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苗所在的地方不是山顶,而是后山腰,与山顶上层层守备截然相反,山腰只是杂乱地密布着藤萝,几处湖泊泥沼中丛生着层层叠叠的芦苇。一条蜿蜒的小径绕了不知道多少弯终于绕进了芦苇丛,望不见尽头。芦苇丛边左右分别守着两个侍卫,目光阴森。
青画悄悄隐藏在芦苇后面,屏息打量着——他们穿的极其厚重,看样子不是活人。毒药应该是对他们起不了作用的,唯一可行的是她身上唯一剩下的蛊虫——这是最后一罐,她除了孤注一掷再没其他选择。
所幸,蛊虫起了作用,几个穿得诡异厚实的村民相继倒下了。青画绕开他们悄悄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轻手轻脚地往前走。一片芦苇的海。风中芦苇翻滚,一片沙沙声不绝于耳,无边无际,铺天盖地。
青画有些发冷,轻轻拽紧了衣服。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香儿?你怎么……”青画皱眉,她明明已经把把安放在了相对安全的地方让她好好躲着,没想到她居然偷偷跟了上来。
香儿的脸红红的,眼里透着一丝水盈盈的光,她摇摇青画的手,奶声奶气,“姐姐,香儿怕。”
“别怕,你好好待在……”青画想让她回去,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与其让她冒险回到当初让她躲藏的地方,还不如就地找个。她左顾右看,最后找了个芦苇丛生的地方,指了指,“你去那块石头后面躲着好不好?等到日落,如果……如果日落的时候我还没回来,就去找刚才那三个人,知道吗?”
香儿犹豫地瞪大了眼,最终还是乖巧地点头,“嗯。”
青画松了口气,看着香儿照她的意思躲藏好了,她才继续前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芦苇丛总算见了尽头。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条小溪,溪水隔了芦苇和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赫然立着一座小小的竹屋——没有一个人把守。这多多少少让她有几分心慌,却并不影响她继续往前走。
风吹得芦苇声声作响。青画抓紧了自己的衣服,一手按在腰间的口袋上——那儿是她仅剩的毒药,她不能肯定这毒药能不能拿甘苗怎么样,但至少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可以用到自己身上。
“怎么,不往前走?”陡然间,一串笑声飘散开来,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司空的徒弟,就这么点胆量?”
那声音如游蛇一般的滑腻,不辨男女,只是到开口时才让人依稀可以确定是个女子。青画握紧了拳头,忍住了回头查看的慌乱之举,咬咬牙迈开第一步。
那声音又是一阵嬉笑,“不回头看看么,我在你身后呢。”
被发现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如果这时候她仍然抱着偷偷接近的心思,那到最后真的可能会死得很惨。青画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她逼自己不去听,几乎是木然地,她迈开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一直到了竹屋前,她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几乎是费尽了所有的精力,她叩响了竹屋的门。
几乎是同时,身后那柔腻的声音霎时停滞,不仅是嗓音,就连风声,芦苇声都停滞了,气氛沉寂到了让人心慌意乱的地步。
“你是来送死的?”
竹屋的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响起来,沙哑无比的声音让青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青画勾起一抹笑,一步踏进了竹屋。
出人意料的,竹屋里是一个雅致至极的世界。墙上挂着几幅字,几个画卷,屋子里一张竹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在竹屋窗边站着个白发苍苍的女子,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好大的胆。”那人冷声笑,回头对上青画的目光。
青画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的真实面目,她本来以为她已经是个白发苍苍老者,但没想到她只是长了满头的白发,她的脸是三十上下年轻女子有的,配着她苍老的声音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甘苗?”青画抬眼问,悄悄握紧了手里仅剩的那包毒药。她已经不用听她回答就几乎能肯定她就是甘苗了,这世上被称作高人的人很多,但真正是童颜鹤发的高人她却只见过司空一人。这女子是第二个,向来也只有与司空齐名的甘苗才能配得起这副容貌。
“司空的徒弟?”
甘苗不答,只是用讥诮地目光仔仔细细扫过青画,从眉眼到腿脚,没有一处落下。到末了她轻笑一声,淡道:“吊着命的病秧子,司空可真舍得下本。”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青画皱眉。
甘苗娇笑,“你居然不知道?司空什么时候成了施恩不求报的好人了?”
苍老的声音在竹屋里回荡着,一遍一遍不绝于耳。青画听得心里渐渐起了慌乱,她知道自己不该相甘苗这蛊惑人心的话,可是……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从小到大,她的的确确是个吊着半条命的病秧子,不管是用毒还是用蛊,她都学得异常艰辛……前阵子她的身体更是到了随时都会倒地的地步。只是这一切都结束在某一次晕厥之后,从那以后,不管身体再差,她都不至于垮掉……这其中说没蹊跷,连她自己都不信。
“仔细瞧了,原来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司空挂在心上。”甘苗的笑变了味儿,她缓步走到青画面前,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娇嗔,“可惜呀,他这番牺牲,不过是为我做嫁衣。”
青画遍体泛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甘苗巧笑着凑近她:“司空把他养了十五年的保命的蛊给你续命,你居然不知道。”
青画的呼吸一滞,再也没开口。她的心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很多早就淡忘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再见司空时他的愤怒,那日醒来时他笑着说肯定不会有大碍了的神情。她一直以为是他医术了得,却没想到,他是把他十几年的心血给……
“你的身体还真是万药养,倘若去了脑袋,会是最好的……”
青画忍不住战栗,甘苗的手指冰凉,划过她的脸上引得她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她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倏地退后想走——只是,来不及了,她回过头的时候发现门上赫然爬满了蜘蛛,每一只都是色彩斑斓。不仅是门上,连窗户上也全是,她几乎能想象假如她强行出门,会是怎样的结果……
“为什么来?”甘苗巧笑。
青画淡道:“别无选择。”
“好个别无选择。”甘苗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斟了杯茶,眼角笑意,她说,“我给你个选择,你是想去了脑袋变得和外面那群人一样,还是冲出门去试试看会死得多难看?”
青画闭上了眼——她当然知道甘苗不是在开玩笑,门上的彩蛛她认得,是一种产在极热之地的食肉蛛,她此刻身上没有好药,只要被被它咬上一口,就算是十个青画都活不了的。两条路,一条早死,一条受尽折磨而死。她问她,选哪个?
不论她选哪一个,都是一个死。
青画缓缓睁开眼,对着甘苗扬了扬手,笑了,她清声道:“你是要一个死人,还是一个让你杀得有价值的人?”她的手里是她仅剩的毒药,威胁甘苗的却是她自己的性命。她赌,赌她不会甘心让到手的猎物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这世上能杀人的东西多得很,但是能让她费尽心机得到的人偶却只有她一个。与其被逼着做出无论哪个都是死路一条的抉择,她宁可把这抉择还给对方——
甘苗一愣,忽而笑出了声,“你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我?是不是太过天真了?”
“是。”青画冷笑,手指稍稍用力,纸包发出轻微的声响,只要她再用上一分力,指甲就会划破掌心。人一死,不管身体里有多么宝贝的东西,都会随之灰飞烟灭,这一点向来甘苗会比她清楚。
良久的沉默。
“你想要什么?”末了,甘苗笑了。
“先放了柳叶他们。”
“好,成交。”
扯线的木偶制作尚且需要许多道工艺,民间有传闻,为了个木偶以“灵魂”,还会有个“开魂”的仪式。而甘苗所做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木偶,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偶,自然要比木偶来得繁杂。于此,青画才得了半天时间的修养。
半天后,开魂准备妥当,依旧是几个穿着笨重的人找了根绳子把她结结实实绑了起来。他们的手脚都很僵硬,眼神无光,凑近了连呼吸都没有。
青画逼自己不战栗,尽量让的手脚不至于被绑得毫无挣扎的余地。
“那三人已经上船。”临走,甘苗淡道。
“多谢。”
青画被推到哦房门外头一处高地之上,高地上绑着一根木桩。青画就被那些人偶绑到了木桩之上。烈日炙烤着大地,风带不来一丝清凉,青画却浑身发寒,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甘苗如她所料没有跟上来,周围把守的只有三个人偶。如果要逃跑,这时候是再好不过的了……
唯一剩下的那包毒药能让生物画腐,青画小心翼翼地在纸包上扯了一个洞,一点一点转着微小的角度,尽可能地避开另一只手,把毒药洒在那绑着她的绳子上。手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药粉,火辣辣的疼,她咬咬牙继续,一点一点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她已经开始晕眩,绑着她的绳子终于断了。
人偶不聪明,不能从细微的地方看出绳子断裂,他们只要她仍旧维持着本来的姿势就不会发现。她借着木桩稍稍恢复了点力气,瞅准了一个时机,把剩下的药粉对着人偶奋力洒去!虽然他们不会中毒,但是这药粉至少可以腐蚀了他们的眼睛。
人偶一个个开始动了,却是相互碰撞找不到方向。青画就趁着这个时机掉头就跑——穿过小溪,穿过芦苇海,她一路急急忙忙奔跑,心惊胆栗。终于,芦苇的尽头已经在前面。
“香儿!”
青画急急忙忙喊,却没有见到那小小的女孩出现。她也许是睡着了,也许已经不在原来躲藏的地方,不管怎么样,她都得找找……“香儿!你在吗?”她翻遍了那周围,依旧没有看到一丝痕迹。看样子,香儿已经的确不在那儿了。
青画急急往前跑,很不期然地脚下一软,浑身失去了重心重重地栽倒在地上。顿时,她疼得眼里都起了花,耳鸣不断。这一跤来得有些蹊跷,青画只觉得心里被塞了什么东西,轻飘飘得如同棉絮一般。鬼使神差地,她伸手脱了鞋袜去查看脚腕——那儿果然有个青色的印记,不痛不痒,模样却异常的狰狞。
那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只是本能告诉她,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远处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想必是追赶的人跟来了。青画不敢久留,匆匆忙忙穿上鞋袜,咬咬牙站起身继续向前跑,几乎是同时,一个兴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姐姐!姐姐在这里!”
是香儿,还有……陪在她身边的那一抹绛紫。
“姐姐!”
香儿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死死抱着青画的腰肢不肯放手,一张小脸已经哭得脏兮兮的,眼睛泛红,“姐姐,天都快黑了,你还不来……”
“我没事。”青画轻声安慰,目光却锁在不远处站着的那一抹绛紫身影上。他站在那儿,没有一点言语却透着一股天性的威仪。这样的人也许天生就是王侯将相,也许生来就比常人高上那么几寸。就是那几寸的高,让他能踩世人如蝼蚁。
“青画。”他低眉轻声开了口,两个字,无比的清晰。
“姐姐,哥哥在找你。”香儿泪眼汪汪地从她腰间抬起头,“哥哥一直在找姐姐。”
找到了,又如何呢?青画冷笑,与墨云晔隔着短短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拉着香儿往前走。
“青画……”他似乎只会讲这两字,同样呢喃一般的口气,同样温润如水的眉眼。
青画本不算理会,只是没走几步,就发现堵截的人已经在她耽搁的这短短时间里把这片芦苇层层包围起来了,她……走不了了。