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夹,不要这样……”
在我恶狠狠地交代完后果之后,此时此地似乎也只有卡卡西还肯直视我。
是么,今天我和以往的那个小夹都很不一样吧?要是以往一直好脾气的模样,就为了今天这一次爆发,要是这样就能阻止所有人继续伤害樱桃,那过去所有的忍耐和妥协一定都是值得的。
但是这样又能如何呢?到底谁能救下旗木樱桃?谁能救下我的女儿?
“火影大人——师傅——我求您!再进去看看好吗?”我可以当众跪在纲手脚边恳求,如果这是为了一个可爱女孩的性命,那我当然可以做得到。“我知道樱桃伤的很重,我知道大家已经花了很多心思想办法,我知道已经过去了一夜,我知道……您一定还有办法对不对?您刚一回归的时候就解决了整个医疗班动不了的手术,您是当今忍界乃至整片大陆上最厉害的医忍。您可以救无数的人,当然也可以救樱桃!”
为什么要让木村前辈做主医师?为什么五代火影不肯亲自主刀?为什么要把这个责任推给其他医忍?想不通!“师傅,只要您肯相信自己能救得了樱桃,您就一定能做到!”又是何时,泪水与语无伦次的话一样落在地上?“所有人都相信您有能力救任何人!我也相信您能——”
“旗木夹,我求求你停一停吧!”女火影的爆发同样来得让我想不通。“你以为木村的判决就是看了一眼伤者就下达的吗?是他坚持多花了十个小时救樱桃。你自己来说说看,整个医疗班也找不出一个有你的查克拉缝合能耐的人,你为什么在见到樱桃后没直接对她进行抢救,嗯?你在走廊上哭天抢地的时候,为什么连一句手术建议都没有提,嗯?单论外科能力,现在让你回到医疗急救班也是排在前五,如果就连你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凭什么指望别人紧抓了那一丝幻想不放?”
“……”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这么听我就明白了:纲手之所以没有做主医师,根本就是和我有着相同的理由……我之所以在得到结果前就已感到绝望,和她放弃做主刀的理由是一样的。
“我实话告诉你吧,木村他恐怕是这里最理想主义的人了!他居然看到了那样的情况还跟所有人再争取十个小时。而我们其他人也居然陪他发疯,白白忙活了十个小时!这十个小时放到战场上,都足够我们是十一个人救下几十个人的了!”
“火影大人……”静音擦了擦脸,仿佛听不下去了似的走上前来。
“静音你给我闭嘴!我今天也就是看在躺在里面的伤者是她女儿的份上,才没跟她动手。”从下往上看,女火影的愤怒也是真实的。“醒一醒吧小夹!你两岁的女儿还躺在里呢。这里每一刻在你拖延做决定的时候,那里每一滴流进樱桃血管里的葡萄糖,都不过是在和死神撕扯她——你以为是拯救她吗?——你难道不懂这个时刻最重要的是放过伤患、让她摆脱痛苦吗?让那孩子享受平静吧,好不好……”
“对不起……”我明白了,“……火影大人……”没有告退,没有行礼,没有得到解散许可,我就这么生硬地站起来,转身离开这个冷如冰窟的地方。
“夹子!”走到外面时,有人拽住我。
不想看见任何人,即便是红也不想看见。“请放开我,我要回家。”
“夹子……”
“红,放开她吧。”
“可是……阿斯玛?”
手腕上的外力终于不见了。我也终于得以钻进外面的冬日阳光下,一路朝“家”的方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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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走过上一次凋谢后还没有重新长出新芽的杜鹃残骸,窄窄的小院中荒芜如雪地。一月的冷风穿过薄薄的衬衫裙,即便有一层毛衣背心遮挡,却并未感觉到比腿上的纱布有任何更多的作用。直到我掏出钥匙打开家门,走进房子里,才稍稍感觉没有那么冷,可是又仍然太静。
说来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任何东西,一回到家似乎也总算唤醒了沉寂已久的胃。
于是走进厨房开冰箱倒了一碗牛奶,用的还是樱桃的卡通小碗,然后随手抓了一把谷物洒进碗中。取过小勺,漫不经心地回到客厅坐下,将小碗也随手放在茶几上。虽然听着胃里饥饿的呼唤,却一时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握勺子、怎么放进牛奶里、怎么把麦片和其它果实从牛奶中捞出来。
忽然间,我看见了沙发旁的走马灯——说来奇怪,因为我喜欢给樱桃带小礼物,所以她的房间里堆了很多各式各样的娃娃和毛绒玩具,然而她却似乎最钟情于这个我不久前才买的、舶来自海外的走马灯——大约是小孩子和小鸟一样,都喜欢会发亮的东西;也或许小孩子也有哺乳动物的天性,对于会动的东西充满好奇。总而言之,这只走马灯如同满足了小女孩对玩具的全部需求。
可因为这毕竟是盏要插电才能亮起来的装饰灯,又比樱桃房间里的那些娃娃更娇气易坏,所以我仍是把走马灯留在客厅里,没有直接搬去樱桃的房间。
此刻看见它,便不由得如同着魔般也想看它再动起来。于是弯腰趴在扶手上将电路接上,再坐起来的时候,灯盏上面的文字与彩绣又出现在光明中,如同经筒一般缓缓转了起来。
还记得在不多的、全家人都在的夜里,每每三个人坐在沙发上休息。没多老实一会儿,樱桃就开始往大人身上爬。有几次卡卡西故意在这时把女孩抱开,自己坐到我旁边,让小女孩和猫一起坐在最外侧。于是樱桃就会抬头迷惑而无辜地反应一秒,然后带着类似气愤瞪眼的神情看一眼爸爸,再不气馁地伸着小短腿下到地面、不辞劳苦地绕过茶几,重新跑回我面前、一头扎进怀里。如果我能在这时打一下银发男人的肩膀,或者即便只是笑着推他一下,樱桃都会从我腿上悄悄抬起脑袋,看着她爸爸的方向偷笑。
而摘下面罩的卡卡西也只是露出恶作剧失败的遗憾脸,随后再瞧见小女孩怎么扭头赌气、不理他,他反而也像个孩子一样嬉皮笑脸地挤过来,把女儿一把抱起来重新放回我腿上,等待银发女孩重新原谅他——但这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了。
不过这也就解释了女儿是怎么在点点滴滴中和爸爸结上梁子的了。
走马灯转着、转着,我也如同被催眠了似的回忆起更多愉快的往昔。这莫非是能帮人快乐的灯吗?
再往前回忆,初次将走马灯买回来的时候,卡卡西让我解释灯上面说了什么故事。于是那晚我又怀抱女儿,以近乎戏谑的口吻把故事用白话讲了出来。那故事讲到佛祖、讲到山神,讲到山神就是不服气佛祖自称有看透前生后世、宇宙无穷的眼,硬要同佛辩一辩。于是山神化作水滴,要钻入溪流、跑入江河、进入大海。这个时候佛祖却忽然问他……问他……
-[涓流成海,非也积业?]
-[善耶?恶耶?水从势也。]
看着、看着,那旋转的灯罩竟如同对我的讥讽:是我固执己见,是我说了要回家却又拖拖踏踏,是我一面说想念女儿、一面心思却在其他人身上。是我拼命要别人的认可,想要那个特别上忍的称号,又觉得好像能救所有人,我想要那些力量……我就好比那山神,任性跳进水中,背弃佛祖的教诲;什么都还没做成,却赔上了女儿性命。
“不要怜悯啊……”稍一开口,声音就在房子里传开,很快就被冻在了空气里。
灯光透过丝绢,在那些光与影交替的地方,彩绣中的两位主角脸上被照亮。
山神就要奋不顾身地跃入水中,佛祖没有去拦他。
而佛祖此刻的眼神,悲天悯人……就正望着我这边。
那些声音再次闹了起来,眼角的经络绷紧乃至抽痛,下颌与脖子前端同时变得僵硬,无名恶火就这么由心而起。“够了!我并不可怜!”藏在人生前十四个岁月的语言硬生生地跑了出来,可当我说完却还是没有人答话。惊恐恼怒之间,挥手打翻面前的牛奶,没想到却差点砸到白猫。
我又为什么被一盏灯惹恼了?
“小喵?”它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往常这个时候不都应该在外面玩吗?
“喵!!”受到惊吓的猫咪迅速跳开,可它往里跳不好,偏偏扑向了桌上的灯盏!
我连忙起身,期望能在半空中接住它,哪怕被抓一下、咬一下也没有什么。可是沙发边堆的书绊住了刚想踏出的左腿,脚没越过去,随后整个人重心一歪,直接向斜前方扑去。
小喵还是踩翻了走马灯。我刚感觉到身侧一痛、只怕刚包扎的伤口也会受影响,灯罩就在我眼前也跌在了地上——“啪嚓”一下——我听到了灯泡碎裂的声音。
玻璃虽然碎了,那些在灯丝上的电光却还是垂死挣扎般地一闪、一闪。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停下来的灯罩,忽然间仿佛想通了一切:世间万物,可有一个能自主的?
[善耶?恶耶?水从势也。]
水从高流到低、从小流到大,这是顺势而成,并非山神自己的意志。这世上可有命定的遭遇?可有从始至终把握命运的能力?风从变暖的一刻起就将变为冷,生命从出现的同时就注定了有朝一日死去。追逐理想的人,以为注视着目标就终有一天到达那里,可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才会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一旦我决定追逐欲望、一旦开始试图掌握自己的生活,就注定要随波逐流,终究落入茫茫人海连自己……与身边最宝贵的东西……都失却了。
玄关处突然传来巨大的敲门声,不到一会儿有人开门冲了进来。
“夹子!你有没有怎么样?”光脚站在我家地板上的女人不由分说地跪在旁边,低头开始检查我身上的纱布和绷带。
“红……你怎么来了?”脑中的声音重新回归到死水一样的平静,我这才抬头看见红身后的阿斯玛。原来从我离开医院时起,他们两人就跟来了么?“谢谢你们。”
红抬起头来似乎一愣,再开口时发出哭腔:“谢什么啊?!夹子你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的女儿就将离开我了,我可能离崩溃也不远了;可能是因为忽然懂了,可能是忽然间对人世间不再有任何奢望了。
“回医院吧。”坐起来将手搭在立即蹲下来的阿斯玛手臂上,借力站起来的同时,再次冷静下来,思维也迅速重回脑子里。
纲手的判断也好、木村前辈的的判断也好、我的判断也好,都已经共同核实樱桃已经无力回天。继续用仪器和药品维持性命不过是在活活折磨她,直接拔掉管子更是让她只能独自在寒冷中等死,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用痛苦尽量小的方式帮她结束生命。但是我在医院喊出那些威胁的话之后,想必会使得所有人心里留有疙瘩。他们迟疑不敢对樱桃下手是一回事,若真让一个心怀犹豫的人帮樱桃执行安、乐死,难保不出岔子平添孩子的痛苦。可要是无法逼迫其他人动手,执行的就只会是剩下的那个人……卡卡西。
我说过——我早就说过——永远都不会逼着卡卡西对爱的人下杀手、逼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这话我对玄间说过,对鼬说过,甚至对卡卡西本人也说过。
虽然这次只是想要结束樱桃无谓的痛苦,不是真的要杀了她。但是一个行动的结果,最终还是导向女孩必然的死亡。卡卡西不能这么做。唯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是那个执行的人。
红跑去楼上替我拿下来一件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到我肩上。我抬头对她笑笑,配合地依次将手臂伸进袖口,然后低头系上了扣子。
“走吧。”
再出门的时候日已偏西。我突然想到,樱桃出生的时候是正午。那天早上的时候行江姐还让阿丽来问我中午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回答谢谢她们、说不用操心了,卡卡西那几天都不用出任务,被纲手批了假,中午会有人来送饭的。
然而那天中午,某人精心准备的午餐还是没能吃上,因为有位占据了那天最大意义的小姑娘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孩子。
孩子呵。这么想起来,是因为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存在,我才开始从心理上感到自己确实能在这个世界上安定下来,才觉得在木叶终于有家了,才舒心而放松地置身于爱的人身畔。
樱桃,你从出生前就对我产生了这么多重要的意义。而你出生之后,你可爱的样子、你的健康、你的快乐和你的聪慧……你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存在的方式。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身份叫做母亲,从那开始我的心里似乎从来都没缺少过爱,甚至有时我会觉得这些爱可以包裹整个世界。因为你,我也不由自主地去关爱别的小朋友,别的孩子,乃至别人家的“大孩子”。樱桃,因为你的存在,我看待和思考一个人的方式从单纯的个体变成了“如果是那人的妈妈,会希望如何、如何”,并不是说后一种思维方式一定比前一种更伟大,但起码能够证明你对我改变有多大——是由身及心、从实际生活到我的整个灵魂世界。
樱桃,我是个好妈妈吗?你突然来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马上意识到,甚至晚于身边同样具备医术能力的其他人才知道你的存在。你出生后我只真正无时无刻同你一起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之后不得不带着你到办公室,拜托这个人、那个人照看你,而我则要在地下忙半天才能再见到你。后来有了宁次,宁次之后又是育儿所,我和爸爸没有任务的时候才轮流陪你。再后来……再后来就认识了水绘和武丸。你终于有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虽然他确实没有你聪明。你和武丸一起玩的时候,年纪小的你反而成为了游戏的主导。可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总是离开你、还离开你那么久。你喜欢妈妈,比对爸爸还喜欢,我知道,也暗自得意。你满足了我所有的理想、希望甚至是虚荣心。你给的拥抱、亲吻、信任从来都来得那么慷慨,近乎轻易。但我没能给你更多的陪伴,可你喜欢妈妈的陪伴。
樱桃,你到来的太快,如果你能晚一点再来,等到我够强大、够从容、够清楚自己真的需要什么时再来,该多好?当你来了,我就像忽然听到考试日期却还没有看书的学生,像要赶路却还没收拾好行囊的旅者,像要就职了却还没有拿到执照的糊涂鬼。但是一次考试没有考好,学生可以重新考一次;收拾东西没有赶上行程的人,也可以订下一班;无法就职的人,也可以换一个工作试试。我却不能告诉你等一等,不能放弃你等下一位……所以我即将失去你,却还不能重新再拥有你一次。这是对我的惩罚,但我希望代价不是你不得不告别这个世界。
但世界它不听我的希望,它是个没有意识的怪兽,它从不听任何人的希望。因此我才只能件件事都亲手去做、次次结果都亲自承受。我不能逃,我一旦逃了,就会像今天这样——害得你不得不在医院受更多的苦——但我现在就来了,亲自来了。
但是啊,樱桃,你一直是妈妈的好孩子。水绘告诉我昨天晚上为了等我去接你,你真的一直都不肯睡。那这次你可不可以再答应妈妈一次:如果你走了,走得慢一点,在路上玩一下、再停一下;多等一会,再多等一次,等到妈妈也来追上你。这一次,我一定、一定跑着去,然后拉着你一起彻底逃离这个不听话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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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医院,迎向等在走廊上许久的卡卡西,拉住他的手,一齐向木村前辈和其他人点了点头。
路过手术室门口,不动声色从大衣袖子里取下我时刻备在身边的缝针——比手术针还要细小,但因为查克拉的帮助而威力足以——捏在指缝中。
我说再抱抱孩子吧。卡卡西点头说好。助理医师拔掉所有仪器接口,卡卡西上前沉着地将女孩托起来,熟练地搂在怀里。被单上很快又淹上血色。银发男人走过来,轻垂右眼淡化浓浓的哀伤,将樱桃稳稳当当地递到我两臂中。
她就像刚出生时一样闭着眼睛,就像还没有鼓起勇气看一眼这个世界,仿佛从未在这世间受过苦。
低头看见那张曾经粉嘟嘟的小嘴似乎动了一动,不知是不是要叫妈妈。侧首弯腰去听,却什么都没听到,但脸颊上忽然感觉到微微一暖,等我再抬起头时几乎再次哭出来。
——樱桃,你的亲吻总是给的这么慷慨容易。
“宝宝。”你不用担心会被遗忘,所有人都会永远爱你。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去找你。可能这一回带不了什么小礼物,但在那里我的所有时间都会属于你。所以说……“别怕。”
最敏感的依旧是卡卡西。他猛然扭头看过来的时候,稍远处纲手那标志性的鞋跟声音也急速靠近。而指缝中的银针已准确地从我事前找准的位置刺入,整个动作没有用到0.1秒的时间,因此怀中女孩的表情也只是定格在方才我说完话之后:苍白无意识,带着一点点生命流逝的松弛。
“你居然真的——”金发女性站住的时候,橙黄色的眼睛比任何时刻睁得都要大。
我扬起头,忽视五代火影,看向卡卡西的位置。他僵硬在那里,瞪大右眼,出神地盯着我这边。
走廊上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不多时满身风尘的白眼长发少年在栗发男人的陪同下,二人同时出现。“樱桃!!”
听到这声呼唤,我忽然就已经开始感到陌生。这之后茫然地转身面朝门口,瞧了瞧手扶门框,还在喘着热气、面色十分鲜活的上忍少年。刚想动一动嘴角,就听到脑子里“啪嚓”一声,扑面而来的已是弯曲的水波与旋转的五彩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