种求生丑态,都被那小丫头瞧了去,忍不住惊怒羞惭,百味陈杂。
冰凰软剑破去剑气阁外禁制,这时房中再无那股涌动缠绕的气流,走廊上的月光透过绞碎了的窗户洒入进来,映在大理石屏上面,一片青白。王晨彤惊魂稍定,眸中渐渐闪出冷绝恶毒的光:“你既进去了,这辈子就不必再出来了!”
华妍雪独自站立在那繁复花纹的甬道上,地下的花纹依然在活动,却是柔和而友好,浪花般轻轻簇拥着她,空旷寂寞了十余年的剑气阁,以其温柔宽容的气息欢迎着不速不客。
然而有一丝丝的麻木,从脑海深处蔓延出来,到她的额头,到鼻梁,到嘴巴。“是什么感觉呢?”她想,“也许是刚才地面转动和沉陷,所引起的晕眩?”想必是受到地面震动的波及,精神过于紧张所致。她伸出左手抚摸额头想要松弛下来,在这一瞬间,骇然发现自己右手已失去了知觉,甚至握紧了冰凰软剑的五指都僵硬得不能张开,才使这把剑未曾脱落的。
再看冰凰软剑清绝晶莹的剑身,似乎受到了某种伤害,在她手里黯然失色,伤感地缠绕她的手指。
灵光闪过,妍雪记起王晨彤在把剑给她之前,那一刻的犹豫。原来,是利用这一点时间,在剑身上暗暗下了□□。□□侵袭了宝剑本身,而又通过它进入持剑者体内。——那个在巧笑嫣然间翻云覆雨的狠毒女子,还是过于轻信了啊!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轰隆巨响,她背倚的石门竟也是为之震颤。妍雪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王晨彤毁坏了石门外面的机关!她拍门大叫:“王晨彤!王晨彤!你干什么!放我出去!”
当然是没有应答,妍雪似乎可以听到那女子的一声冷笑。她停了下来,眼睛里渐渐溢满泪光。原先还不十分明显的眩晕如今变得十分强烈,额头以下,眼睛以上,仿佛坚硬得化作了石块,整个右手连同胳膊,完全不能再动弹。
甬道尽头,隐约是一座巨大的石形拱门,那里,想必就是三夫人所藏武学秘笈的所在。她勉强打起精神,想道:“或许那边别有出路,又或许三夫人的秘笈之中,有解毒之法。”
明知这个希望十分之渺茫,剑气阁每多一个出口,就需为它多下一重禁制,那是何等麻烦之事。至于解毒,从未听说冰雪神剑吴怡瑾有这方面的本事。
但无论如何,总好过在此等死。她缓缓顺道甬道而行,说也奇怪,自从她到这石室以后,并没有受到任何机关阻碍,石室机关竟象是会自动分辨敌我。
她不知吴怡瑾一生仁慈,无论设下何种禁制,都不会取人性命。发动的种种机关,都只为试探人心。刚才如果华妍雪不去取那冰凰软剑相救下陷的人,其结果就是两个人一起被推出石室,剑气阁重新封锁。一旦取下冰凰剑,便留下解救危难的那一个,剑气阁此时对于她的态度,便如同迎接新的主人。
萧鸿院倚雁宕山而建,剑气阁乃是利用了位于雁宕山琼台底下的一个溶洞所建,甚至连那条甬道,亦非人力之工,而是古已有之。吴怡瑾昔日发现它后,将之进行了改造,使之成为密室。
石室内钟乳石笋林立,最幽深处,有一座巨大石龛,然而石龛内空空荡荡。华妍雪难以置信地抬起左手,极尽目力看了出去,石龛确是内空无一物。
妍雪心里不住沉下去:“原来剑气阁早就有人来过,或者这根本就是王晨彤编造的一套谎言。”
她一鼓作气,是由于剑气阁秘密犹在,还有一线生机。等到亲眼看见空旷石室一无所有,除来路而外,四面都是坚硬绝壁。那坚持着的勇气,募然消失得干干净净,步下一个趔趄,摔倒在石龛下面。
一时力道尽失,再没有力气爬起。脸上和胳膊上麻木的范围飞快扩大,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全然不知手中所持的冰凰软剑乃天下奇兵,本身即有退毒神效,可以把天下任何难解之毒,吸入剑环引向大地。然而,冰凰软剑的祛毒用法并未流传,妍雪首次将它拿在手中,更不曾细细察看过,于是纵然拥有天下神兵,却也只能束手待毙。
她睁大双目,那片麻木遮挡在眼前,使之僵硬得无法阖上,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头顶钟乳下垂,依稀呈各种姿态,仿佛是个放大了的世界,袅袅轻雾在山林飘荡。
雾气弥漫,光阴荏苒。霎那间十四年来岁月如流,在心头转了几转。“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儿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春梦般短暂;鲜花般易凋;冰雪般易融。
“我要死了么?就这样死了么?”
生而不知父母,死亦不能亲报仇怨,她这一生,如何的糊涂,如何的可笑,如何的荒谬!
那满怀激愤再难忍耐,热泪滚滚滑落,然而她感受不到眼泪在面颊上滚落的触觉,她大叫起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父母不要我了,慧姨不理我了,每个人都不要我,老天爷待我不公,都想我死!可我不想死!我要讨还公道!我要讨还公道!”
募地胸口一热,有一个什么东西,温暖了全身。
似曾相识的温暖。记得小时候也是有那样的一次,有那样一种温软流转的力量,不辍保护着、周全着生机奄奄的她。
“慧姨!慧姨!”
她顿然哭了,少女狂乱的神智里,得到些许抚慰。毕竟不是没有人关爱的,慧姨即使在不知道她任何身世的情况下,也曾慨然相助。
可是,这一次,还有人这样鼎力相助么?还有人素不相识,为她几天几夜全力疗伤么?
然而那种感觉并未消失,相反越加强烈起来,胸口处有一道淡金色光华灼灼逼了出来,渐渐扩大,满室光华。华妍雪心口的麻木豁然松了松,仿佛一股清凉之气钻了进去,神智一下清醒许多。
“是它……”
她恍然地想,几近颤抖的手指,触及了胸口,“是它!”——却没注意她的右手,又是何时能够活动,并且碰到了胸口的那个东西。
金光在她指间跳跃,明亮而华丽,慢慢将之扯出,是一块圆形的纯白玉璧,龙凤纹缠护其上,珠光变幻。似乎明白主人的危险已经度过,它一点点收敛了惊人的光芒,又是素日那方望之名贵的玉璧了。
临走前夜,施芷蕾把它托在手心,恋恋凝望着经大离朝每一代具有最高贵血缘者世代相传,次第传到她这里的山河玺,说:“我此去是认亲,而非归认血缘。小妍,请你暂且替我保管。”
“这……”妍雪迟疑着,“不妥当吧?这应该是你生死不离的……”
“不是这样说。”芷蕾解释,“它留在我手上,只会带来危险;它若不在我身边,反而没有人敢拿我怎么样。如果生死不离的意义,只在于我拿着它同死,那么它给了我,又有何意义?”
妍雪笑着说:“唉,这件事如让人知,我就是诛连十族的命了。”
“小妍!”芷蕾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会是这样的用心么?我是普天之下,唯信你一人,唯有请你相助。如有半分他意,教我天打雷劈,死后永世不得超生!”
妍雪吓得赶紧捂住她嘴:“我开玩笑也不行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话不经大脑。”
两个少女就此暗中交接了这枚人人牵挂的玉和璧。芷蕾同时告诉她玉和璧有奇能,万一碰到危险之事,要她务必随身带上。这一晚夜探萧鸿院,思虑再三,终究是把它放在身边,不想果奏奇效。
她叹了口气,低声道:“芷蕾,你把它给我保管,望以避祸,不承望却救了我的性命。我欠下你这一番情谊,不知今后可有报答机会。”
玉和璧的灵性也影响到冰凰软剑,如流水在薄冰下初动的光晕再度流转起来,并且微微闪烁,似是洗却尘污后的喜悦。妍雪举起软剑,叹着气说:“剑啊剑啊,我们这一回同经患难,总算也是生死之交了,你以后可别学着别人来嫌弃我啊。”剑芒一闪,越发明亮,也越发温柔。
毒性虽是抑退,全身依旧绵软无力,妍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在石室周围四下搜寻,一圈看下来,竟是毫无出路。
细细打量那个石龛,它与山体相连,以一块完整白石刻成,雕刻精细而华丽,石头中间镶嵌着闪光晶石,其光芒从内部四射出来,整座石龛显得晶莹通透,只是中央却无该有的供物。妍雪想道:“剑气阁内外下了多重禁制,这座石龛又是这样的精致珍贵,三夫人如有遗物,想必只会藏匿在此。”
前法重试,把冰凰剑蜷曲着放进石龛中央,并无反映。她大为焦燥:“终不成仍困死在这里?”那般极端的嫉世愤俗之念再次涌出,恨恨道:“说什么有缘人可得,明着是难为人而已!这样小气!”
她连受挫折,心下怒极,再也顾不上之前对三夫人犹有三分敬意,冰凰剑弹匣而出,剑光如练,石室中那些美妙奇异的钟乳石林顿时倒了大霉,在她剑下断的断、折的折,片刻间体无完肤,即使这样,这个石室就象是死了一般,任由妍雪任性、胡闹、拆毁,既无室外剑气之扰,又无甬道花纹之限,妍雪心下失望,缓缓收住了剑,想道:“难道我就生生被困死于此?”越想越是不甘,两行眼泪不觉又悄悄挂落。
她一面哭着,一面用手擦拭眼泪,狠狠地道:“我不要哭,我就是不哭给你们看!你们都是坏人!这个世界上全都是坏人!”泪眼模糊的望出去,那白石石龛在她右侧偏东方向,那石头里镶嵌的晶石,从这边望过去,似乎上下延绵,连成一道贯穿石龛的线。
她心下猛地一跳,这才是真正收住了眼泪,走到石龛另一面去望着,也是有着一条不易察觉的细线。站在石龛各个方位,都会有一条贯穿整个石龛的细线出现,妍雪心下急转:“石龛定有玄机,可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我一剑劈开它么?可是以我的力量,这一剑如何能将其劈裂开来?而且每个方向都有一道细线,我却照那条线砍下去?”更难的是,即使挑中一条砍将下去,也必定是歪歪斜斜,根本不可能按照那光芒所显示的线路来劈开石龛。
虽是一时想不明白,已然狂喜,情知绝境之中,又生出一线希望。她机关之术甚浅,第一道关卡全是凭着王晨彤指点,第二次也是王晨彤要她取下宝剑,现在需得独自解决一道难题,那真是前所未有的艰难尝试。她苦思冥想,忽而坐下,忽而站起,忽而烦躁地走来走去,眼睛不住对着那个石龛望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冷汗早已湿透衣衫,她还是只敢想不敢动——就怕只有一个机会,她如错失那就再也懊悔不来。
忽地灵光一现,叫道:“是了!是了!”那石龛站在各个方面去看,都有一条以晶石连缀精心设计的线路,而每一条线路,在从头贯穿到底之时,都有一个交叉点!她找到那个交叉点,那里只是一颗白石,在众多晶石间毫无异状,然而这个台子本是个石台,却又为甚么要嵌入这一颗平淡无奇的白石?
妍雪料想再无疑窦,不由体内如沸。然而当她剑指白石之时,却又犹豫了。这石龛如此精心设计,建造如此完美,一剑下去,势将碎成千片万片,她一身武学若藏在这石龛之中,岂不应当加以珍护,后人更应存敬仰之心,难道容许做此毁珠之事?
可是在这个石室中折腾了两三个时辰,确实除此之外找不出其他任何的可能。吴怡瑾设置剑气阁煞费苦心,用冰凰软剑开启石门,甬道机关试探人心好坏,一定是还有第三道禁制……常人来到剑气阁,想的是学她一身技艺,那自然恨不得对之顶礼膜拜,可这里显然没有任何这种暗示。这位三夫人既做得出扣响金钟震裂而死的极端方法,行事未必不出人意料。她经大痛苦,当有大觉悟,以她对人心所知,必然不在乎人对她有多么尊重,只怕最后一关,在于试人心是否果敢,能否舍得!
妍雪决心已下,冰凰软剑如匹练飞出,向石龛掠过,剑光中石屑纷飞,赫然掉落一只方匣。妍雪又惊又喜,急忙抢上把匣子捧在手里。匣盖应手而开,现出一封书简,及一本淡蓝书面的帙册。妍雪先不看那书,只拆开信来,入眼不觉惊心动魄。那是十六年前吴怡瑾绝笔书信:
“余视慧卿归去,稚龄女安寝于内室,忽忽失落,如遗世界。独坐书此,茕茕无依,所伴者夜雨青灯,往事思量,泪随笔下。
“当日手刃衣冠之兽,余自知他日事泄,生死未可知也。忽邪谋恶讦,狂飙席地,恍天地崩离,无计避此大祸也。新位帮主斥余紊逆三纲,滔天元恶,穷五刑而莫及,冤酷日深,艰辛日尽。余思幼年羁旅,蒙叆叇收而授艺,且一家衣食无忧。受此大恩,当以身为报也。自此无一事不为清云,无一言不从大局,怀抱磊落,绝无私意。所刺之人,虽为尊者,然其禽兽之心,魍魉之行,岂得为人乎?余行此决绝之事,至今无悔,寸心耿耿,天可为鉴,缘何竟不得谅尔?悲夫!余非圣人,亦无百恶,而逼余至此,绝无生望也。同门手足,相煎何急!
“余一生坎坷飘零,终鲜亲人。自海域携若兰归,初胆小慎微,处事殷勤,慧卿独不喜,谓其眼神不正,心术有异。余不信尔。今果坠入魔障,众叛亲离,沦落无寄,余有不教成人之过,悔愧良深。长女锦云,天性醇厚,肖似乃父,余不欲其重堕是非。然余若身死,恐文君无多日矣,云儿未来终亦难期。生死别离,悲心如焚,红尘困顿不堪至斯,令人痛绝。
“然师尊大人在日,抚余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酬,宁不感怀?慧卿与余,肝胆相照,形影相惜,尘缘虽浅,恩泽犹深,知己依存,不在长短。故瑾虽去,不免常神驰左右。
“嗟吁!夫人生无常,何能知也?幼女莲儿夭亡,悲未能已,人生之不可捉摸大抵如是。十二楼前,烟雨迷离。多情皓魄,明宵还照,同此荧窗,同此寒灯,而旧人残影,不复再见矣。瑾年三十又四之春,死而不为夭者。纵令生有百岁,电光火石,犹白驹过隙。茫茫大造,不可测矣。人生孰无死,求一清白,可以无愧。思量既及,渐觉灵台清明,心身俱宁。惟余一身所学,不忍相弃,同门姊妹必不珍之,慧卿不幸,前程难计。暂存剑气阁,留取有缘。期后来人惜缘重福,戒恨勿仇。余归泉壤,如闻如见。”
落款书“辛未年四月十二寅时瑾郎绝笔”。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原来她是这样死的。妍雪本是孤愤满腔,看了这样一封信,看她轻言缓诉,自悲愤的绝境里一步步走将出来,她那股天地不平之鸣,也不知不觉平息下来,掩书怀想,神驰千里。
绝笔信迄今一十六年。假若云天赐是她的孩子,也就意味着,她虽然死意已决,可在这以后,尚有两年生命。不知那两年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当真是“茫茫大造,不可测矣”。
反正着急也是出不去,便取过那本书来,粗粗翻看,分为剑法、内功、阵法三个部分,她倒是一喜。于是翻到阵法总诀,起头一句即是:“夫设阵之体有常,变阵之数无方。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凡机关之数皆可与言通变矣。”妍雪为之一凛,细细读了两遍,不由欣喜若狂。这段话表达了三夫人设阵的主体思想,她教导人设其阵,必须变通无穷。变通越多,则自己也就越能够立于不败之境。照这样的总义来看,剑气阁是她所设,就决不能只留下一条出路!更说不定剑气阁出路即载于此册。
向后翻阅查找,果不出所料,在最后页找到了有关解释剑气阁设置禁制之法。除此而外,连剑气阁分别三条出路的地图也附于后面。她激动得双手发颤,在绝境之际,终获明光。
按照其中所说的方法,顺利打开出口。便在石室之中,跪下向那破裂石龛拜了两拜,神色从未有过如此的郑重与尊敬:“三夫人,我此番出去,一来告诉慧姨,我身世非她所想;二来,若天赐果然是你后代,我会把你这一生心血交了给他,并叫他来拜见亲娘。”
自剑气阁脱身而出,启明星在东方闪耀,凉风拂体,竟有了种全不真实的感觉。
从雁宕山下来,至主干大道,一路碰到为数众多的清云弟子,有一两次她竟不及闪避,但那帮弟子只看看她,步履匆匆的过去了。她好生奇怪,这个时候,天光未晓,理应是整座园子最为静谧之时,却为何象是有大事发生?当下掩身于假山之后,等待几拨弟子打附近经过,终于听到了一言半语:“金钟……”“慧夫人……”
她如雷轰顶,这些时只顾着身世不如意,只顾任性、生气,竟然忘记了,身陷囹囿的沈慧薇,所遭遇的困境!
扣响金钟,除死无他。在清云的这四年,她不止一次听说过这种说法!三夫人当年就是这样死的!而现在,慧姨也要去扣响它了!
募然天摇地动,连云岭延绵八百里山间,远远近近,响起似奔雷、似潮生、似炮轰的阵阵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