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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愿作比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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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轻波呆呆地看着为自己撑伞的男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书生比她更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自动自觉的动作。

发现他瞬间有些退缩,范轻波下意识举起手紧紧握住他的,将他拉得近了些。动作太急,她的头撞上了他的胸口。她脑中乱作一团,眼眶热热的,鼻子酸酸的,心中莫名钝痛,却无暇思考原因,只想着当务之急,该如何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

她却不知,自己的行为给男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她湿冷的手指附在他手背上,传来透骨凉意,接着她整个人投怀送抱,染湿了他衣裳的同时,她靠在他胸怀,气息温热。忽冷忽热的感觉正如他这一夜的心情,一时喜得如上了天,下一刻却冷得如坠地窖。黄泉碧落,只隔一线,而操纵这根线的,正是他怀中这个看似温顺的女人。

上一刻残忍无比,这一刻温情蜜意,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他应该推开她的,最起码,应该质问她为何玩弄他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像现在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手足无措地傻站着,望着她的发心,心中东拉西扯浮浮沉沉,想着兴许是个误会?

终于,她从他怀中抬起头,被雨淋过,雾蒙蒙的眼望着他,微微发白的嘴唇动了动。

“阿嚏!”

喷了他一脸鼻涕口水。

他嘴角抽了抽,忍无可忍仰天长啸了一声,然后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扔掉伞,将她扣入怀中。

范轻波惊呼一声,只觉整个人腾空而起,被卷入风雨之中,却又被挡去一身风雨,于这雨夜中疾行前进。这一整夜的混乱,却在此刻,得到安宁。她靠在书生胸前,在这一片安宁之中隔绝风雨,辨出属于他的心跳,闭上眼,一行清泪融入雨中,久不曾入梦的旧园故景涌上心头。

她生于江南,未举家随父亲进京之前,这样的雨,是时时得见的。

父亲是江南才子,生性不羁,不拘俗礼。母亲体弱,生育困难,只得她一女,父亲却从不曾纳妾再娶,对她更是宠爱有加。三岁启蒙,七岁读书,亲自教她诗文。她不喜圣贤之书晦涩艰深,父亲便教她品评杂剧。

无数个这样的雨天,父亲在檐下击水而歌,母亲在一旁焚香烹茶。

而她呢,窝在父亲怀中,咿呀不成调地附和着父亲的歌声,被水溅了一身湿,却笑得直踢脚。

那时不知愁滋味,母亲分得一手好茶,她却喝得零落。后来再也喝不到那一味茶了,茶香却留在了心里。再觅不得那一处怀抱,那温暖却深入骨髓。

当年举家迁往京城,母亲骗父亲是去京城寻医,实际却是知道父亲外表狂放,内心深处却仍怀抱着学而优则仕的理想,只因她身体孱弱才放弃科举,故有此举。

千里奔波,加重母亲的病情,这在她的预料之中,但她却没有料到,父亲竟会落第。在她心中,父亲才高八斗,必中三甲,可她久居江南,又怎么知道当时的衍和帝昏庸无道,朝局混乱,父亲性情狂放,早已得罪权贵……

再后来母亲郁郁寡欢,病情加重,父亲遍查医书,知道天允山有晴草雨花,雨后开花,花茎入药能缓解疼痛,便瞒着家里,带了两个下人去了天允山。结果雨后山难……

瞒不了多久,母亲便知道了这个消息,悲痛交加,很快就去了。临终前摸着她的脸,一直在落泪,眼中满是自责、爱怜、痛惜与绝望,她说:“我可怜的囡囡……娘万分不舍,却身不由己,只能先去忘川。囡囡不要怕,爹娘不会消失,只是在另一个地方等着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永远等着你,只是你莫要太早来寻……你若太早来……爹与娘都会心痛……”

头几年,每当痛苦时,她总想一了百了,去与父母相会,却每每想起母亲临终那一幕,如同昨日重现,彻骨之痛随之而来。渐渐的,她不去想,也不敢念了。时过事易,旧园已没,故景不再,残梦难圆,她以为她忘了那道茶香,也永远地失去了那一处温暖,却在这个雨夜,重新找回了。

她想了,念了,才发现,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她终于明白母亲临终时说的那番话,不是安慰,是殷殷泣血的寄望。她活了下来,而且是好好地活着。那么等到年华老去,岁月染白,那时忘川再见,纵使有泪,应是笑的。

……

范轻波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身体很累,心里却是放松的。当她再度清醒之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

入鼻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心中瞬间晃过各种杀人埋尸的场景。

她的视线很快搜索到书生,只见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某处,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四周渐渐亮了起来。她看到四周冒泡的水池,不由惊讶道:“温泉?这里是西山?”

京城中只有西山太清观附近有温泉,而这西山又是天子祭祖之地,闲人勿进的。

书生别过头,不言。于是范轻波终于忆起两人之间还有误会。虽说他去而复返令她心安不少,但思及他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她还是谨慎地陪着笑,试探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淹死我以泄愤?”

见他回头,面露愕然之色,她的心又安了些许,“还是担心我着凉所以带我来泡汤?”

书生脸色一变,又转身背对着她,哼了一声,“是前面那个。”

嘴上这么说着,人却走到一块巨石后,开始生火。

知他口是心非,还关心着她,范轻波一整晚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心中一定,脑子也活络了。有了筹码,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又打了几个喷嚏,终于觉得冷了。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哄回书生,一边脱下湿漉漉的衣裳。

书生一边生火,一边正唾弃自己没骨气的行为。

只听身后噗通一声,范轻波入水了。

书生不知想到什么,身形为之一僵,随即眼前一花,几件女子衣裳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亲昵的女声:“好书生,帮我把衣服烘干吧。”

范轻波匆忙追出来,变声药丸的药效还没过去,虽洗掉了脸上的妆,声音却还是谢依人的温柔娇媚。书生听着只觉身子酥了半边,同时心中又有一股怒气升起。他僵硬地扯下砸到身上的湿衣,咬牙道:“范,解——”不能叫范姑娘,更不想叫她解夫人,他只能恨恨道,“你,你一个,有夫之妇,怎能如此不检点!”

为何还要用这种会令他误会的声音做这种会令他误会的事?

话一出口,又想起是自己将她这个有夫之妇带到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咳,一洞,脸上顿时一赧。书生为自己不受控制的举动后悔不已,心中矛盾,不知以范轻波的伶牙俐齿又会如何揶揄于他。

却听身后女声吃吃笑道:“我怎么不知要自己丈夫为自己烘干衣服也是不检点了?”

书生闻言,脑中某根弦倏地绷紧了,“你说谁?!”

还是那个懒懒软软的女声:“除了你还能有谁?我可只有你一个男人。哎哎,虽说是犯病代主出嫁你也不能不认账呀。我真可怜,刚嫁的人,转眼人就不要我了,枉我为他受人要挟牺牲良多……”

有这样不要脸倒打一耙的人么?

范轻波脸不红心不跳地缓缓说着,眼睛一瞬不动地盯着巨石那边的动静,可惜只能看到跳跃的火焰。不见书生其人,只闻其声,急迫又低沉地嚷着:“你,你又在胡说八道!你明明是,是——”

话说到此突然停住,只剩下一阵压抑怒火的喘息。

“明明是什么?明明是解东风的妻子?”听巨石那边一阵噼里啪啦,不知他迁怒何处,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你都不好奇,若我真是他妻子,他怎么会放任我与周子策的谣言满天飞,又放任我与你成亲吗?我又怎能一女侍二夫?”

她顿了下,留给他冷静思考的时间。

巨石后面渐趋安静,半晌,传出书生深思熟虑之后认真的回答:“你们有病。”

范轻波被噎了下,好不容易形成的温柔气场摇摇欲坠,“你才有病!”

“这么凶……心虚的人才色厉内荏。”言之凿凿,语气中一副“我就知道”的态度。

再度被噎,范轻波却笑了出来。久违的书生式鸡同鸭讲答非所问啊……好亲切,比他捉摸不定的怒火来得可爱多了。她耐心地公布答案:“因为谢依人不过是个幌子,而我从来都是范轻波,而非谢依人。”

又是半晌静默。“……谢依人是谁?”

三度被噎。范轻波闭了闭眼,收回前言,闹不清状况的他并没有可爱到哪里去。

深吸了一口气,她放弃与他沟通,决定跳开互动环节,从头说起:“谢依人是镇国公之女,镇国公是谁?镇国公就是先帝那会儿意图造反的一个大臣。我流落街头时被谢依人所救,因长相与谢依人相似,被心怀不轨的镇国公喂了蚀心蛊,养在府中。嗯,继续,谢依人十二岁那年死了,于是我便顶替她成为谢依人。”

鉴于书生今天有些阴晴不定,范轻波决定跳过镇国公想让她给先帝当皇后这一部分,道:“后来的事,街头巷尾都有说书先生在说了,帝师踏月而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镇国公谋反失败。我作为逆臣之女,贬入贱籍,入赭衣宫为奴……赭衣宫?赭衣宫就是宫中最低等奴婢呆的地方。哎你能不能不插嘴?”

某人终于安静了。

确定他乖了之后,她才继续道:“镇国公身亡,蚀心蛊发作,痛苦难当之际,我意图自尽,却被好奇前来瞧热闹的解东风救下。我们就此结识,他用丹药灭了我体内的蛊虫,却留下了血纹,难以祛除。”

“再后来,不知先帝在盘算什么,又与解东风博弈了什么,总之解东风奉旨娶了我,救我出宫。而作为交换,我表面以尚书夫人的身份为他掩人耳目,实际上,却又以范轻波的身份为他赚钱卖力。”

回忆完毕,范轻波顿了下,看着书生变幻不定的神色,又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解东风的妻子,只是徒有其名的谢依人。而范轻波,一直都是范轻波,江南人士,身家清白,年逾二十,欢喜天大掌柜,于大同元年七月初七嫁与书生为妻。至于范秉代嫁之事,我向你道歉。今日我必须进宫一趟,彻底了结谢依人这个身份。然后,才能专心做你的妻子。”

语毕收声,洞内又陷入静默。一时间,万籁俱寂,徒留篝火荜拨与山泉潺潺。

有没有搞错?她最后一句都说得那么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情深意重了他怎么还无动于衷?难道他神奇的脑回路又带领他走上偏差误解的康庄大道?范轻波紧盯着那块巨石,见他许久未有反应,原本的笃定顿时消失,心里紧张起来。

“书生……”她站起来,想走过去,谁知慌中出乱,“啊——”

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水中,本来只及腰的水瞬间没过了头顶,呛了几口水,一阵窒息的恐惧涌来。她脑中一空,反射性地拼命挣扎,正在她以为自己要一语成谶淹死时,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腰,一个用力将她拉出了水面。

“娘子你没事吧?!”

范轻波被书生一下提溜起来,手忙脚乱地拍背。她吐完了水,又震惊于他的称呼,颤巍巍地开口:“你……”叫我什么?后面四个字还来不及说出,整个人又被按入他怀中。

“吓死为夫了!”书生紧紧抱着她。

“你……”叫自己什么来着?

后面几个字依然来不及说,他又紧张兮兮地拉开她,不安地这里摸摸,那里揉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会不会胸闷?会不会头晕?”

“你——”这次终于可以完整地说句话了,“在摸哪里?”

书生一愣,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放在某处正人君子绝不该放的地方。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眼前的这具身体是不着一缕的,触手所及,无一处不滑润。

“啊!”书生低叫一声,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急急忙忙抽回手,却又不小心扫过某处。手下的身子一颤,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范轻波的脸也红了起来,不仅脸,连身子也晕红了。她望着他的眼神也变了,朦胧,迷离,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啪。

书生一掌拍在了她脸上。

范轻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现成的裸女在怀,光线好,气氛佳,这家伙不扑上来居然还打了她一巴掌?这绝对不是坐怀不乱!他肯定在报复她打喷嚏喷他一脸!正要发飙,却见他满怀担心地捧住她的脸,喃喃道:“该不会是泡太久了吧?娘子你是不是很晕?”

她一口热血差点喷出来,她表现得太不明显了吗?好,他很希望她晕是吧,就晕给他看!

范轻波眼一翻,整个人歪到书生身上,“相公,我好晕。”

这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书生脚一软,突然很想说:娘子,我也好晕……

眼观鼻,鼻观心,书生扶着范轻波从水中起来,尽量目不斜视,手不上蹿下移。

从温泉到篝火旁,短短几步路,他却觉得走了许久许久。

好不容易将她放下,用已经烘得干燥温暖的衣服包住后,他全身也湿透了,分不清是泉水还是汗水。安顿完毕,他突然发现把她从水中弄上来实在也不是什么好决定。

火光之下,他头一次看清她身上完整的血纹。

妖异绽放,如彼岸之花,曼珠沙华。

“娘子你……好点了吗?”声音暗哑,喉间似有火烧。

“相公,我好冷。”她半蜷着身子,环抱住自己偎到他身旁。

“哦,那为夫去加柴火。”

半晌,柴火不见更旺,倒是巨石之后,窸窸窣窣,间有人声传出。

“相公,你手里握的是什么?”

“柴火。”

“相公,你加柴火就加柴火,做什么脱衣裳?”

“衣裳湿了,滴到柴火会点不着。”

“那相公,你——”

“娘子,你的嘴好像很闲?”

于是在范轻波的嘴被无情地堵上之前,她其实还想说一句话的: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啊。

山洞中行房,是所谓洞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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