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前夜】
中军大帐之内,容花随手将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丢在了女帝案前的华毯上,神色冷峻地站在一旁。
不一会,大武朝的老尚书令急匆匆地步入了大帐。
还没等这位三朝老臣跪拜行礼,女帝笑道:“给徐老看座”
左右女侍立即搬来一张太师椅放下。
老尚书抹了抹额头不停淌下的汗珠,颤颤巍巍坐了下来。
“狄桓比他爹还是差远了,成不了大事”女帝随口一句话,吓得老尚书立即又站了起来。
“陛下,狄桓伙同右武卫将军陈令先阴谋造反,谋害圣上,实属万恶不赦,老臣也难逃失察之责,请陛下降罪。”
老尚书跪地磕头不止。
“你身为百官之长,确实有失察之嫌,但造反之事历来谋划慎密,你也很难事先得知,望徐老引以为戒,目前时局危急,万不可掉以轻心。”
女帝轻轻将自己的罪责一笔带过,不禁令这位老尚书大为感动,当场老泪纵横:“多谢陛下如此体恤老臣,老臣此生就算肝脑涂地,也难报陛下恩情于万一”
“徐老言重了,起来吧”
女帝随手一挥,女侍们走下来将老尚书搀扶了起来。
“陛下,老臣现在就去再巡视一遍军营,将这两位狗贼的尸体悬于中军之中,所有余孽必定挨个严查,绝不放过,请陛下放心”
看到老尚书态度坚决,女帝点了点头,只交待了一句“只需严惩首恶,不可牵连甚广,乱了军心。”
老尚书立即跪下领旨,匆匆而去。
等女侍们收起人头,擦洗了地上血迹,女帝立即将她们屏退。
此刻,诺大的帐内,女帝身边仅剩容花一人。
“那小子死前表现怎么样?”
听到女帝问起,容花拿起纸笔,在御案上写出八个字
“神态平静,引颈受戮”
女帝看后,微微一笑:“尚有几分胆气”
容花犹豫片刻,又写了一行字
“我看此人并未有造反之意”
女帝看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自己最贴身最信任的侍卫。
“你猜的没错,狄桓一直对朕忠心耿耿,绝不会造反的。”
女帝靠在座椅上,仰头微微叹了口气
“我登基那年,尚书右仆射狄丘联合御史大夫高倓,徐文禄等人百般阻挠先帝传位予我,害我差点就死在这帮老家伙手里,所以在荣登大宝那天,我下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将这些人满门抄斩,当时狄秋唯一的儿子狄桓才三岁,若不是狄秋叩头求我三天三夜,并答应将他手握兵权的二弟诱骗回京城,我是不会留他儿子一命的,斩草不除根,只会徒增悔恨。”
“但这孩子确实还算感念我的恩情,这些年立下不少功劳,不管是装的也好,真心也罢,都不会再留他了,罪臣之后成了气候,终是祸患。”
女帝神色黯淡,继续说道:“眼下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想趁机发难,我必须杀一儆百,不留任何祸患,自古天家无感情,心不狠,成不了大事,你跟了我这么久,这道理你肯定懂。”
容花表情始终不见波澜,无悲无喜。
女帝转头,嫣然一笑:“我猜你们这些习武之人肯定特别看不惯我们这些世俗的君王,觉得满腹心机,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跟你们崇尚的侠义理念格格不入,对不对?”
容花终是摇了摇头。
女帝满目温柔地站了起来,拉着容花的手。
“陪我去一趟古峪关吧”
夜晚,天气转凉,皓月当空。
古峪关的城头之上,每隔五米就支起一口大锅,里面倒满了动物油脂,熊熊燃起的火舌足有一两米多高
乌压压的人潮早已挤满了七八千米长,数十米宽的城头
此刻,来自五湖四海的天下豪杰齐聚一堂,堪称人间千年未有之盛事。
古江月的茅草屋就位于城墙的中点,周围数十米内都没人敢踏入一步,生怕打扰到老人家清静。
过了今夜子时,意味着妖族随时都有可能发起攻击,所有人都不敢大意。只要有资格站上城头的,都自发聚集到了这里。
古峪关的内城更是灯火通明,到处可见奔波忙碌的身影,这里已经改造成了补给大后方。
以药王谷为首的医师们占据了东城的一大片区域,此刻正在没日没夜的炼制丹药,一旦大战打起,他们肩上的任务无疑最为繁重。
西城是放置各种物资杂物的地方,早已堆积如山,光是预备的运输队伍都有十万人之多,从这里一直排到了古峪关外。每时每刻还有海量的资源源源不断从各国调运而来,不得不说,在后勤补给方面,世俗王朝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
各国皇帝还商议着,要临时开挖一条横穿数国的大运河到古峪关,通过水路运输物资相比陆路更加迅速便捷。
中城的很多房屋都被拆除了,那是给各路支援力量准备的通道,随时准备填补城头牺牲的战力。
在各个关键位置,展闵都安排了得力的手下,确保古峪关这个世间最庞大的战争机器能够高效运转。
古江月的茅草屋和展闵的府邸,是第二条防线一前一后两个最重要的指挥中枢。
戊时已过。
随着无数士兵怀抱着酒坛和各种肉食涌上城头,那本有些压抑肃穆的气氛逐渐活络了起来。
此刻无论修行者还是江湖豪杰,无论黑道还是白道,彼此有何仇怨,相识与否,都再无隔阂,三两成群,呼朋引伴,或坐地高谈,或两相倾诉,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曹禺看着如此场面,不由心神激荡起来,苦闷的情绪也冲淡不少。
卢雨挨个给城头上的英雄递酒,目光中充满了浓浓敬意。
在滚滚人潮中,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孤单瘦弱的身影。
小姑娘背着琵琶,独自站在一个角落里,茕茕孑立。
卢雨难以置信地跑过去,一把抓住薛晚亭的胳膊,大声呵斥道
“你怎么还没走,在这胡闹什么”
小姑娘惊喜地转过头来,喊了一声“卢雨哥哥”
一句卢雨哥哥,少年鼻子顿时酸了,他忍住要流泪的冲动,近乎哀求地说道
“晚亭,你跟我回去吧,古峪关不是你呆的地方”
薛晚亭轻轻握住少年的手,微微一笑:“卢雨哥哥,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是瞎子不假,但我是个修行者,境界还不低呢”
卢雨呆住了,结巴地说道:“修…..修行者,你?”
薛晚亭立即骄傲地点了点头。
看他还不信,薛晚亭突然飞身跃下城头。
卢雨惊呼一声,扑到城墙边上,看着城下漆黑一片,他喉咙像被什么卡着,想呼喊却已发不出声音。
突然一道身影如盘旋的灵鹤扶摇而上,脚踩着城墙横掠百米,凭虚御风,最后轻飘飘地落于城头。
这一手极为潇洒飘逸的轻功身法立即吸引了周边很多人的注意。
人群中不乏有眼力之人看出了小姑娘的身份,立时引起了一些骚动。
卢雨一把拉着薛晚亭的手,迅速跑开了。
卢雨和她一直跑到了城头另一侧,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我听……听”
卢雨一说话就喘不上气。
气定神闲的薛晚亭笑了笑,替他说道:“你听他们称呼我为琵琶魔女是吗,感觉我不是好人?”
卢雨一脸呆滞地看着这个突然陌生起来的妹妹。
薛晚亭正色地问道:“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卢雨立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薛晚亭捂嘴一笑,突然面含煞气“你错了,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浑身一颤的卢雨猛然后退两步。
薛晚亭身上那股突然爆发的气势和寒意着实把他吓到了。
小姑娘心性的薛晚亭立即咯咯笑了起来。
“怎么样,我厉害吧”
薛晚亭一脸得意之色。
“晚亭,你吓我干什么”
卢雨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下意识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薛晚亭知道此刻二人再也无法以原来的身份相处了,内心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卢雨哥哥,你走吧,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肯定不会害你。”
卢雨听出了薛晚亭话语间的伤感,连忙不迭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之前去你店里,只是因为和你那掌柜有些恩怨未了,但你放心,我和他已经冰释前嫌了,将来若城破之日,我会尽力带你杀出重围。”
卢雨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走吗”
薛晚亭闻言微微叹口气:“我要留下来杀妖族的”
“天下间那么多英雄豪杰齐聚在这里,不差你一个姑娘家啊”卢雨显得焦急又难过。
皎洁的月光下,薛晚亭默默取下背后的琵琶,轻声道:“卢雨哥哥还没听过我的琵琶吧,我弹给你听”
远处的一对年轻夫妇,突然听到琵琶声起,均感意外。
大战前夕的古峪关上,何人还能有此雅兴?
手持一柄红鞘宝剑的女子名为伍婧,此刻她寻着声音看去,只见到一个瘦小模糊的身影。
琵琶声清丽旖旎,寥寥数音,可窥见极为不俗的弦上造诣。
伍婧转过头来,对着身旁那位背负长刀的汉子笑道:“段哥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吗?”
名叫段龙的汉子闻言点了点头,目光泛起一抹柔情:“当时你弹着筝,我恰好路过,阳光洒满草原上,连你家的羊群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伍婧听到这里突然笑出了声,白了丈夫一眼:“我让你说人,提羊干什么”
段龙也笑了,当时当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如果不是妖族入侵,他们又何必站在这城头。
有些仗,他们不打,他们的下一代就要打。
薛晚亭弹奏的曲子叫踏古,初听时磅礴大气,一股肃杀苍凉之气扑面袭来,大弦浑厚有力,小弦婉转空灵,整体哀而不伤,悲而不怨,荡气回肠。
一如脚下这座历经千年风吹雨打的古峪关。
天还未亮,何晓棠就起来了,她看到院里厨房的灯火还亮着,一定是干娘早早起来在给她做饭。
今天是重阳节,更是妖族攻城的日子。
相信整个古峪关没有谁能睡个安稳觉,何晓棠也只是小憩了一下,漱洗过后,她特意换上了那身云软烟罗裁剪而成的新衣服,对镜梳妆起来,眉山远黛,傅粉施朱,绛点樱唇,镜中人美得如同仙女下凡。
这是何晓棠从出生以来,化妆最仔细的一次。
马春来缓缓走了进来,笑着将一束结了小红果的茱萸插在了何晓棠的发间。
“这么好看的姑娘,不知最后便宜了哪个臭小子”
何晓棠摸了摸干娘的手,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有心仪的男孩子吗?”
马春来笑着又问。
何晓棠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感情已对她成了一种奢侈。
想来大概是从当年跳下悬崖的那一刻起吧,花样少女所该有的一切美好都随之烟消云散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没有为任何异性打开心门,谁也没有主动走进她心里。
看到了女儿眼神中的一抹恍惚黯然。
马春来语重心长的说道:“过去的苦难都过去了,你要尝试着去接纳一个对你好的男人,毕竟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的岁月里,没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想来都令人遗憾。”
“娘年轻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爱情吗?”
“你还孩子,我是在教导你,还提我干什么,哈哈”
“看娘笑那么开心,一定是有喽”
“哎,傻孩子,娘哪有那命啊,我跟孩他爹成亲前连面都没见过,都是媒娘撮合的,只知道他是个邻村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后来生完了娃,第二天就下床干活了,一天忙的烟熏火燎,起早贪黑的,还谈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天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本就是来世间受苦的命,还能要求什么呀。但你不一样,你这孩子注定是不凡的,娘要有你这才情,给我个皇后我都不稀罕,哈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的女儿一定会嫁给世间最好的男人。”
马春来说完这话,何晓棠将头轻轻地靠在老人的怀里。
镜中的二人,久久无言。
“孩子,娘等着你回来,做饭给你吃,啊”
临行前,马春来老人颤抖着声音。
“放心吧娘,等我回来”
何晓棠温柔地笑了。
马春来挥了挥手。
当何晓棠步入到古峪关的城墙之上,拥挤的人潮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在无数人注视中,她一步一步走到古江月的茅草屋前。
那里已经架起了一面最高的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